章六
及至交了未時,這邊宴席才算罷,眾人吃過一輪茶,又略坐一會子,那頭戲班上差了個未留頭的小女伶來請,因說色色都預備得齊全,只待開戲。傅老夫人且喜她生得伶俐,便令拿些點心果食與她,又另賞了兩串大錢,就請席上堂客入暖閣內聽戲。 ? ? 另一面兒卻仍未散席,既是行了幾輪射覆令,又做拇戰(zhàn)交杯,羯鼓傳梅,如此既不講究個引經(jīng)據(jù)典,也無是那等生僻艱難的酒令,便是人人都可行得。一時只聞得那頭拇戰(zhàn)聲瑯瑯,倒頗是熱鬧??筛低Q是個貪玩慣了的,待堂中泰半官客也隨著往暖閣上去,猶覺未盡興,還叫人取了筆硯花箋來,畫上十二生肖,拈成鬮兒,拉了席上一干叔伯兄弟來續(xù)句,他自家當個令官兒,分派道:“酒面首要這鬮上所畫動物名,中要舊詩一句,古文一句,時憲書上一句,末要新鮮曲子一句合意。若不能完令者罰一杯,若有那等胡謅亂謅的也同樣罰一杯?!比绱艘?guī)矩便尤為繁復了,他興興頭頭說得這許多,一時竟沒人作答,他便自個兒先拈出了一個“鼠”行得一令,滿座稱好,他便拿箸又拈得一個,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再下一個是,虎,,該誰來行此令,大兄?” ? ? 傅亭渡卻兀自拿了一盅酒飲盡了,搖頭嘆道:“偏你的令這般沒頭沒腦的,我是不能了,該讓子曜來行才是?!?/br> ? ? 傅琬琰腳下雖在走,耳朵卻一直豎著聽著那頭動靜,聽得“子曜”二字心上便不由騰騰地開始亂跳,腳下慢了幾步,抬了袖子捂住胸口。 ? ? 丫頭已打起了簾子,她怔怔立在門口,叫風裹著雪絨簌簌撲到臉上,正聽得那頭一聲輕笑,“寅獸做了玉面貍,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既合做四二天醫(yī),莫辜負了青春年少。” ? ? 她捂著胸口的手霎時一緊,分明聽見腦子里嗡的一聲兒響,血色轟隆隆直往臉上涌,身子一軟,竟跟踩了棉花似的,恍恍蕩蕩地便往門外跌,叫丫頭們慌手慌腳地一把摟住了,才不至于磕在臺階上。? ? ? 這里在亂,里頭也在亂。 ? ? 滿室哄笑聲里,傅亭鳴拍了桌子,笑罵道:“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扶子曜,我讓你行令,你倒總要來編排我三meimei,你如今求饒也是無用了,沒有別的,你且飲盡了這幾杯酒水,我再替我三meimei好好地打你幾個腦鑿子?!?/br> ? ? 傅琬琰剛被攙起來,猶自暈暈陶陶的,聽了這一句忙忙地扭頭扯了嗓子急喊一句:“不許?。?!” ? ? 傅亭鳴余下的話霎時叫這一聲喊扼在了嗓子眼兒里,圍屏那頭靜默了一瞬,又“哄”地炸開來,有人笑得捂著肚子歪在案上,失手打翻了杯箸,只鬧得叮叮當當一陣亂哄哄的響動,也不知哪一個拍了手直嚷:“尋常只知我家虎妹威風凜凜,再不似這般體諒人的,如今倒是頭一回見識了這繞指柔的玉面貍是何等風范。子曜,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既是山大王發(fā)了話,傅二他是一個手指頭都不敢碰你的。” ? ? 言罷又是“哈哈”一通捶桌亂笑。 ? ? 傅琬琰這才意識過來他們原本不過在玩笑,自家情急之下那一聲喊卻叫他們拿住了話柄,只臊得面上騰起一層血霧,腳下都發(fā)了軟。 ? ? 前頭傅老夫人見她半晌也未跟過去,還使人遠遠喊得一聲,她心里頭還反復念著扶燁那句“莫辜負了青春年少”,隨口含糊應了,抬了腳踩著一地落雪往暖閣那頭走。 ? ? 暖閣設在一池碧水邊,分做東西兩面,臨水安著八扇大玻璃窗子,此時屋瓦上落得雪白一片,水面上結得一層厚冰,岸邊數(shù)十株臘梅卻開得正好,團團簇簇的紅襯著雪色,從窗子往外望過去便是一副好景。暖閣里頭燒得guntang,戲臺就搭在中央,男眷在西面,女眷在東面,都坐在樓上看戲。 ? ? 傅琬琰進屋時,戲臺上正唱到熱鬧處,夫人太太們都聽得入神,她便隨意撿了臨窗的一處座位坐了,身旁仍是席上那個小姑娘,是傅老夫人那一支上的姨侄孫女,單名一個蘭字,這幾日她就住在傅琬琰的院子里,兩人一同吃住,因著年歲相仿,又都不是那等愛爭風使小性兒的,倒也能玩到一處去。 ? ? 顧蘭生得圓團團一張臉,瓊鼻小嘴,皮子粉透透的,瞧著便是一副討喜模樣,她剛在席上吃得圓滾滾一張肚皮,此時又捏了一塊梅花糖蒸栗粉糕小口小口吃著,抬眼瞧見傅琬琰暈生兩頰,額上沁著薄汗,柔聲柔氣地問她:“三jiejie可是走得急了?怎的出了這許多汗?這里頭可暖和,三jiejie快將汗擦一擦吧,沒得捂出病來了?!?/br> ? ? 傅琬琰哪還有心思聽她說話,只隨意應一聲,又扭頭吩咐寶笙去取了筆硯來,還是素琴掏了帕子彎腰將她額上的汗珠細細擦了。 ? ? 顧蘭見她并無閑話的興致,便自顧自吸著蒸糕里的醬汁認真看起了戲。 ? ? 傅琬琰心不在焉地聽著,等寶笙拿了筆硯過來,便將案上設著的鮮果茶食撥到一旁,提筆將扶燁那句話寫下來。顧蘭還湊過頭來瞧她寫得什么,上下看得幾回只覺這嘮嘮叨叨一句話莫明得很,心里頭還不解傅琬琰為何要寫這樣一句話,可見她托著腮,手里拈著那頁花箋瞧個不住,分明和她看枕邊那本書時一般的癡樣,倒不好開口再問什么了。 ? ? 傅琬琰盯著那頁花箋怔怔出神,待戲臺上一聲鑼響才醒了神,小心將花箋折齊整了放進貼身荷包里,卻被顧蘭輕輕扯住了袖子,她偏頭去看,卻見顧蘭一雙水汪汪大眼兒直直盯著外頭,雪白皮子上通紅一片,竟是難得有了幾分羞意。見傅琬琰看過來,她咬了咬唇,伸了一根手指頭指了窗外,小小聲問她:“三jiejie,那是哪一位哥哥?” ? ? 傅琬琰順著她手指往外頭看,就見橋面上走過來一道影子,她心口一燙,目光禁不住跟著他下了廊橋,又往這頭慢慢走過來。滿目枯意,只那一點鮮活的淺藍在一片雪白里動,似是融進了那一處畫里,又似要從畫里走出來,走得近了,立在一株梅樹下,果是扶燁。 ? ? 他穿著藍底金線描花緞箭袖,腰上束著玉色攢花金絲腰帶,額上還勒著抹額,因身量極高,又站得挺拔,便是叫層疊交錯的枝椏掩了一半身影兒,也很顯得出來。 ? ? 傅琬琰眨眨眼兒,目光收了回來,“他不是我哪個哥哥。” ? ? 顧蘭歪了頭不解,她偏過頭,輕輕一聲笑,眼底盈盈生波,“他是我夫君?!?/br> ? ? 言罷她也不管顧蘭騰的漲紅了臉,伸手拈了攢盒里一顆酸梅,送進嘴里幾口嚼了,一股酸意霎時在唇齒間漫開來,她眉頭皺也不皺,將果核用帕子包了置在案上,立起身來便往樓下走。 ? ?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更要凍骨頭些,此時雪已住了,風還刮著。傅琬琰裹著云狐皮鶴氅,頭上帶得昭君帽,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往那頭走,越離得近心上越是火熱,因走得急了腳下一滑,險些跌進雪里去。 ? ? 寶笙跟在后頭給她撐傘,急道:“姐兒仔細著腳下,也不急在這一時片刻的?!?/br> ? ? 她哪里還聽得進去,一徑兒往前急走,到得離他幾步開外立定了。他卻恍然未覺,伸手去摘枝梢上的一朵臘梅,那一點紅里還臥著雪,他卻捏著便要往嘴里送。 ? ? 她心下一急,忍不住出了聲兒:“你若要嘗這雪,也該烹了來吃,落在這花兒上枝頭上,瞧著干凈,到底也臟的。這大冷天的,傷了脾胃可怎生是好?” ? ? 扶燁這才轉過身來,手上一松,那朵梅花立時叫風卷了去。他勾唇一笑,“你來了?!?/br> ? ? 傅琬琰走到他跟前,見他只著了一身月白色箭袖,身上一件保暖的器物也無,又皺了眉,“怎的連斗篷也不披,也沒個人跟著,底下是怎么伺候的,這樣冷呢,可要凍出病來了。” ? ? 扶燁低頭看她,“我不冷啊?!?/br> ? ? 傅琬琰將他從頭往下細細打量一回,他腳上是自個兒給他做的長靴子,里頭燒得厚厚的羊毛料子,外頭是鞣制過的頂好的一張鹿皮子,穿在腳上既暖和又厚實,想是凍不著腳的。她松得半口氣,又拿過素琴懷里一直捧著的掐金挖云白狐腋斗篷給他披上,嘴里念叨著:“便是不冷,也該穿厚實些,這樣風地里站著,身子壯些時不覺得,可若因此落下了病根,以后年歲上來了就要受苦了?!?/br> ? ? 扶燁被她這老氣橫秋的語氣逗得一笑,“怎想得這般遠?!?/br> ? ? 傅琬琰勾了勾唇,心里頭念一句:“要與你過一輩子的,怎能不想得遠著些?!毙睦锵胫?,手上打得個結子,還給他帶上風帽,兩邊嚴嚴實實攏住了,再不叫一點風灌進去。 ? ? 扶燁低著頭任她動作,還問一句:“這斗篷卻是哪兒來的?” ? ? 傅琬琰張了張口還未答,一旁素琴笑著接過話去:“是我們姐兒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呢,從夏日里頭便想著了,倒把老祖宗庫里收著好些年的白狐腋都討了來,手上也不知被扎了多少針,前些日子才制了出來,巴巴地便要往四公子府上送,到底想起今兒四公子是要家來的,倒讓我時時捧著,好見著了便能讓四公子披上了?!?/br> ? ? 傅琬琰跺了腳嗔她一眼,“偏你話多?!?/br> ? ? 她手上活計雖是慢些,可他一年四時的鞋襪,要用的扇套荷包帕子手巾,她可是一針都未假手于人的。 ? ? 扶燁低低笑一聲,他這個年歲嗓音已不同往常了,一笑便沉下來,傅琬琰聽得耳根發(fā)麻,臉上都紅了一片。 ? ? 他張嘴呵出一團白氣來,“你怎的不在里頭看戲?” ? ? 她才沒覺著,此時又隱約聞見他身上一股酒味,她抬眼去瞧,他正低了頭看她,臉上掃著胭脂似的一層紅,眼睛亮晶晶的。 ? ? 風一吹,那股酒味便淡了些。 ? ? 傅琬琰抬手去摸他的臉,“你可是吃酒了?” ?? ? ? 那席面上的酒味道雖淡,卻很是醉人的。他酒量一向都淺,傅琬琰還特地囑咐過不許灌他的酒。 ? ? 他臉上guntang一片,瞇眼想了半晌,伸了四根手指頭出來,“四盅?!?/br> ? ? 果是醉了,被她用手指這樣撫著臉也沒惱。 ? ? 傅琬琰心底一軟,給他將抹額仔細扶正了,又去摸他的手,“走吧,我給你煮一碗蜜糖水解酒去,沒得等會子頭疼又不好受了。” 說著另一只手也握過去,捂住了他的手沒松,抬腳往院子里去,心里頭盤算著要怎樣跟幾個哥哥算賬。 ? ? 他乖乖應一聲,腳下跟著她走,踩得一地落雪“咯吱”“咯吱”響,一對影子淺淺映在雪地里,拉成長長一條。 ? ? 寶笙和素琴遠遠綴在后頭,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抿著嘴相視一笑。 ? ? 一路傅琬琰都在問他:“你在宮里頭好不好?今歲冬天這樣凍骨頭,我給你做的大衣裳穿著可還合身?宮里又不比在家里適意,又不許帶了人進去,那起子閹奴慣會偷懶耍滑的,可伺候得你周到?這雪一日一日不見停的,屋里最易生潮氣了,可得仔細著不要著了風寒才是?!?/br> ? ? 扶燁一一應著:“宮里都挺好的,給我的屋子是最暖和的,屋里地上都鋪得毛褥子,倒聽說都是西域供上來的,每日里碳火也燒得足,并不覺得冷?!?/br> ? ? 傅琬琰點了點頭,“那便好。” ? ? ? 扶燁又嘆一口氣,“只是講學的太傅最可厭,滿嘴的尖酸文,脾氣又古板,我可不服他。” ? ? 她一聽便笑,滿心滿眼俱是他,“我的小爺,這世上能叫你服的又有幾個呢?” ? ? 他睇她一眼,從鼻子里輕輕哼一聲。 ? ? 她抿嘴一笑,往前走一步替他擋了疾來的一陣風。 ? ? 到得傅琬琰院子里,抬眼便見著用雪堆的一只白貓臥在門前。 ? ? 扶燁走近了看一眼,“別家都堆雪獅子,你倒堆只貓兒?!?/br> ? ? 傅琬琰催著他往屋里去,伸手替他解了斗篷,又掏了帕子給他擦身上掛著的水珠,“貓兒才好呢?!?/br> ? ? 扶燁正要說話,聽見臥房里“喵喵”一聲叫,一道白影倏地從里頭竄出來,撲到他腳上,伏住了又軟軟叫一聲,翻了肚皮出來。 ? ? 他眨眨眼兒,低頭一瞧是只白毛鴛鴦眼的貓兒,與門口臥著的那只雪貓活脫一個模樣。 ? ? 他“嘿”一聲,蹲下去拎著它后頸的軟rou提起來。 ? ? 那只貓兒在他手里乖乖直著身子不動彈,一雙圓眼兒眨也不眨。 ? ? 他偏了頭一笑,“這貓兒是何名?” ? ? 傅琬琰看看貓,又看看他,到底沒敢說出來它叫“妞妞”,心里思索一回,咬了唇兒,“乖寶。” ? ? 寶笙正提了傘進屋來,聽見這一句“撲哧”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