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異變突起。

    科尼醒了，他醒得很突然。翡涅納正好準備叫醒他們兩人出發(fā)，就在那時，他立刻發(fā)現(xiàn)了異樣。

    “艾爾妲?！?/br>
    被叫到名字，艾爾妲西亞順從地跑到他身后，他拔出劍，左腿張開后移，壓低重心，作出了迎戰(zhàn)的姿勢。

    “科……尼……？”

    杰哈德艱難地吐出兩個單字，他跌坐在地，在他縮起的腳邊，一條蜿蜒的血河從前面流過來。他一動也不能動，這不像被艾爾妲西亞絕對的力量壓制，他完完全全被嚇得雙腿發(fā)軟。

    火光把科尼的影子投射在了前方的洞壁上，身后高大而猙獰的黑影襯托得少年瘦小的身軀詭異莫測，那黑影的周身則是火光映照不到的陰霾，它遍布了山洞內(nèi)狹小的空間，被暗影吞噬的火焰中，只能看見薇仿佛沉睡了的臉。

    血在他腳底下匯成一灘，順著地勢朝邊上蔓延開。

    科尼的手貼在薇的胸口上，那里被開了個大洞。她連一聲呼喊都沒有發(fā)出，一個近距離的沖擊魔法之后，她的左胸就只剩下一個窟窿了。

    血順著她的鞋尖往下滴，科尼——那個原本應該是科尼的人類，用冰冷的、遙遠的、仿佛隔著蒼穹與螻蟻之間的距離的目光，一一掃過了他們的臉。

    警戒的青年，恐慌的少年，還有困惑的少女。

    他的目光既漠然，又平淡，掃了一圈、把每個人的表情都欣賞了一圈后，又掃了回去，然后停留在被青年的身體擋住、只露出半張臉的少女上。

    翡涅納心中警鈴大作。

    他想過許多種遭遇上它的場景，卻從來沒想過它會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

    他萬分不想朝那個方向去想，但事實擺在眼前，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到——十有八九，那具身體里已經(jīng)不是科尼了，那是魔族、或者說，魔人。

    但令他驚駭?shù)牟⒉皇悄顺霈F(xiàn)在自己的面前，而是它竟然有這種能力。

    之前跟杰哈德說話的應該是科尼本人，它是何時何地占據(jù)了他的身體？是一直都在這里、還是說需要什么條件它才會出現(xiàn)？

    科尼的外表完全沒有異變，要不是見過他本來的樣子，定然發(fā)現(xiàn)不了里面已經(jīng)換了個人。如果讓這樣的他潛入人類的城市……他不敢想象那副光景。

    “……姑且一問，你是誰？”

    不管怎樣，先由自己來把握主導權(quán)——這樣想著，翡涅納用正好能夠傳達到對方那邊的、確定他能聽到的音量出聲。

    不知是他原本就動作遲緩、還是壓根沒把自己放在眼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有從自己身后轉(zhuǎn)移目光的跡象。不過翡涅納還不至于因為這種事而沉不住氣，他繼續(xù)伺機，耐心等候。

    “耍小聰明……”科尼額前長長的劉海搭了下來，他把腦袋稍稍往左邊傾去，一雙眼睛從頭發(fā)下露出來，身體仍站得直直的。

    “傷了我的寵物，放走了我的樣本，還奢望能留下一條命嗎？”

    “哈?！濒淠{的胸腔震動，像是笑了一聲，“還真是大言不慚?！?/br>
    他看上去自信滿滿，其實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塔蘭不知道去哪了，杰哈德能逃掉就不錯了，艾爾妲……要讓艾爾妲用Sors嗎？

    Sors不能控制作用目標，自己跟杰哈德會受到同等程度的效果，要是對方在外面布置了埋伏的魔獸……而且，現(xiàn)在的科尼受不受它的影響，他沒有十足的把握。

    他迅速打消這個主意。

    單單只是科尼的話他一人方可搞定，但眼下問題是……這個家伙的“本體”在哪？科尼被侵占了意識，打敗他沒有用，若魔人的本體也在附近，這幾乎是必敗之戰(zhàn)。

    “我見過他?！边@時，艾爾妲西亞小聲開口。

    “河邊的營地里，見過他一面。”不僅見過，還打了他兩巴掌。

    “你說得沒錯。”似乎是看夠了他們的臉，他把脖子扭了過來，朝艾爾妲西亞的方向一邊走，一邊說：“我也記得你?！?/br>
    “小心。”

    翡涅納低聲吩咐道。與此同時，右腳往前一個跨步，揮動長劍向上撩起！銀白色的劍風刮得火堆閃了一下，在火苗變小的瞬間，小小的空間中突然炸出一道閃光射線。

    艾爾妲西亞連忙扭開臉，但那射線并不是朝她而來，她只是眼睛被刺了一下。她心里忍不住咯噔一跳，剛剛那個魔法明顯是提前準備好的……對方是預言系的法師，他能夠預知到隊長的招式！

    她焦心地望向翡涅納，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

    他的身形疾如游隼，側(cè)身躲過射線，銀色長劍如閃電般迅猛，劍尖所指之處地崩山裂，就算能夠預知他的攻擊，那個身軀卻仍是魔法師的身軀，在他招招兇猛致命的攻勢下能夠躲過每一劍就耗盡全力，早已沒有攻擊的余裕。

    “毫不留情呢！”

    耳邊轟隆一聲巨響，斜斜的劍光斬向面門，跟事先算計的一樣，他輕哼了聲，用一個防護魔法擋下，突然改變線路，從劍士的腕下穿過，直直地朝附近的少女跑去。

    這混蛋！

    翡涅納在心里暗罵，速速轉(zhuǎn)身，劍氣直刺他背心，然而比他的動作更快的是兩支青羽箭，從科尼的正面、艾爾妲西亞的身側(cè)嗖嗖穿過！

    “！”

    那是射矢術(shù)！艾爾妲西亞很快便想起塔蘭緹亞不在這里，翡涅納一劍砍向他的后背，把他朝角落邊逼去，她趁機跑開，這才留意到一旁的杰哈德。

    他手邊放著幾支箭，臉色青白，仿佛受了極大的打擊。在接到艾爾妲西亞關(guān)切的目光后，他微微點了點頭，搖晃著從地上站了起來。

    兩支箭分別只劃過了科尼的臉和手背，不過對方?jīng)]有躲閃，他分明不在意這具身體受傷，是杰哈德不忍心下手。

    艾爾妲西亞不由得想到，她確實跟杰哈德承諾在先，但目前情況緊急，幾人的生命尚且沒有保障，那約定到底還算不算數(shù)呢？

    可是杰哈德什么也沒說，既沒有說殺了他、也沒有說不要殺他，仿佛放棄了選擇的機會。

    艾爾妲西亞忍不住又遙遙地看了他一眼，他垂著頭，肩膀顫抖，手指緊緊攥著剩下的箭支，眼睛始終沒有望向科尼。

    交情尚淺，艾爾妲西亞不在意科尼的生死，但在短暫的相處中，杰哈德雖然不像薩娜jiejie和隊長等人對她的身份毫不在乎，但他愿意幫她，同等的，她希望自己也能夠盡可能的回報他、或是安慰他。

    這種時候，他在想什么呢？是痛恨自己無法拯救他、悲傷于他即將死在自己面前、還是可恥于為了自己不得不放棄他？他的心情會跟自己得知隊長的死期時一樣嗎？

    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從她有限的知識中，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挑不出來送給這時候的他，這種無能為力的心情令她變得難以直視對方、一看到他便呼吸困難，心臟刺痛。

    而后她明白過來，這便是杰哈德此時的心情。

    突然之間，科尼的身體跪趴了下去，倒在地上痛苦地叫喚了幾聲。

    “呃、唔……呃啊……”

    不管是不是使詐，那樣子都頗為可疑，略微考慮了一下，翡涅納警惕地退后。

    他的身體像被水燙到的爬蟲，一下子卷起一下子伸直，大約持續(xù)了十來秒后，他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果然不夠……?！北銖氐装察o了下來。

    “科尼？！”

    杰哈德第一時間沖上前去，他驚喜交加地抓住科尼的肩膀，“太好了！你還在！”

    “杰哈德？”

    科尼如同大夢初醒，在被杰哈德一把抱住之前，他還沒有察覺到發(fā)生了什么。奇妙的違和感讓他的思維混亂，他的眼神茫然、懷疑、防備，杰哈德的舉動就像是一個開關(guān)，打開了他大腦的運作。

    很快，血腥味、疼痛感、打斗的痕跡、魔力的消耗、另外三人的表情，以及——地上薇的尸體。

    他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毫無記憶、什么也想不起來、什么感覺也沒有，但正是這樣，正是這可怕的無知，讓他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

    眼前的每樣東西都在向他展示發(fā)生了什么。

    科尼的腦筋轉(zhuǎn)得很快，不用問就知道這種狀況是怎么回事，當杰哈德還在躊躇該如何向他說明，他皺著眉，嘆了聲，“原來是這樣嗎……”

    他被杰哈德顫抖的身軀抱得緊緊的，魔法師的力氣大不到哪里去，但他此時無力掙脫，只好伸手拍了拍杰哈德的背，“你在做什么？放開我，好惡心?！?/br>
    “科尼……”

    栗子頭的少年不得已松開了他，他的杏色眼眸中滿是乞求和悲傷，科尼不由自主想起了埃爾森——他的哥哥，自己的好友。

    那不是他在學校關(guān)系最好的朋友，卻是他在這種時候第一個想起來的人。這都歸功于杰哈德。那個人雖然比杰哈德還要內(nèi)向沉默，但時常也會露出這樣溫柔而哀傷的表情。

    真是兩兄弟啊。他在心里感嘆著。

    之前有過充分的心理準備，他現(xiàn)在心里一片清明，可以牽系好所有來龍去脈，可以理解清楚所有事情的邏輯。他伸手把遮住臉的頭發(fā)撥到一旁，環(huán)視了一圈，扭頭看了眼身后的男性和惡魔。

    在這種時候，連惡魔那雙可怕的眼珠子在他眼里都變得有些漂亮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后笑了起來。

    “杰哈德，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跟高級幻術(shù)系教室的天花板好像?！?/br>
    “……”

    魔法學院的高級教室多少都擁有自己的特點，其中幻術(shù)系的最為特別。

    那是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里面什么也沒有，唯一不同的是天花板。它就像露天的一樣，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太陽、看到天空、看到云彩和霓虹、看到皓月和霜雪、看到外面的一切。

    但那并不是因為天花板是透明的，而是幻術(shù)的作用。那是一面用來展示幻術(shù)的真實度的墻，它可以把外界的任何環(huán)境模擬得栩栩如生，即使由魔法師來看也經(jīng)常難辨真假。

    在氣候宜人的瑪吉亞，連暴雨都很少見，冰雪更是存在于故事中的東西，大部分學生第一次看見那個教室才明白了驟風飛雪的意義。

    杰哈德不明白科尼的言中之意，他回憶起自己曾經(jīng)見過一次的那間教室，科尼一臉“對吧你也這么覺得吧”的表情對他說：“早知道當初就選幻術(shù)系了。”

    “你這么聰明，就算想去幻術(shù)系也不是什么難事……”

    “我在第一次看到那個的時候，心里覺得‘要是當初選了幻術(shù)系就好了’?！?nbsp;科尼懊悔地抓了抓頭發(fā)，“果然，人生不可能沒有遺憾啊?！?/br>
    杰哈德終于忍不住大叫起來：“科尼……！”

    “杰哈德，記住眼前的這一切，殿下需要這里的情報?！笨颇嵋贿吔庀滦厍澳G色的領(lǐng)巾一邊說，杰哈德大喊著抓住他的肩膀。

    “你會跟我們一起走的對吧？！別說這種話……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

    “沒有選幻術(shù)系是我這輩子唯一后悔的事情。”

    科尼低下頭，手指在領(lǐng)巾背后的自己的名字上撫摸了兩下，把它塞進了杰哈德懷里。

    杰哈德忙不迭地反手抓緊了他，他的手很涼，兩人的手都很涼，科尼感受到了他的戰(zhàn)栗，那戰(zhàn)栗傳到自己的身體里，讓他的血液也開始哆嗦發(fā)顫。

    “別這么說！科尼，別說這種話……你還在的，你還在！我們回去就好了！”

    “我不會扔下你的……別讓我扔下你，求你了科尼，科尼別這樣！薇學姐已經(jīng)……你、你也的話……我……我沒辦法……”

    “聽好，你在這里浪費的時間多一秒，大家的危險就多一分，你要是死在這里，我們就全都完了！”

    科尼大聲沖他吼道，杰哈德被他的聲音震得一愣，眼淚驚惶失措地從眼角旁邊滑下，科尼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最后可以幫你們一個問一個問題。”

    “……”

    杰哈德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細小的水珠在臉頰上淌成一條淺淺的印子，見此狀況，翡涅納說道：“我們走哪條路回去最快最安全，能知道嗎？”

    “我試試。”

    一團模糊的柔光出現(xiàn)在科尼手中，升到他面前?？颇釋χf了一句話，很顯然，除了他本人以外，其他人都看不見那里面有什么

    他等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又等了一會兒，就這樣重復了大約3、4次之后，他陷入了沉思，隨后亮光消失。

    “最快的沒有，算得上安全的只有一條。它告訴我往上。”

    “謝了。”翡涅納略一思索，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走。

    艾爾妲西亞回頭看了眼仿佛恍然未覺他們已經(jīng)離去的杰哈德，加快步伐跟上了翡涅納。

    “這次是正式的自我介紹?！?/br>
    剛出山洞，就像是在等待他們一樣，外面站著的那個青年側(cè)過頭來。

    黑色的圓頂禮帽下是整齊的火紅色齊肩碎發(fā)，那顏色不如紅色給人一貫的感覺，像凝固的火焰，冷靜而內(nèi)斂。

    貼身皮衣外披著一件紅色的短斗篷，斗篷之下隱約能看到一小塊平坦的胸膛，下擺到大腿根，往下是暗紅色的長褲和黑色的短靴。

    毫無血色的蒼白皮膚，仿佛流淌著血液與熔巖的鮮紅色眼珠。他身材修長，雙臂抱胸，站姿散漫而不失風度。

    “我的名字是阿賽斯?！?/br>
    他的相貌清秀，聲音沉穩(wěn)，看上去是與翡涅納年紀差不多的青年，但翡涅納知道，他的年齡比自己大十倍不止。

    “選擇交談，是想要跟你們做一個……交易。”

    然而他話沒說完，對面的人類劍士就已經(jīng)劈了過來。顯然，對方不用他說出口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人類總是這樣聰明而……

    “不識趣?！彼吐暢靶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