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亂頻和高熱
又是一年秋,季蘭藏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看還有幾天到沈霽的生日。 太過于盼望,致使他這幾天的作業(yè)畫得都有些潦草,不過沈檸竟然沒有責(zé)備他。 沈檸這幾天心思好像也不在畫畫上,季蘭藏發(fā)現(xiàn)他近來在沈霽去上學(xué)之后總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新聞,季蘭藏好奇到底是什么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但他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只能拿著紙筆坐在一旁的小桌子旁,一邊畫畫,一邊支著耳朵聽新聞里說了什么。 他聽不懂全部,畫得也慢了下來,注意力在桌面和眼角余光里的沈檸身上徘徊。 沈檸的通訊器極為少見地響了起來,震動的聲音有些刺耳。這幾天季蘭藏熟悉了這聲音。 沈檸離開了客廳,季蘭藏扒開畫紙,看見墊在下面的報紙,發(fā)現(xiàn)了剛剛在電視里出現(xiàn)過的字。 “聯(lián)邦政府宣布與宋氏集團合作,啟動ABO基因研究計劃……” 季蘭藏拿著筆把報紙上的字認認真真地模仿了一遍,寫在報紙版面最上方。 報紙展開很大一張,他最近跟老師學(xué)了很多字,不過還是有很多很多不認識,一個一個字連在一起,他也不理解到底什么意思。 想要問問哥哥。 季蘭藏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見沈檸還沒回來,跑向門口。 跑下樓,和面館老板打了個招呼,季蘭藏去了沈霽的學(xué)校。 卻是撲了個空。 學(xué)校還沒放學(xué),拖堂的是沈霽提過的那個老爺爺,但沈霽座位上是空的。 季蘭藏趴在后門外看了很久,一下課,沈霽前桌的女孩子發(fā)現(xiàn)了他。 女生很想摸摸季蘭藏的小臉,她家沒有弟弟meimei,很是羨慕沈霽家能有這么個討喜的小孩兒,不過季蘭藏早在沈霽第一次帶他到學(xué)校時就以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堅定信念:“除了沈霽,誰也別碰他?!?/br> 他倒也不哭不鬧,只是會一味把自己縮成一團,然后鉆進沈霽懷里,眼睛眨巴眨巴,引得一班人被可愛到哇哇亂叫。 沈霽倒是很熟練,很有大哥哥的感覺。女孩背上書包,準(zhǔn)備回家,蹲下來跟季蘭藏說話。 “小藏怎么又來找沈霽啦?今天有人也來找他,他最后一節(jié)課走的。你不知道嗎?” 季蘭藏搖了搖頭,柔軟的發(fā)絲落在眼角,發(fā)出輕輕的鼻音,像只迷路的小貓。 “時間也不早啦,我送你回家吧。沈霽可能也回去了吧?!?/br> 這話說得不對。 家里多了一個人,但不是沈霽。 本該屬于沈霽的位子上坐著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一個自稱為季蘭藏“哥哥”的陌生男子。 季蘭藏坐在男子對面,腳尖點在地面上,細腿晃蕩著,莫名有些不安,然后逐漸靜止,牢牢踩在地上,卻空蕩蕩,沒著沒落。 那人說了好多話,季蘭藏沉默地聽著,搖頭,又點頭。 這個不速之客來得突然,盡管他說已經(jīng)在樓下見到過許多次季蘭藏。 最后留下了一張名片。 “這次主要是來看看你,你畢竟在這里呆了這么久,我看見你和另外一個男孩玩得很好,哥哥也希望你能過得好。很抱歉現(xiàn)在才來找你,以后要是需要的話,可以聯(lián)系我?!泵寄慷苏哪贻p男子沒有冒昧提出要帶走季蘭藏,只是不停向季蘭藏表達一個親哥哥的關(guān)心與愧疚。 名片上寫著名字,“林淮”。 季蘭藏看見林淮微笑著站起來,他比沈霽還要高上一點,不過哥哥最近好像一直在長高,能輕而易舉地把季蘭藏從書桌抱到床上,自己甚至都沒有發(fā)覺動作。 一下子有了兩個哥哥。 林淮向靠在畫室門口的沈檸欠身鞠躬,想要在離開前摸摸季蘭藏的頭。不過因為季蘭藏躲避的動作,手臂僵在空中一秒,然后收回。 禮貌和性格都是很好的,季蘭藏只是下意識拒絕了。 “哥哥”和摸頭,都只屬于沈霽。 夜色漸濃,時針指向數(shù)字九。 還有不到三個小時,生日就要過去了。 季蘭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壓在手臂下的紙上有青嫩的筆跡,模仿著名片上的兩個字,寫了幾次“林淮”,然后寫了很多次“哥哥”。 桌上擱著兩個碗,熱氣隨著睡夢慢慢消失,凝固在秋夜的寒涼里。 碗里是品相不大好的面條,季蘭藏揉著眼睛睜開眼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緊緊地抱成了一團,東歪西扭,讓人看上去也沒什么食欲。 小孩子是有屬于自己獨一套的直覺判斷系統(tǒng)的。 因此季蘭藏吸了吸鼻子,瞟了一眼時間,自己抓起了筷子,把面盤戳開,白色尸體橫陳,咸淡不均,冷熱交替。 吃得有些難看,湯汁沾到了臉上,濺到了衣服,入腹后攪得肚子里反胃,卻沒有停止吞咽的動作。 他吃下了自己第一次做的所謂的長壽面,不再有人坐在一旁給他擦臉。 自己收拾殘局,再把自己裹成一個繭,在夢里迎來一場難止的高熱。 進入了自我的保護機制。 * 沈檸走進廚房,把碗里沒有處理的面條倒進垃圾桶,然后打開了沈霽和季蘭藏睡的房間的門。 季蘭藏額頭冒著汗,迷迷糊糊察覺一雙手臂把他抱起。 不是哥哥,但很像是爸爸的擁抱。 他輕輕地囈語:“爸爸?!?/br> 沈檸的動作也僵了一秒,季蘭藏沒這樣叫過他,大概是夢到他父親了。 從診所出來,沈檸沒有上樓,靠著樓下的破鐵門,左手拿著一只粉色棉花糖,右手點了很久,點燃了一支煙。 他本來不怎么吸煙,但手里沒了畫筆,就用煙做個替代。 吐出的煙圈和著溫暖的白氣,在空氣里飄飄蕩蕩。 煙圈消失的時候,視野里出現(xiàn)了那張熟悉的臉。 沈檸其實已經(jīng)分不大清他對沈霽是怎樣的感覺。愛他,但他和那個令人作嘔的人有著相似的輪廓;恨他,但他身上確實留著自己的血。 看到他會讓他想到那些甜言蜜語,也邁不過那些風(fēng)干在潮濕角落里的血。 所以不如不見。 沈霽看見沈檸,越來越沉默的挺拔少年不發(fā)一言,看了看沈檸手里的棉花糖,從沈檸身旁擦肩而過,上了樓。 沈檸嘴角勾起一抹笑,自己生的兒子,和撿來的一樣冷漠。 不,甚至更冷漠。 未等沈檸在風(fēng)里點燃第二支煙,就看見沈霽更為冷漠地出現(xiàn)。 “季蘭藏呢?”剛滿了十七歲的少年,好看眉眼里盛滿寒冰,身形投下陰影,把沈檸整個蓋住。 “走了啊?!鄙驒幹讣忾W爍起光,笑著開口回答沈霽的問題。 那雙漆黑如墨的眼里陡然射出利箭,眉頭緊蹙。 “你有你的家人,他也有他的啊。他親哥哥帶他走了?!鄙驒幰恢辈幻靼诪槭裁瓷蜢V那么喜歡那小孩兒,看見沈霽緊抿的嘴唇和握緊的拳頭,他心底生出快意,落下更重的一筆。 “畢竟那才是親的,他很開心?!?/br> 沈霽喉結(jié)微動,腦海里閃過房間里未動過的衣服,也閃過桌面紙張上季蘭藏的字跡。 一筆一劃霎時間都拆分成刀劍,扎進沈霽全身上下,以至于他無法開口。 這本該是他和季蘭藏一起過的第三個生日,他和他都見到了各自所謂的家人,只不過他花了那么久時間趕回來,回來卻沒有見到想見到的人。 他又成為了被拋棄的那一個。 被多年前的沈檸,被剛滿十歲的季蘭藏。 “對了,這個,你要嗎?”沈檸把棉花糖遞到沈霽面前,然后被無情地一推,掉到了地上。 又被風(fēng)裹著,轉(zhuǎn)了很多圈飄遠。 沈霽把棉花糖撿起來丟掉,只不過這次沒有撿回來一個季蘭藏,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人。 那人朝沈檸頷首,跟在沈霽身后。 沈檸熄了煙,不看那兩人,徑直上了樓。 這就是他們的最后一面。 * 季蘭藏被剝奪了告別的權(quán)利,但夢里卻一直是沈霽的臉。 夢到初見的春日,淺眠的街角,粉色的云朵。 也夢到季久望向他時始終憂郁的眼神,還有輾轉(zhuǎn)街坊鄰居不止的咒罵侮辱。 鄰居家的小哥哥和沈霽差不多高,可他不敢叫他哥哥,那個小哥哥很兇,也很討厭他。 但沈霽眼睛很亮。 沈霽讓他叫哥哥。 沈霽會給他煮面,削蘋果,買衣服…… 叫沈霽哥哥的第一年,本來沈霽也不過生日,不過季蘭藏偷偷問了沈檸,還拿自己的畫給糖果店的店主換了生日糖果。 沈霽后來給季蘭藏買了個小的生日蛋糕,兩個人一起分掉,季蘭藏吃了三分之二。 叫沈霽哥哥的第二年,由于季蘭藏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沈霽和季蘭藏約好要一起過生日,但當(dāng)天沈霽高燒不退,生日只能在診所度過。兩個小孩躺在同一張小床上。 季蘭藏醒來時聽見沈霽和診所的醫(yī)生聊天,醫(yī)生說季蘭藏嬰兒時候由于身體不好在診所住過一段時間,那時沈檸來診所看病,沈霽跟著來,還曾經(jīng)看過睡夢里的季蘭藏。 剛醒來的小孩兒嘴巴翹起來,湊到沈霽耳旁說悄悄話:“錯過了?!别ゐず?,像是小奶貓。 “不過你生病了?!弊齑讲涞蕉?,小孩子無意識與你的親密,“我有許愿哦,哥哥要長命百歲!” “你昨天好燙,都不理我了?!?/br> 季蘭藏記得沈霽把他攬進被窩里,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干渴的喉嚨發(fā)出沙啞的聲音,低沉地敲擊心臟:“嗯,對不起。明年好好過生日。” 第一次嘗到長壽面,沈霽和他一起吃,沈霽胃口還沒恢復(fù),大部分還是進了季蘭藏的肚子。 沈霽看著他吃,說:“以后會好好照顧你的,阿藏?!?/br> 叫沈霽哥哥的第三年,他習(xí)慣了沈霽的照顧,期待著一起過的生日。高熱不止的卻變成了他。 不過這次醒來,沒有那個溫暖的擁抱。 他陷入長長久久的高熱,以此代替失去的擁抱。 * 再一睜眼,那場高熱已經(jīng)過了五年。 季蘭藏習(xí)慣了獨自調(diào)顏色,但在沒了五年前常常在身旁的人的指導(dǎo)后,似乎怎么也調(diào)不對。 藍色少了夏天的暖,總是秋夜的寒;粉色少了春日的柔軟,總是冬雪的刺骨。 他也逐漸拼湊出過往。 omega的名聲過去著實不大好聽。懷孕幾率極高的男性omega,數(shù)量稀少,卻成為獵奇的目標(biāo)。近來由于生育率的日漸降低,才引起了更廣泛的關(guān)注。 而季久和沈檸都是男性omega。季久遇上個花花公子當(dāng)了真愛,那人卻因為他懷孕而將他棄如敝履,生下季蘭藏卻郁郁而終。沈檸卻是好強,大抵是情誼不敵利益,干脆離開,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沈霽時已經(jīng)不能打掉。 誰也沒想到冥冥中有這樣的相遇和分離。 季蘭藏不再吃糖,笑得也少,話也少。 一張臉,白是蒼白,黑是漆黑。琥珀色的瞳孔總像是許久不見天日。 他不再需要自己煮面,帶走沈霽的那家人留了錢給沈檸,沈檸沒動,不過沒有拒絕那家請來做飯的人,大概是怕季蘭藏餓死 。 來的人也是冷漠的,季蘭藏好久沒有說過很長的句子?!斫淌谡n程的老師也說他的話過于少了。老師已經(jīng)七十幾歲,看季蘭藏像看自己孫子,季蘭藏笑得靦腆歉意,話卻始終說不了幾句。 最近一次出門,季蘭藏發(fā)現(xiàn)棉花糖店的天空上的云很像沈霽曾經(jīng)給他買過的粉色棉花糖,難得買了一只,但沒有拿穩(wěn),被小孩子撞倒,掉到地上,于是只能扔進垃圾桶。 疼痛被拉得綿長而深厚,像是一首漫長悠揚的歌,也像是一壺濃烈醇厚的酒。 或許更像是慢性毒藥和無期徒刑。 看不見,摸不著,卻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間。 每一陣風(fēng)都寫著那兩個字。 沈霽。 沈霽。 沈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