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霽指尖輕撫過稚嫩笨拙的字跡。

    泛黃單薄的紙頁，粗糙褶皺。

    每一頁的角落處都畫著一個月亮，開心了還會畫星星，數(shù)量視心情而定。畫完月亮星星之后，要么在旁邊寫“沈霽”，要么寫“哥哥”。

    第一頁的“沈霽”兩個字明顯和下面的字出自兩個不同的人的手。

    “新歷93年10月2號19：03”

    “今天老師讓我學寫日記?！?/br>
    “第一頁要讓哥哥寫他的名字。（因為我寫得不好看）”

    “沈霽（好難看，劃掉）”

    “為什么我們的名字都這么難啊？（想改名字?。?/br>
    “（三句話算日記嗎？我不知道要寫什么呀。）”

    “早上吃了哥哥買的包子，兩個。”

    “中午吃了一碗面，沒吃完?！?/br>
    “晚上吃了哥哥做的飯。有rou，有菜。很好吃，明天也想吃?！?/br>
    “（寫完啦，睡覺☆☆☆）”

    “新歷93年10月27號20：30”

    “今天給哥哥買了糖果。（用畫跟老板換的）”

    “我吃了好多呀。（哥哥說下次不許吃這么多，會zhu牙）”

    21：00

    “（哥哥催我睡覺了，為了蛋糕再寫一句）”

    “哥哥買蛋糕了！真好吃?。髂暌矔械模煽肆ξ兜模?/br>
    ……

    “新歷94年1月29號19：26”

    “哥哥期末考試結束了?！?/br>
    “今天有個jiejie想摸我的頭，但是哥哥說了，摸頭會長不高。（其實我有一點點害羞）”

    ……

    “新歷94年2月11號18：09”

    “哥哥是年級第一！他好厲害！”

    ……

    “新歷94年10月27號18：36”

    “哥哥高燒了，好燙啊?！?/br>
    “（只有下次一起吃蛋糕了）”

    “我畫完作業(yè)了，哥哥為什么一直沒有醒呢？”

    “新歷94年10月28號19：21”

    “哥哥醒了，吃了我削的蘋果，高興?！?/br>
    ……

    “新歷95年10月29號22：06”

    “我睡不著?！?/br>
    “哥哥好像不要我了?！?/br>
    宋霽翻頁的動作僵硬下來。

    他仔仔細細去辨認在“我睡不著”四個字上面的一行到底寫了什么。被劃了很多次，但是仔細看仍然能夠看出來。

    寫的是“我回家了”。

    宋霽呼吸急促起來，抬著紙頁的手指有些顫抖。

    他還在想象，好像一切都還停留在那時候他給季蘭藏寫自己的名字，給季蘭藏做飯，帶他去學校，一剎那就全都灰飛煙滅。

    他拿起桌面上的一張老照片，角度一看就是偷拍。

    拍的是他和季蘭藏。

    不知道是當年林家拍的，還是宋家拍的。

    照片里季蘭藏才到他腰，右手扯著他的衣角，他站在糖果店門口把人將將攬住，在跟老板說話。

    因此只拍到了他的背影，不過拍到了季蘭藏的正臉。

    小孩兒不知道為什么轉了個頭，眸子清亮，鼻梁挺翹，笑得很開心，正好露出上門牙旁邊剛剛掉牙的一個空缺。

    傻乎乎的。

    宋霽很想抱一抱他。

    宋霽在夢里確確實實抱過他。

    小孩兒和現(xiàn)在的季蘭藏長得沒一點相似，卻一樣的笨拙單純。

    原來那些夢境，都是久別重逢的記憶。

    通訊器震動不停，把宋霽從思考中拉出來。

    “宋總，醫(yī)院通知季先生醒了?！?/br>
    進病房時季蘭藏正在喝水。四五月的陽光逐漸熱烈，小火舌一樣映在白凈臉龐，細密睫毛悄然不動，在察覺來人后抬起眼皮，蜂蜜眼眸水光瀲滟，眼角同嘴角齊彎，像是宋霽昨晚瞥見的彎月。

    不過送的是春日晨光。

    宋霽接過季蘭藏手里的水杯放下，坐在床邊，抱住人蹭了蹭臉側。

    “感覺怎么樣？”宋霽雙手撐在季蘭藏身側，細細地打量這張臉。

    “挺好的，燒已經(jīng)退了。”季蘭藏靠著床頭，由著宋霽摸他的額頭，不自覺笑了笑，“你好像醫(yī)生啊?！?/br>
    “已經(jīng)讓人送飯過來了，只能喝一點粥。餓了嗎？”宋霽輕輕捏著季蘭藏的小手指，把玩得愉快。

    “還好。”

    話音剛落，門就被敲響。宋霽給季蘭藏喂完飯，看著人睡過去，推開門走到走廊。

    “江先生的葬禮已經(jīng)安排完畢，江家人已經(jīng)被攔住了。還有，醫(yī)生說季先生已經(jīng)可以出院?！背杉娴椭^站在宋霽身側，一項項報告著。

    “嗯，好。”宋霽靠著墻，目光投向窗外，斟酌許久之后，吩咐成兼：“江程柏的葬禮，到時候等我通知?！?/br>
    季蘭藏沒睡太久，大概是因為已經(jīng)睡過不少時間。一醒來就發(fā)現(xiàn)坐在沙發(fā)上打盹的宋霽，眉毛皺著，唇峰掠過陽光，半邊身子浸在光里。

    他輕輕翻個身，朝向宋霽，再看過去，那雙眼睛已經(jīng)睜開了，有些惺忪睡意。

    宋霽許久沒有動作，像是魘在了夢里。

    “還要睡嗎？”季蘭藏往另一側床邊挪動，拍了拍身側騰出來的位置，示意宋霽過來。

    喉結滑動，宋霽揉了揉眉心，站起身。

    “不用?！甭曇魷氐?，彎下腰湊近季蘭藏，“醫(y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想回去嗎？”

    “好啊?！奔咎m藏把手放到宋霽手里，借著力坐起來。

    晚飯由宋霽負責，季蘭藏在樓上收拾帶回來的東西。飯桌上有些安靜，宋霽給季蘭藏夾菜，得到了帶著笑意的一聲“謝謝”。

    宋霽嘴角掛著笑，眼睫垂下，遮住眼底失意。

    月色昏沉，從縫隙里爬進來，宋霽低頭瞧見懷中人睡容，悄悄起身走出門外，沒注意到身后人顫動的眼睫。

    書房，借一盞臺燈，宋霽指間夾著未點燃的煙，低頭翻閱。

    從新歷95年到新歷100年，中途只寫過一次日記。

    沒有星星，寫的是“沈霽”。

    字跡逐漸雋秀，規(guī)整好看。

    “好久沒寫過日記了，因為我不需要寫了?！?/br>
    “今天寫日記，因為被沈檸叔叔連續(xù)說了好多天色彩不對?！?/br>
    “有點難過，因為沈霽不給我調色了。”

    “還有幾張作業(yè)沒畫，我可以調好的?！?/br>
    宋霽目光阻塞，停留在“沈檸”兩個字上，他全然不知。

    掠過大段空白，季蘭藏再次寫日記，已經(jīng)是新歷100年。

    “新歷100年4月6號23：09”

    “我覺得我需要寫日記。”

    “我改名了，我到了林淮哥哥和林禾章（暫時我叫不出爸爸兩個字）住的這里，因為沈檸叔叔去世了（不過哥哥沒有回來）?！?/br>
    “林霖（我覺得這個名字也還不錯）”

    “晚安☆”

    “林霖?！眱蓚€字從宋霽舌尖滾過，燙如火星。

    “新歷100年6月13號21：48”

    “我看見哥哥了。（他現(xiàn)在叫宋霽了，也很好聽）”

    “今天是他的畢業(yè)典禮，我沒想到我們居然還能再遇見?！?/br>
    “林淮哥哥說宋爺爺和爺爺是舊友。宋爺爺讓哥哥帶我去美院注冊?！?/br>
    “我真的好高興啊，超級高興?！?/br>
    “哥哥好好看。（不過他好像沒有認出我哎，應該是因為我也變了很多吧，我已經(jīng)到哥哥的肩膀了！）”

    “今天他喊我林霖我都沒有反應過來，好久不見，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久沒有這么想說話了，想不出來話題，還好哥哥不在意）”

    “什么時候告訴他呢？他是不是也很想我?（肯定是的，我還想吃巧克力蛋糕，現(xiàn)在不會蛀牙了吧）”

    宋霽舌尖頂了頂上顎，恍惚間覺得自己像是泡在海水里，差點要不能呼吸。

    接下來，角落處寫的“沈霽”一律換成了“宋霽”。

    過去的宋霽開始侵占名為林霖的季蘭藏。

    叼著煙，宋霽幾乎能想象到過去季蘭藏是怎么被他騙得團團轉，還把那些敷衍當溫柔。

    和之前一模一樣。

    現(xiàn)在全部都還到自己身上，無法感同身受，是不一樣的疼痛，密密匝匝，順著肌理劃開，針扎似的，還浸了毒藥。

    “新歷100年8月13號22：54”

    “我問了，不過哥哥好像不記得了?！?/br>
    “他記性怎么變差了啊。（連我都還記得呢）”

    “我有一點點難過。（不小心盯著他看了太久，他不讓我看他）”

    “（他笑著說的，不兇，但我還是有一點難過）”

    “沈霽，你好過分啊。（不想理你了）”

    “晚安。”

    宋霽右手握拳，左手扶著那頁單薄的紙，摸出凹凸不平的淚痕。

    白日里的夢魘回聲不停。

    “不要那樣看著我?！?/br>
    繼續(xù)往后翻，天色漸明。

    “新歷100年9月1號22：41”

    “開學啦，帶我的是一個有點老的老師，我要好好學習?！?/br>
    “我開始畫漫畫了?！?/br>
    “新歷100年9月16號21：00”

    “給漫畫取了名字，已經(jīng)發(fā)表了，叫。（想了很久，我覺得是一個好名字）”

    “新歷100年10月1號23：57”

    “收到了好多回復，很高興。”

    “畫的是我的私心，很開心能和大家分享快樂?！?/br>
    “新歷100年10月27號24：00”

    “今天是哥哥和我的生日。”

    “很開心☆☆☆”

    窗外太陽已經(jīng)刺破了云層，宋霽撐著頭，看見隔了好多天之后的一篇日記。

    只有模糊不清的一句話。

    “新歷101年9月31號23：45”

    “手好像沒那么痛了?！?/br>
    “叩叩”。書房門被敲響，宋霽起身，大步走向門口，開門就看見季蘭藏穿著睡衣站在門外。

    “怎么起來了?”宋霽把人攬進懷里，將外套披到季蘭藏肩膀上。

    季蘭藏還在揉眼睛，手被宋霽拉住，腦袋就靠在了他身上。

    “有點餓了?！碑Y聲甕氣地，像是撒嬌。

    “好，下去吃飯?！?/br>
    簡單做了一點，吃了一會兒，季蘭藏喝著牛奶，問宋霽：“江程柏的葬禮辦了嗎？”

    宋霽停下吃飯，抬頭和季蘭藏對視。

    “他的號變空號了?！奔咎m藏解釋。

    “還沒，等你醒?！?/br>
    “嗯，骨灰放在夏椋旁邊就可以了，其他的不用了?！奔咎m藏喝了一口牛奶，想江程柏會不會怪自己一直不把他放回去。

    “已經(jīng)處理好了，你不用擔心。”宋霽放下筷子。

    “好，謝謝。”季蘭藏喝完牛奶，兩個人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直直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