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克里斯回到了小木屋，和金一起。

    不過因為決心要在人間長住，他又看不慣那簡陋的地方，于是讓金從他天堂的住所里將華美的東方綢緞，大把大把的月光石搬了過來，將這所小屋重新裝潢。

    灰撲撲的床單被換成絲滑的錦帛，月亮石鑲嵌在了天花板和木墻上。

    金也捧出了他珍藏已久的靛藍染料，將整個屋子染成了彩色：“您說您少見人間的色彩，天堂的白雖然圣潔但看久了不免有些乏味，所以我擅自做了主張…”

    克里斯緩緩地掃視著這座房屋，將沾染到了他月亮石上的顏色擦去了，是難得的心平氣和。

    “這是從人間看來天堂的顏色吧?！笨死锼勾蜷_了門，在風信子花叢的上方肆意地揮動著他不愿意在天國展開的翅膀：“從人間看來，天是藍色的，多么不可思議啊?！?/br>
    “是啊?！苯鹨驗榭死锼顾裕灿X得不可思議，他從前從未察覺到這一點的。

    他也輕拍著雙翼站在克里斯的身旁，和他面對面的一同仰望上方。

    （十六）

    克里斯開始格外積極地吸收著關于人間的一切，他已經明白金根本就不知道應當如何恢復信仰，但是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個奇跡了。

    他還在天國時就仔細調查過這個卑微的守護天使，可是除了這令眾天使鄙夷的住在地上的習慣外，他實在太乏善可陳，又普通至極。

    但在失去第二對雙翼后，耶和華又告訴他，金的身上有足以挽留天堂頹勢的能量。

    那能量究竟是什么呢？

    克里斯不知道，只能笨拙地模仿著。

    況且…撒旦的呢喃在他耳旁揮之不去。

    金錢、地位、食物、性.欲，乃至信仰，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想要，地獄都能給他去。

    天使是冷情的生靈，但是惡魔卻每晚每晚在教予他如何妒忌，怎樣憤怒，如何自私。

    他日日夜夜都在可憐克里斯為了一群不知感恩的東西而獻上珍貴雙翼的舉動，告訴他，地獄比天堂好多了。

    這里自由，這里沒有所謂的責任和義務，他可以做自己，他可以無拘無束。

    克里斯是多么圣潔的天使，曾經生長六翼的他自然不可能會被這些挑撥給哄騙住，但他確實是擔心了，他煩惱于這釜底抽薪式的自我獻祭，在獻出他的最后一對翅膀后，今后又該如何維系？

    他沒有了交換的砝碼，天堂會變成怎樣？

    他確實煩心。

    （十七）

    金不明白克里斯的苦惱，他只擔心什么時候這信仰又會迎來再一次的匱乏，然后克里斯會失去他最后一對羽翼。

    他明白自己的特殊之處，所以帶著克里斯往人類的世界里去了。

    “我?guī)タ纯?，我出生的地方，那里和天堂一樣美好。?/br>
    他領著克里斯躲藏在樹木后觀望。

    這是個小村莊，坐落在一片原野上，青蔥的草地上錯落地排布著許多人家。

    養(yǎng)著牛羊的女人們頭上包有方巾，三三兩兩地一同從牛圈里出來，提著一桶又一桶滿滿的乳白色液體。

    克里斯皺了眉。

    “那是牛奶，從牛身上得到的。”金微笑著解釋了：“我還是個人類的時候，很喜歡喝…呃…不過我想你不會喜歡的，那東西對您來說太腥了?！?/br>
    克里斯于是抬眼看他。

    “那個…”金撓了撓頭：“你還記得奶酪嗎？您覺得它太臭了，而它就是用牛奶做成的?！?/br>
    “可它是固體?！笨死锼共恍?。

    “人間的東西就是這樣的，我們喜歡用同一樣原料做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和味道，這樣會有生活的感覺。”金幸福地笑著，回想著曾經自己和母親一起做奶酪的場景。

    克里斯用銀白色的眼看著他露出莫大的愉悅，卻無法理解了：“你為什么這樣？”

    他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微笑的弧度：“你沒有被主授予無限的榮光，為什么感到自豪？”

    他以為，這種發(fā)自肺腑的笑只能由于榮耀而產生。

    “不是的。”金解釋了：“我只是覺得幸福?！?/br>
    他還是笑著，甚至大膽地朝克里斯露出來兩排潔白的牙。

    村莊里的人們也在笑著。

    在農田里勞作著的男人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和在草地上休憩著的姑娘們招了招手，然后格外熱情洋溢地唱起了一首歌。

    “這又是為什么？”克里斯更覺得迷惑：“為何突然唱起頌歌？”

    “這不是頌歌。”金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是向他們心愛的姑娘唱的歌，表達濃烈的愛?！?/br>
    克里斯忽視了金無禮的笑，看著草坪上的女孩們向男人們跑去了，然后兩人擁抱在一起，露出和金提到奶酪時臉上差不多的微笑。

    “他們也是覺得幸福？”克里斯長長的銀色卷發(fā)被微風一拂，有些就吹到了金的臉上。

    他轉頭專注地盯著金，目光中有迷茫：“愛是會讓人幸福的東西嗎？”

    “是的?！苯鸱潘恋靥婵死锼箤㈩^發(fā)別在了耳旁，溫柔地說道：“愛是世界上最幸福也最美好的東西了，它超過一切?！?/br>
    （十八）

    從人類世界回來后的克里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在思考，這所謂的愛究竟是什么？超過一切的意思，是說甚至它比起信仰都還要重要？

    會不會這所謂的愛，和幸福的力量，會是恢復信仰的關鍵呢？

    在和金生活了這么久以后，克里斯已經不再覺得人間的生活方式是導致金能平衡信仰的原因了。

    那么，他可以試試的，試試這所謂的愛。

    “你教我做奶酪吧?！笨死锼褂憛捙Ｄ痰男葰猓诮o自己做了充足的心里建設后道。

    他也想能幸福的笑出聲來。

    金怔愣了：“可以是可以…不過…”他想說克里斯不是很嫌棄牛奶的味道嗎。

    “我已經決定了?！笨死锼咕従従従復鲁鲆豢跉?，用手指撥弄了兩下花瓶里他親自換上的馬鞭花。

    “哦…好吧…”金眨了眨眼，同意了。

    他收了翅膀，步行到了人類的市集，用和矮人交易的金幣買來了做奶酪需要的原料。

    然后在小屋外支了一個火口，架上鐵鍋讓克里斯一起幫忙。

    “真的沒關系嗎？”他再次確定了一遍。

    可克里斯還是搖頭。

    “那好吧，就要麻煩您將這些倒進鍋里了?！苯疬€是不信克里斯的決心，他專門買了放置了幾天成了奶塊的牛奶，它如今散發(fā)著古怪的味道。

    克里斯果然優(yōu)雅地用手捂住了口鼻，皺緊了漂亮的眉毛：“這是什么？這不是牛奶的味道。”

    “是的。”金將裝有發(fā)酵奶的小桶往克里斯的方向推了：“這是放置了幾天的牛奶，如果想要熬制奶酪的話得用它。”

    克里斯于是無可奈何的接受了，不情不愿地托舉著桶，將它倒入了有燒得火熱的鐵鍋內。

    “您做得很好。”金鼓勵著，然后將木勺遞給了他：“接著您得攪動牛奶，它們才可以變成漂亮的奶酪?！?/br>
    “我非得這么做嗎？”克里斯以為自己總算完成了任務，卻沒想到還得和這又臭又酸的牛奶近距離接觸。

    “是的。”金悄悄笑了，然后站在不遠處看克里斯一臉嫌棄地攪動著。

    克里斯是最為圣潔又高貴的天使長，全身都是雪白的，永遠都是迷人而又美麗，如今又生動的多了一些表情。

    他在想，果然沒有錯的，做奶酪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克里斯明顯不這么想。

    “這東西變成絮狀的了?！?/br>
    他看著一攤水竟然在溫度的作用下成塊結絮，實在忍不住一拍翅膀逃了。

    他覺得自己又被這滿嘴謊話的守護天使騙了，做奶酪一點也不幸福，也不有趣。

    克里斯想斥責金的，但是話到嘴邊又脫下了。

    因為金在溫暖的笑，深棕色的短發(fā)在空氣中輕輕地晃動著。

    （十九）

    最后奶酪還是做成了，金接手了后續(xù)的工作，將那絮狀的牛奶擠壓脫水了幾天后，它變成了一塊膏狀的物體。

    “因為您的幫助，這塊奶酪才能做成。”金用他棕色的雙眸溫柔地望著克里斯，將奶酪遞給他看。

    “很神奇。”克里斯內斂地評論著，甚至上了手，觸摸了一下這塊狀的東西，沒注意自己對于牛奶已然沒有了絲毫的抵觸情緒。

    金注意到了這一點，再次端上了一塊面包，自然地將奶酪切下一塊放了上去：“它的味道也很神奇。”

    他勸道，幸福地笑著，看著克里斯試探性地咬下了一個小角。

    “怎么樣？”金問道，眉眼舒展，是與其他天使們截然不同的普通卻溫柔的樣貌。

    克里斯內心有些許怪異的激蕩，品評著：“還不錯。”

    （二十）

    克里斯不清楚那古怪的感觸是不是愛。如果是的話，自然很好，如果不是，他就得更加努力了。

    因為撒旦的呢喃出現的頻率越發(fā)多了，他開始覺得頭痛。

    所以他催促著，讓金唱歌給他聽。

    “我們得找一個農田，你站在岸邊，然后唱歌給我聽。”克里斯如是說。

    到了現在，如果金還不明白克里斯想做什么的話，他就是傻瓜了。

    看來那次帶他去看人類世界給克里斯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啊。

    金撓了撓頭，但是農田的話他確實沒辦法做到，天使不能過于頻繁的干擾人類的活動，不然就在風信子花叢里給克里斯唱歌好了。

    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議，而克里斯顯然不很滿意：“上一次，那群男人是在　田地　里給姑娘們唱歌的?！?/br>
    “可…”金發(fā)表了不同意見：“那這么說的話，應該是你唱歌給我聽，如果我站在岸上的話?！?/br>
    金把這話說出后又覺得自己的反駁站不住腳，因為克里斯也可以到岸上去，那么他還是得按照這位天使長的吩咐找到農田才行。

    可克里斯這么說了：“那算了吧，我不會唱人類的歌，我不想站在岸上。站在岸上的是姑娘，而我是個男性天使?！?/br>
    金詭異地沉默了一陣…然后決定放過這個話題。

    他讓潔白的克里斯現在有顏色的花叢中，看著他圣潔的臉龐，哼了一首他還是人類時耳熟能詳的歌。

    。

    源自人類的神話，講的是一個國王愛上了雕塑，然后這愛感動了愛神，使雕像獲得生命的故事。

    他哼到結尾時，克里斯揮舞著雙翼靠近了他。

    他竟然擁抱起了他。

    將他帶到半空中，仔細而專注地對望。

    金心口直跳。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到了天旋地轉，就像他第一次長出翅膀然后騰空而起時一樣的心驚膽戰(zhàn)。

    他身體有些哆嗦，克里斯主動的親密有種令人窒息的快感。

    他熏染而又動情。

    他陶醉的，將自己高大的身體和克里斯接近了。

    克里斯看清了金臉上那種稱作幸福的微笑，他覺得有些暖洋洋的，可他的胸腔中卻沒能如上次一般震蕩。

    他有些失望了，他分明是按照上次看到的人類擁抱的流程來的啊。

    啊…不對…他怎么突然飛到半空中來了…

    他搞砸了…

    （二十一）

    撒旦來人間取走了克里斯的最后一對翅膀，在他還沒能分清愛究竟是什么的時候。

    克里斯知道，或早或晚都會是這樣的結局。

    不過金卻難過極了。

    天使的驕傲和榮譽不允許他們對著任何生靈痛哭流涕，但是金沒有任何時刻像現在這般傷痛了。

    克里斯感受不到痛苦，那他就替他發(fā)泄出兩份的苦楚吧。

    他抱著克里斯號啕大哭，丑態(tài)百出。

    “您究竟和撒旦怎么約定的呢？我要去把您的翅膀找回來?！?/br>
    沒有了翅膀的天使，還能叫天使嗎？

    何況，他是克里斯啊。

    克里斯的后背有六道猙獰的傷口，這是他第一次在金面前露出除了手臂和腿以外別處的肌膚，主要是因為這場交易來得太猝不及防了，他沒辦法隱藏。

    “你在說什么?！笨死锼箍粗绱瞬惑w面，第一次沒產生嫌棄的情緒：“路西法住在地獄，你沒辦法進去?！?/br>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呢？”金知道，一定還有別的方法的。

    “他找的我?！笨死锼谷鐚嵉溃骸八谖夷X子里和我對話?！?/br>
    他實際上是在勸金放棄。

    但金卻雙眼一亮了。

    （二十二）

    金想方設法終于通過克里斯和撒旦有了直接對話的機會。

    單純的天使不明白人類的彎彎繞繞，金許多次看似是和克里斯的閑聊其實都在隱晦的通知路西法他有筆交易想和他談談了。

    所以撒旦的聲音終于在他的腦海中也響起。

    “你準備換取什么呢？”

    “翅膀…”金看了眼遠處沉默地坐在花田中，仰望著天空的克里斯道：“天使沒有了翅膀，就不是天使了?！?/br>
    克里斯曾經憤怒地說過的，他屬于天堂，如今卻被束縛在了地上。

    “哈哈哈?！?/br>
    可撒旦卻笑了：“我想你理解錯了，即使有翅膀，如今的天使也不是天使啊?！?/br>
    “那如今的地獄惡魔們又算是什么惡魔！”金氣憤地回懟道。

    但撒旦沒有生氣，他甚至深以為然：“是啊，地獄有天堂沒有的東西，誰能想到呢，一群魔鬼卻有不竭的信仰?！?/br>
    金如同被當頭棒喝。

    克里斯和惡魔做的交易，那荒唐的交易內容終于被他想起。

    說是關心則亂絕不為過，他之前過份關心了克里斯的身體，卻將交易內容給選擇性忘記了。

    “那么…這是為什么呢…”他的語氣因為緊張顯得懦弱了。

    而號稱狡猾的撒旦竟然沒有利用這一點：“你知道的，你很特別。這個答案得問問你自己。”

    （二十三）

    金用剩下的金幣找矮人制作了一對仿真還能收縮的翅膀。

    只是那只是骨架，上面沒有任何羽毛。

    “材料不足我只能做到這樣了?！卑说谋砬橐回灴瓷先ザ己軆磹?。

    “您再通融一下，我還會付給您更多的金幣的?！?/br>
    “這不是金幣的問題，說了，材料不足?！卑税琢私鹨谎郏骸澳阏业阶銐蚨嗟挠鹈?，我會免費給你把它做完的?！?/br>
    “可是…”金想說點什么的，說說如今天堂再也不可能撿拾到這樣大量的羽毛了。

    可是他又明白，向著矮人解釋是十足的沒有必要。

    他于是沉默了，返回了小木屋。

    克里斯在花田附近等著他。

    如今他沒有了翅膀，已經不能去很遠的地方了。

    所以，他是不知道金和撒旦的對話，也不知道金和矮人的交易的。

    “你去了哪里？”克里斯手指靈巧的翻動著，他坐在鋪了波斯毯的花田中，做了一個繁復的花冠。

    “我…我回故鄉(xiāng)看了看…”金撒了謊。

    “你的故鄉(xiāng)挺好的?！笨死锼棺隽艘粋€評價，然后將終于完工的花冠待在了自己的頭上。

    “怎么樣？”克里斯從地面站了起來，在大片大片的風信子間從容而優(yōu)雅地穿梭著，周圍的花朵仿佛是簇擁著他的臣民。

    “很美。”金發(fā)自內心地感嘆。

    克里斯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

    “嗯。”克里斯矜貴地點了點頭：“在我成年后，率領軍團打贏了圣戰(zhàn)，從一眾熾天使中脫穎而出得到加冕的那天也像是這樣。天使們簇擁著我，看起來很是激動和興奮，像是受到加冕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們一樣?！?/br>
    克里斯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而金也撓了撓頭。

    他是后來才成為的天使，資歷尚淺、年齡也不大，完全不了解克里斯的加冕。

    但是通過克里斯的三言兩語，卻能窺見往昔的榮光。

    只是…他實在很難想象，曾經的天使激動起來的模樣…

    “他們…很熱情嗎？”金猶豫地追問了。

    “是的…”克里斯知道自己不可能記錯，于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時間太久，而他當上大天使長以來任務又很繁重，他已經很少回想曾經的事，竟然忘了過去的天國，和現在有多么的不一樣。

    那時路西法還陪伴在耶和華的身旁，許多的天使也還沒有墮落。

    后來，天國就變得寡言而沉默了。

    （二十四）

    金去見了矮人，他將自己所有收集的羽毛都帶了過去，可數量仍舊不夠。

    “你沒有誠意?！卑瞬粣偟乜粗骸斑@樣巨大而華美的翅膀還需要起碼你翅膀上一半那么多的羽毛?！?/br>
    矮人臉上有怒氣：“在收集到足夠多的羽毛以前別來找我，你難道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嗎？”

    金被訓了一頓，明明碰了一鼻子灰，卻高興了起來。

    矮人說得沒錯！他自己身上不還有羽毛嗎！

    他試探著，揪下了自己羽翼上的毛，然后痛得幾乎跳腳！

    看來…他高興得太早了…

    （二十五）

    克里斯發(fā)現，最近金出門的次數變少了，臉上也少了許多精神。

    “你怎么了？”克里斯坐在書桌前就這矮人的蠟燭翻看著人間的書，隨口問了一句。

    “沒怎么…”金耷拉著腦袋…就是拔了太多羽毛飛不動了，晚上也疼得睡不著覺。

    “既然沒事就睡吧。”克里斯吹熄了蠟燭，因此不能看到金僵硬而略顯扭曲的臉龐。

    克里斯沒有翅膀以后愛上了睡覺這項活動。

    他學會了睡眠，也才知道做夢的美妙。

    金爬上了床，睡在里側，方便克里斯在自己睡覺不規(guī)矩時將他踢到墻角而不掉下床。

    克里斯將被單拉起，整整齊齊地蓋在了自己的身上，不再在乎會將潔白華貴的袍子弄亂了。

    金在黑夜里感受著床的另一側傳來的動靜，迷迷糊糊地在困倦中睡去，又在疼痛中清醒。

    他臉上出了一些汗，褐色的短發(fā)黏糊糊地貼在臉上。

    他很不舒服，但是這些不舒服他現在都管不了了，他實在是驚訝。

    因為他發(fā)現，他不知什么時候貼緊了克里斯，而克里斯還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帶有風信子花香味的風從窗戶外吹了進來，將金臉上的汗?jié)n吹干了。

    他突然就想到，好像有一段時間了，他沒有半夜被克里斯踹醒了。

    （二十六）

    給克里斯做的翅膀交付那天，是金這么長一段時間以來最開心也最期盼的一天了。

    矮人瞅著他那斑駁的翅膀眼神有些怪異：“值得嗎？犧牲你的翅膀？你這樣生生地拔下羽毛，它可是不會再生長的。”

    “當然值得?！苯鸶吲d地撫摸著制造出的翅膀，他們看起來很華麗，和克里斯原來的翅膀比起來差別不至于太大，這就夠了。

    （二十七）

    克里斯先前還在看書，就被金神神秘秘地叫進了風信子花叢。

    “怎么了？”他問道，一邊走著，一邊解開了因為看書而束起的頭發(fā)。

    “一個驚喜?！苯鹂旎畹膸е康牡厝ァ?/br>
    在風信子的環(huán)繞中，那里豎著一副巨大的…翅膀！

    “翅膀？！”

    即使是克里斯，遇到這樣的情況也驚訝不已。

    他首先想到的，是金同撒旦做了買賣吧。

    “您冷靜點聽我說?！苯疠^忙拍了拍克里斯緊抓著他肩膀的手道：“這不是真的翅膀，我從矮人那里買到了它，您穿上它，我?guī)靥焯?！?/br>
    克里斯握住金肩膀的手慢慢卸了力，他或許是嘆息了一聲，想要表達自己的不樂意的。

    假的永遠都是假的。

    他曾經乃至現在仍是尊貴的大天使長，怎么會同意帶上這樣粗劣的仿品呢。

    可他的拒絕沒能脫口而出。

    因為金有些難堪地，在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伸展了他的翅膀，露出了他斑駁的雙翼。

    克里斯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的心臟隱隱作痛。

    而因為這陌生的疼痛，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將手捂住那抽痛的地方。

    “讓我替您戴上吧?！?/br>
    金將克里斯的停滯理解成了巨大的喜悅帶來的怔忡。

    他溫柔地替克里斯打點好一切，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向天堂的方向疾馳。

    （二十八）

    克里斯第一次注意到人間通往天堂的路是多么的漫長。

    因為金由于羽翼的疼痛，飛得跌跌撞撞。

    克里斯被金徑直送到了圣殿的入口，一路上引發(fā)了天使們不敢置信地驚呼。

    他知道他們是在驚訝于他這個天使長和低等天使的交情，又或許只是在驚訝自己只剩雙翅的窘境。

    他也明白他已經在人間滯留許久了，現在應該立刻推門去見耶和華。

    可是…可是金局促地站在原地，他即使已經收起了翅膀，但見到了剛才那一幕的天使們不會放過他，他們在用輕蔑的表情，鄙夷的話語嘲諷他，質疑他是怎么勾搭上克里斯這樣的大天使的。

    克里斯放在圣殿純白色大門上的手于是收了回來。

    他想了想，然后脫去了身后背負的沉重羽翼，引來了一陣嘩然。

    “你們在說什么呢？”

    克里斯在金震驚、反對的表情里一步步走向圣殿附近的四翼天使們。

    “天使的修養(yǎng)是刻薄的譏諷嗎，那么你們看見我這樣，又有什么想說的么?！?/br>
    “這…閣下…”四翼天使中有些曾經見證過那場恢宏的圣戰(zhàn)，是克里斯的部下，臉上露出些尷尬。

    “你說吧?！笨死锼箍吹贸鰜硭挠杂种埂?/br>
    “這…”四翼天使于是深呼了一口氣，如實道：“希望您不要責怪我的誠實，但是既然是您希望聽聞的，我就直說了，以前您變成雙翼時我們就曾向主建議過，希望撤銷您大天使長的身份，但主耶和華感念您的功績拒絕了?！?/br>
    “但您現在變成了這副模樣…還與低等的守護天使如此親密…”他看了一眼呆愣的金，在同伴鼓勵的眼神中繼續(xù)了：“我希望您不要再揮霍耶和華的好意，主動向主請求離開吧。”

    “我會的。”克里斯毫不生氣，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

    可金卻覺得有些委屈了：“等等！”

    他如此卑微，在一眾高階天使中就像螻蟻，但他會為克里斯鳴不平：“你們怎么可以這么殘忍地對待克里斯，難道你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失去珍貴的羽翼嗎？”

    可天使們的眼神變得越發(fā)鄙夷：“知道?！?/br>
    他們竟然這么說：“可那又怎樣呢？和魔鬼交換翅膀是他自愿的。這是他做下的愚蠢的決定。”

    四翼天使飛了起來，在空中俯瞰著金和與人類無異的克里斯。

    “克里斯閣下，我勸您還是去見見主吧?！?/br>
    他的口中已經沒有了尊敬，而克里斯還是平靜的，不因這侮辱而動怒。

    他只是看了眼金，捏了捏他的手說了一句：“你在外面等等我吧。”

    （二十九）

    金看著克里斯推開了圣殿的大門，然后高貴的身影湮沒在炫目的圣光之中。

    身邊傳來四翼天使刻薄的輕笑。

    他們優(yōu)雅地掩著口鼻，動作是含蓄的，眼神確實肆無忌憚極了。

    克里斯第一次光著雙腳進入圣殿。

    第一次站在圣殿下，仰望著耶和華。

    他提出了離開。

    “你還認為用雙翼換取信仰是拯救天國的唯一方法嗎？”

    “…不…”克里斯終于在這一次給出了與以往不同的答案。

    “很好?！毖腿A說話的方向，只能看見一團刺目的光暈。

    “我拯救不了天國，所以我要離開?！?/br>
    “很好?！币腿A還是說道。

    克里斯于是轉身就要離去，但是卻被叫住了。

    “克里斯，你要明白，你拯救不了天國?！币腿A的聲音有些滄桑：“我們不是處在中世紀的蒙昧時代了，沒有人能拯救什么。信仰的匱乏不是你憑一己之力就能扭轉的，我做不到，也沒有人能做到，你真的明白嗎？”

    “我已經知道了?！笨死锼蛊降卣f道，朝光亮處虔誠地拜伏了一下。

    “哈?！币腿A只是愉悅地笑了一聲：“只是不當大天使長就算了，你確實是屬于天國的?！?/br>
    “我沒有翅膀…”克里斯皺了眉。

    “不，我的孩子?！币腿A打斷了他：“是天使與否與翅膀沒有關系，你不是已經懂了嗎？”

    克里斯不知所以，還是恭敬地謝過，退出了圣殿。

    （三十）

    那副沉重的羽翼還是被克里斯和金帶了回去，雖然克里斯不愿意再戴上它，但至少這是金的一片心意。

    “但是您就這么離開天國了嗎？”金以為克里斯與耶和華的一通談話后，他天使的身份就被取締了。

    “不是的。”克里斯思索著耶和華難解的話，還是決定不解釋了。

    “哦…”金看了眼漂亮的克里斯，知道他不想再多說了，就干脆提議道：“那么，今天我們去草原盡頭森林里吧，我想去找找看，不知道會不會有野馬?！?/br>
    克里斯答應了。

    他們于是穿過了綠油油的草地，往黑黢黢的森林里去。

    無法飛翔的克里斯被金安置在了樹上，然后看著那好動的天使在叢林間飛來飛去。

    克里斯靠著樹干慵懶地觀望著。

    他喜歡金的活潑，喜歡他棕色的短發(fā)，喜歡他溫柔的眼神，喜歡他暖融融的味道。

    金有一種別的天使所沒有的溫度。

    他想到這兒，竟然覺得后背有些癢癢的，不由得動了動胳膊和肩膀。

    他看著金果然捕捉到了一匹漂亮的黑馬，翻身坐了上去，夾緊雙腿控制著馬兒不斷掙扎甩動的身體。

    可是…這馬未免也扭動得太過激烈了吧。

    克里斯瞅著瞅著就覺得膽戰(zhàn)心驚了。

    而且…這愚蠢的天使，竟然到了這時還不知道使用羽翼飛起！他就要被狠狠地掀翻到地上了??！

    等等金之所以不用翅膀…會不會…會不會是因為他的羽翼出了什么問題？

    克里斯越想越覺得正確，不久前他帶著自己跌跌撞撞飛向天國時的記憶仍舊歷歷在目，他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了。

    他想去抱住他，將那已經被嚇得身體僵硬的天使從馬背上拯救下來！

    克里斯保護的欲望越發(fā)強烈，而在這強烈的欲望中，猛然間，他只覺得后背有什么東西悄然綻開，然后他就沖了出去，將滿頭大汗的金提拉到了之前自己坐著的樹干上了。

    “沒事了，沒事了。”克里斯銀白色的眼睛里有了別的色彩，他愛憐地撫摸著金，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剛才做到了些什么。

    而金，他本想解釋自己其實只是在正常的馴馬，并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但他立馬后知后覺的呆愣了…

    然后…就更緊地貼近了克里斯。

    然后緩緩伸手，摸上了克里斯背后的、他從未見過的，大天使長的第三對羽翼！

    “…”

    “…”

    “啊…”

    克里斯感受到了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觸，顧不上不得體地將金從懷中微微推開了，然后終于能扭頭看向自己的身后。

    三對像雪一樣潔白的羽翼碩大而又華美，它們的表面甚至在流淌著銀白的流光。

    “克里斯??！您的翅膀！”金興奮地先吶喊出聲了。

    他比克里斯本人看起來還要高興，展開了禿毛的翅膀在森林中不斷的轉圈飛行。

    克里斯垂下了眼，也撫摸了一把自己的羽毛，微微笑了。

    他從樹干上一躍而起，將活蹦亂跳的金牢牢擁在了懷里。

    激動的金于是逐漸平靜了下來。

    黑暗的森林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光亮，這里明明是極暗的地帶，卻是見證了克里斯重生的地方。

    克里斯帶著金，兩人沉默卻格外幸福地一同往家的方向飛去。

    在略過風信子花田上空時，他們不約而同的停下了。

    克里斯看著花叢中那張用金的羽毛拼湊出來的假羽翼，心中充滿的是他了然于胸的悸動。

    他終于明白了耶和華的話。

    他在紫色的海洋上方親吻著金，廣袤的天地是寂靜而燦爛的深藍色。

    他得到了愛。

    這會是他一生所不竭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