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新婚變故 男妾相護
男妾腦后金釵簪斜飛,一身春衣曳地,半臥在女子膝頭小憩。 萍萍憐他行走不易,特地將他的腰封系緊了些,又留了些余地不至于影響他呼吸。 周青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琴,看院里養(yǎng)著的鶴隨音律起舞。見厲無咎熟睡間臉頰緋紅,周青罷了琴,低手撫摸他的頭發(fā)。 厲無咎近來多了許多白發(fā),容顏卻依舊,顧盼間的神暉甚至更勝從前。 周青捏了小銀剪,悄悄為他剪去零星的幾根白發(fā)。院落輝光微暖,厲無咎已經(jīng)睡了好一會兒,臉上壓出好些個印子。 厲無咎的身子比石板地還涼,霜花凝結(jié)在他睫毛上。他的經(jīng)脈流動日漸接近妖物,從前作為爐鼎而沉淀內(nèi)斂的仙力如今一點點化作妖力。 不出三年,厲無咎就會喪失神智,化為妖物癲狂而死。 周青剛為他剪去最后一根白發(fā),隨后白色像瘟疫一般從他的發(fā)根染到發(fā)梢。 周青手里只剩了半瓶仙丹,倒出一顆塞入他口中,運起仙力為他化開藥力梳理經(jīng)脈。 厲無咎醒來,霜花褪去,口中微苦。似有不足,他那眼睛雙得厲害,惺忪而朦朧,定了定眼神看著周青笑了笑。 眼前的周青溫柔的面容與他睡著前沒有變化,他絲毫沒有察覺就在剛才他差點便做了妖。 “我睡著了?” “嗯。累了就再睡會兒,明日大婚從簡,莫太勞累?!?/br> “那怎么行,是娶你喜歡的人,你不高興嗎?” “高興??墒俏乙苍谝饽愕纳碜??!敝芮嗖仄鹦渲械你y剪。 “阿咸,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來世,我做了陪在你身邊的一只鹿?!?/br> “怎么不做人了?” 厲無咎閉上眼睛唇邊帶笑,靠在她身上,沒有回答。 若說他有哪一點不好,便是性子太規(guī)矩了些,便是說著委屈也沒什么怨怪,很容易就讓人覺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周青卻也有一點好處——從不妄斷。厲無咎的話她雖當時不懂,卻總是默默記在了心里。 次日大婚,全城都洋溢在喜悅中。 御賜的吉服足有三米長的曳擺,因周青昆侖仙的身份,這吉服參考了舊時神官的禮服,華麗而殊艷又不失端莊。 符川下驕如丹鶴仰唳,姿態(tài)大方,不輸這大國都城的名門公子。 周青領著符川對了天地行禮,又拜謝了君恩。 太子姬楨道賀,女皇笑著再次糾正了他的稱呼。最初是女皇的皇爺姬照結(jié)交周青,算來和太子差了好幾輩,多些尊重也是應當。太子總是“jiejie”、“jiejie”地叫,多有不妥。 姬楨鳳眼彎彎,露出個少年的天真笑容便含糊過去了。 這賓客宴完,留在晗國觀禮的最后一批安國使臣次日便要返程。 這些安國人面上沒有半分喜悅,沉重得仿佛在參加葬禮一般。這位往日深受愛戴的巫咸從今日起便不再服侍巫神,不知要被那妖女如何折磨。 此行,符川生不能回國,死也將遠離故土,宛如冥途,不可回返。 前日,安國使臣最后一次拜見了巫咸符川??雌饋砥胶偷膬蓢謩?,實則安國已經(jīng)被晗國逼得無路可走。晗國所圖甚大,安國不能抵擋。 “昆侖仙不死,晗國氣數(shù)不能盡?!?/br> “誅殺昆侖仙。” 使臣走后,符川獨自一人靜坐,對著巫牌占卜。良久,符川起身毀去筮相。 來自巫神的旨意:昆侖仙,誅。 喜宴的聲音在身后遠去,周青親自領著符川穿過一座座走廊。周青緯紗未遮的半張臉笑容格外耀眼。手中的手出奇地溫軟,符川輕輕握著,不敢握緊,也不想放開。 周青實在不適合穿紅衣,那面頰眼周仙氣的天生面紅,在紅衣映襯下像千年的女妖。端正的五官,也被這七分鬼氣蓋了過去,美則美矣,太過森冷。 符川幻想過無數(shù)次她的模樣,小時那仙霧遮面說要來接他的仙人究竟長什么樣子。她的容貌和他幻想的每一張臉都不一樣,卻恰是他最喜歡的樣子。她一來,他心上人的模樣就有了。 這夢太好,就連婚嫁的夜色也正合適,只可惜……還是在沉淪之前早些結(jié)束,何必待彼此深愛再來個血rou模糊。 周青不喜侍奉,連服侍符川的小仆也留在前院,她推了酒宴親自領著符川入帳。她恣意慣了,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對,各人仍舊吃著喝著聊著鬧著。 雖然周青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但骨子里早年遺留的狂狷肅殺不時讓人汗毛倒豎。說她是仙,但這世上當真有神仙?這神仙怎么哪里都不去,偏偏來了晗國?晗國懷疑的人和相信的人一樣多。若有神仙自然也有妖怪,是仙是妖,只要能給晗國帶來好處,沒有人愿意深究。 此刻,沒人敢去鬧昆侖仙的洞房。 后院空寂,不似前院熱鬧,兩人的腳步踩過石階。周青衣衫的熏香若有若無地飄來,走過拐角,她猛地拉過他往懷里一帶,一個柔軟的吻隔著蓋頭落在他額上。 他長高了,周青要踮起一點腳尖才能親到他。梳喜妝的老婢為符川上了一層薄薄的茶籽頭油,這陣已然清爽許多,每縷發(fā)絲都一絲不茍。 符川不愿殺周青,可他是安國的巫咸,有些事不得不為之。巫神授命,不得不從。況且,周青背義在先,遲遲不來安國履行諾言,他多年苦苦等待,她卻美郎君在側(cè)。 找到一個理由,符川看周青的樣子,便是妖氣多過仙氣,幾番躊躇總算能艱難下個決心。 今日不殺她,日深月久,朝夕相對,往后他恐怕再下不了手。 “符川?”周青察覺了符川的異樣。還有幾步便是新房,周青擔心符川是在害怕,在她眼中他還是當年的白衣纖弱少年:“別怕,我不會強迫你做不愿意的事?!?/br> 符川身體僵硬,沒有回應。周青抱緊了他,輕撫他的背:“沒事了,沒事了,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去和皇上說,讓她放你回去?!碑斎找粍e,杳無音信,如今的溫柔終究有些遲了。 冰冷的刀刃刺穿周青的肚腹,疼痛讓她悶哼一身,有些脫力,扶著門廊幾個深呼吸,周青一邊忍受著愈合的疼痛,一邊擠出個笑容問道:“殺我是他們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周青武藝高強又有仙法在身,極少受傷,最是怕疼。 厲無咎原本在新房等著侍候新相公,聽見異常的聲響出門,便見周青小腹一片血漬,傷口汩汩地往外流血。 “阿咸!”厲無咎飛奔而來。一時間他的速度快如白虹,已經(jīng)超出了凡人的極限。層層霜花凝結(jié)在他方才所站之處,不待人發(fā)現(xiàn)又消散了。 厲無咎也不管什么禮儀規(guī)矩了,撕了春衣的下擺按在周青傷口上:“怎么回事?要不要緊?你等著,我去找大夫……” 周青拉住厲無咎:“沒事,小傷。別驚動了賓客。” 刺殺不成,符川的臉上露出釋然的神情,倒轉(zhuǎn)刀刃對準自己的脖子,周青的手握住了刀刃,被剌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厲無咎嚇得握住了周青的手死命掰開:“符川,你還不松手,當真要殺了她嗎!周青,你為了個男人命都不要了!” 刀刃落地,周青一身血污。她的眼神卻只看著符川,清澈而疑惑:“你想殺了我?我不明白,你為何想要我的命?” “巫神的指示,我不能違抗。”符川掀開礙事的蓋頭,不準備逃走,也不愿辯解。 “巫神?”周青想了想,昆侖仙效忠的上界真神并沒有這一位。符川的信仰不同,她無意扭轉(zhuǎn),也不知道巫神是哪里的神,亦或是什么她不知道的山精野怪。 厲無咎見周青向符川走去,正想攔時被周青箍住了腰,困在身側(cè)。厲無咎有幾分功夫在身,她不知符川如何,心中極不愿他受到傷害。 “那你呢?符川,你是自愿殺我的嗎?” 符川看著周青環(huán)在厲無咎腰上的手沒有回答。事到如今,愿不愿意也沒什么分別,那一刀刺得實在,沒留回頭的余地。 周青等了一會兒,見符川終于搖了搖頭,倏爾露出笑容。 “可你還是動手了……別怕,我不是在怪你。”周青松開捂住傷口的手,傷痕已大致愈合,她笑著為厲無咎擦了擦眼淚:“別難過,我沒事,你看,已經(jīng)好了。是我不好,不該受傷,讓你擔心?!?/br> “符川,你還愿意嫁給我嗎?但凡你有一點不愿意,我都可以送你回去?!敝芮喑断赂吖谙碌陌朊婢暭?,露出真顏,一雙仙人妙目全無半點嗔怪,仿佛剛才被他狠狠刺穿的人不是她。 符川望著周青一言不發(fā)。她比他想象得還要美麗,翩翩如游龍驚虹,飄飄若垂天之云。忘塵仙子,誤墮人間。 “嫁給我,你每日來殺我。你不算違背巫神,也沒有背棄你的國家。能不能殺死我,全看你的本事了?!?/br> 厲無咎想阻止她,偷偷擰她腰rou。他是知道周青的斤兩的,昆侖仙若是可以不死,哪兒還輪得到周青來做這昆侖仙。一味損耗,周青早晚有一日仙力枯竭而死。 厲無咎見周青殷切地望著符川,胸口無名火亂竄:“阿咸!他要殺你!他心里沒你!你還要他做什么?” 周青露出一個略顯慘然的笑容:“符川他有苦衷,這不是他本意。他以前連踩死個蟲子都要難過好久,你不知道他,最是爛好人不過。你不要打岔,我想聽他回答。符川,你回答我,你說什么我都信?!敝芮嘞胍|碰符川,怕他厭煩,悄悄收回了手。 厲無咎心里梗得慌,自己那么努力爭取的也得不到的,有人什么都不用做,她就會巴巴地給他。給便給了,偏偏那人不但不珍視,還將它扔在地上踩得稀碎。 厲無咎看著周青的模樣,那小心而卑微的愛意,她幾乎是帶著希冀的乞求。符川身上究竟有什么東西讓她如此執(zhí)著。不行,符川不能留,周青這神情,好似當年不顧一切自奔的自己,早晚將她自己葬送他手上。厲無咎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fā)生。 眼前的紅綢紛繁,如水如潮,翻涌著??罩心Y(jié)霜花,如刃如刀,盛開如重瓣蓮花。厲無咎腳邊的池塘也被波及,結(jié)上一層薄冰。 懷里男妾的體溫急劇下降,周青神情嚴肅地抱緊他:“憐憐!定心!”周青展開昆侖仙力將厲無咎的妖力限制在兩步之內(nèi)。厲無咎發(fā)白如雪,面上笑容妖冶,似是聽不見周青的話語,口中喃喃有詞,咒毒非常,已不是人言。 周青發(fā)絲凌亂,霜刃割破她的皮膚,她握著厲無咎的手沒有放開。“憐憐,我這就救你……” 平日只道尋常,可是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厲無咎,周青瘋了一般地阻止。 也許是因為他平日那微笑的容顏,也許因為他暖和的手撫摸她臉頰的觸感……她只知道,他可能比她想象的更為重要,她不能承受失去。 除了她,憐憐一無所有,如今還要失去生命。她不愿意。 符川在周青保護下沒有波及,四周恢復寧靜??墒沁h處那昆侖仙接界之內(nèi),卻是風雪交加,風刃雪刀。符川聽不見結(jié)界內(nèi)的聲音,只能看見周青對著那妖物一般的男妾說了什么,隨后她右手掌心一道法印金光涌現(xiàn),抬手印在了男妾額心。 識海里穿來蕭仙君的嘆息,他沒有想到自己在世也沒有完成的教化,僅僅一個普通的男妾便讓她這非善類做出了半點不像周咸女會做的事。 “師父,對不起,我得救他?!敝芮嗳斡墒捪删幕昶菤w于昆侖沉寂,天門大開一日,也許會有機會得上神垂憐。要救厲無咎,她無奈只能放手蕭仙君離去,即使她根本不信天門的傳說。 蕭仙君魂魄離開的輕松只有一瞬,解除了身體供養(yǎng)兩個魂魄的負擔,周青握住了厲無咎的胳膊:“沒事了,憐憐要長命百歲……”有什么都落在她這萬罪之身上就好,他得活著。 霜花飛舞的速度驟然加快,符川已經(jīng)看不見那邊兩人的身影。只見兩張絕美而相似的臉相近,似在耳語,一陣白光閃過,仿佛天邊閃電。 天降小雨淅瀝,原先兩人所在之處,只有閉著眼睛漂浮著的男妾和周青的婚衣。男妾的白發(fā)恢復了黑色,周青的婚衣勾勒出一個人的形狀,虛扶著他。男妾身上異常的氣息已經(jīng)消散,宛如新生。 昆侖仙神通神奇至廝,能逆轉(zhuǎn)妖化,再造經(jīng)脈。不過,這男妾究竟為何會妖化,符川不知。 又是一陣白光,符川失去了意識。 神府前院依舊喧鬧,觥籌交錯,言談甚歡。后院已歸沉寂,仿佛從未有事發(fā)生。 喜房之內(nèi),神府的新相公和男妾躺在鸞床之上,國師不見蹤影。 喜宴散去,賓客三兩乘車離開。淅瀝小雨濕了神府前的石板路,更漏漸深,神宮來幫忙的侍人也紛紛離去。 后院的鶴正要歇下,一道濕漉漉的足跡延申過走廊。走廊空寂無人,喜房的門打開又合上。周青不知何時回來了,身影出現(xiàn)在窗邊,倒了一杯茶。 她未著寸縷,執(zhí)杯看著庭院的鶴。褪去了國師的冠服,她看起來就像一名普通的妙齡女子。 床上的兩人睡得正熟,周青揮手拉下床緯,走到床邊伸出手探了探厲無咎的體溫。 識海靜寂,蕭仙君已經(jīng)不在這里。 被子太小,蓋不住三個人。周青拉了一件自己的外袍睡在床的最外側(cè)。 院里的紅綢被雨打濕,不住地滴水。茶水已涼透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