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之后的清晨，神府的侍仆天不亮就開始了清理。

    國師的婚服漂浮在池塘里，撈上來已是皺巴巴，可惜了那料子上好的。

    萍萍只睡了一小會兒，天不亮就守在新房門外。見時候差不多，萍萍推了門進(jìn)去，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避開國師和國師相公，推醒了身為侍妾的厲無咎，輕聲道：“公子，該起了，咱們回院梳洗?！?/br>
    一個侍妾躺在新婚主人的床上，三人共寢，讓人瞧了又要編排厲無咎的不是。于禮，侍妾也不該留宿在主屋，都是服侍結(jié)束就送回院子里。往常國師就他一個男人，那些規(guī)矩也不必那么嚴(yán)格，如今相公入了府，萬事都得謹(jǐn)慎。

    厲無咎起身，不記得昨晚發(fā)生的事，見三人共寢也有些詫異，連忙起身。他低頭整理衣物時，周青悄無聲息地貼了上來。

    她宛如一條水蛇，緊貼著他的后背，柔軟的手臂環(huán)繞著他，隔著衣裳揉他身子。

    周青的手冰涼，指尖滑過他身子的地方酥酥癢癢。她閉眼偷取著他的體溫，玉手摸了摸他柔軟的小腹，又摸入他懷里掐了兩把他的乳rou。

    厲無咎回頭看周青，總覺得她似乎哪里不一樣了。她看起來更鮮活而親切。也許這樣的話形容普通人很好笑，但放在周青身上很不一般。

    跟了她這么多年，厲無咎第一次莫名有了安心的感覺。他回了一個笑容，提起春衣的衣擺快步離開，想快些梳洗，好回來見她。

    趁符川還沒醒，他可以悄悄和她多待一會兒。

    小仆屏屏見了厲無咎這穿著春衣還跑得飛快的樣子，眉頭一皺，暗罵這侍妾沒規(guī)矩。

    周青目送他離開，寵溺地笑了笑。

    合上門扇，她披著衣裳坐在床前足踏上，倚著床邊虛虛撫摸著符川的臉。

    符川睜眼時，便見她青絲如瀑，歪著腦袋看著他笑。她好像忘記了昨日他要?dú)⑺?，目光滿是真心的疼愛之情，比多年前那個看不清面目的人更加鮮活。

    符川握住了她的手。周青順勢吻了他的額頭。下一刻，符川便猛地吻上她的唇。他將她拉入帳內(nèi)，兩人滾作一團(tuán)。

    她有一副絕色的皮囊，柔軟得就像一片輕輕落在他身體上的雪花，將他的身體濕透而變得泥濘。

    符川的手滑過她的腰腹、脊背停留在后臀處。周青低頭看他的面容，安靜得就像她剛離開他時的樣子。

    符川的發(fā)仿佛被山林晨露沾濕，隨著他的身體被扣擊響而落下露水。周青的身體潮濕得就像剛沐浴過，一場云雨真就濕透了符川的衣裳。

    符川的右手腕套著一塊巫牌，他將它牢牢抓在手中。眼眸中紫色的霧氣氤氳，他咬住巫牌的一角，像在親吻。符川似笑非笑地偏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女人。

    “阿青……”

    在他身后仿佛有張無形的大網(wǎng)展開，周青便是那墜落網(wǎng)中的飛蛾。

    “我好想你……”

    身為非晗國人，符川卻毫無芥蒂地打開身體，仿佛要獻(xiàn)出他的一切擁抱眼前的女人。這位安國的巫咸披散頭發(fā)頗有幾分遠(yuǎn)古巫神的俊美，神山雪落一般的清冷圣潔氣質(zhì)包裹著他，穿透他的身體仿佛踏上朝圣之路的階梯。他毫不掩飾地展現(xiàn)著最純凈的歡愉，平常得就像在山風(fēng)中張開雙臂……

    那處春意盎然，這邊她的憐憐精心打扮，在用飯的小廳等了一上午。

    厲無咎獨(dú)自用了早飯，什么也沒說，落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生活在院子里的人，世界就這一方天地，難免有些偏狹。前院的人都在傳著，這妾室要失寵了，仿佛國師身上的污點(diǎn)終于要被擦除一般。

    簫聲幽幽從那小院傳出，癡而無怨。

    飯菜幾乎沒怎么動，已然涼透了。

    符川握著巫牌，睡夢中來到混沌之所。

    巫神身邊是無盡的黑暗，他坐在雪白的玉柳樹下，懷里抱著一個半大的白發(fā)女童。巫神頭生雙角，有著火紅如血的發(fā)和眼眸，臉頰生著金色的淚紋，漆黑的羽翼將他自己和那女童圍住。

    那女童雙目禁閉，呼吸清淺，就像在睡夢中一般。巫神的身體輕輕搖晃著，輕拍女童的后背，仿佛在看護(hù)著她入睡。女童的衣裙下一條細(xì)細(xì)的紅色鎖鏈穿過腳骨，血污已干涸多時了。鎖鏈的另一頭在巫神的手腕上纏繞著。而巫神的臉側(cè)和手心同樣沾染著血污，他高大的身體將那女童襯得就像一只小貓，她幾乎是躺在他雙手手心中，宛如襁褓的嬰孩。

    女童的雙手無力地垂下，蒼白的小臉更像是已經(jīng)死去的樣子。

    巫神用低沉的男聲低聲哼唱著歌謠，時不時摸摸她的臉癡笑著。

    一種無法言明的悲傷浸染了符川的心，他試探著走近去看那女孩子。女孩子呼吸微弱，隨時可能斷絕生機(jī)，可是巫神并沒有試圖治好她，相反那女孩子凡是被巫神觸碰過的皮膚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潰爛流血。

    “巫神大人?！?/br>
    巫神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yīng)。過了一會兒，巫神才仿若自言自語道：“這是吾的妻子。她變小了，和那時一樣……與她在一起的日子，吾才知道什么叫快活……”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和吾說話了，已經(jīng)很久了……”巫神愛憐地吻了他妻子的頭發(fā)，即便已經(jīng)如此輕柔，她的皮膚仍舊出現(xiàn)了不可遏制的潰爛，這疼痛仿佛延伸到睡夢之中，她微微蜷起身體，小小的眉頭蹙了蹙。

    “她愛吾如性命，卻也同時愛著別的男人?！?/br>
    “吾想毀了她，呵，吾怎么做得到……”

    巫神的眼睛像被一層黑霧籠罩，符川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符川可以肯定的是，巫神對于他這信徒毫不在意，無論符川信或者不信，敬或不敬，巫神都不為所動。巫神苦愛著一個女人，因這人，天地萬物在他眼中都失了顏色。

    因巫神過度地?fù)崦纳眢w終于完全潰爛，停止呼吸，溶化成一灘血水。

    正當(dāng)符川以為她已經(jīng)死去，隨著巫神的目光往遠(yuǎn)處看去，那女童再次凝聚成形，年紀(jì)看上去比方才更小一點(diǎn)。她雪白的頭發(fā)披散著，一雙銀色的眸子笑著看巫神，口中叫出了巫神的名字。

    符川怎么也聽不清，意識中卻肯定那就是巫神的名字。

    女童手里捏著一把木梳，穿著一身不合身的衣衫，她邁著幼小的腳向巫神走來，看起來有些急切?？墒撬龥]走兩步便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來。

    巫神沉默地看著她，沒有上前，面頰的淚紋仿佛更鮮艷了一點(diǎn)。

    不一會兒，這女童便斷了氣，竟就這樣摔死了。

    等了一會兒，那女童沒有再復(fù)活，或者只是暫時如此。

    見巫神低頭看自己，符川這才敢向巫神問出心中的疑問：“巫神大人，昆侖仙，可不可以不殺？”

    巫神嗤笑：“要?dú)⒕蜌?，不想殺就不殺。你殺或不殺和吾有什么關(guān)系？”

    “可是，那神諭……”

    “吾會為了這種事下什么神諭？可笑?！?/br>
    “凡人，你的一生，不過徒勞二字……”

    “吾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巫神黑色的羽翼伸展開又重新收好，像是普通人伸了個懶腰，羽翼之風(fēng)卻一片冰冷的肅殺之意，將符川的魂識連同換下的黑色碎羽一同刮走……

    符川在一片愕然中醒來，夢已忘了大半，唯有“徒勞”二字在他耳畔回響。

    “醒了？”周青已經(jīng)起身，取了他的衣衫為他披上。

    符川還未清醒，看著周青發(fā)呆。昆侖仙看上去與凡人無異，甚至她的外表看上去就像被嬌養(yǎng)的小姐，美麗而脆弱?？墒?，那種氣勢卻讓他人不可忽視她并非凡人。

    周青精致的面容靠近，符川還未反應(yīng)過來，口中便是一甜。糖塊帶著她指尖的余溫在他口中融化。

    是他從前喜歡的糖，符川就像被定住了，認(rèn)真地吮著熟悉的甜味。

    已經(jīng)是一個國家巫咸的他，此刻安靜端坐在周青身邊，仿佛還是初遇的山中少年。

    她的小鴿子終于飛回了她身邊。

    符川住進(jìn)國師府后，周青常常陪在他身邊，兩人正是感情好的時候。她很少再去厲無咎的院子，也很少叫厲無咎到跟前。

    厲無咎生來孤傲，不愿意見著周青和別的男人好，沒有偏往跟前湊的。好在符川似乎也不待見他，不如其他相公一般使喚妾侍。

    漸漸的，因周青很久不來，他便也不常吹簫了。府中日子孤寂難捱，他尋了些打發(fā)時間的事做，靜靜地在院中等待著她再次想起他。

    無論從前如何，只要被放進(jìn)后院男子的處境，他就會如此。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進(jìn)了這美麗的籠子，都是一個模樣。

    更何況，厲無咎心丟在了周青那里，如今再多的苦也得受著。

    這日厲無咎興起，坐在樹下園石邊畫風(fēng)箏。他穿著淡綠的衣裳，花叢遮蔽，沒人注意到他。萍萍這幾日老是被符川的小仆支使做事，有時候梳洗也得靠他自己。

    一筆下去，紙不太好，彩墨洇了開。厲無咎蹙眉，想著怎么轉(zhuǎn)圜一下。

    見著符川端著藥膳從廚房那邊來，途中往湯里下了丸藥，勺子攪動幾下，在湯里化了開。

    厲無咎連忙放下風(fēng)箏跟著符川，果然那藥膳是要送去給周青的。他心中擔(dān)憂，符川的身影卻在轉(zhuǎn)過園門處消失了。

    厲無咎焦急地上前察看，回頭卻見符川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他身后。

    “你在找我？”符川紫色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看著厲無咎。

    “你在湯里放了什么？可是要送去給阿咸的？”厲無咎抓著他的手，以免他逃脫。

    符川看著厲無咎的舉動，輕笑一聲：“是毒藥?！彼Z氣平常，是在說普通的蜜糖。

    那天晚上的事厲無咎醒來全不記得，不理解為何符川要害周青，聽說是毒藥驚得要奪來。他不去爭，可不是為了讓眼前這個人肆意傷害她。

    符川面容干凈，周身給人極為舒服的神圣之感，其人行事卻讓厲無咎覺得有些邪氣。

    厲無咎想要說什么，但是若符川真要害她，周青的身體有什么問題更是萬不能讓他知道了。

    符川紫色的眸子閃了閃，向厲無咎走近一步，氣勢駭人。厲無咎只覺得他渾身妖氣，排山倒海般向他壓來。

    兩人在這門廊站著，四目相對。

    “憐憐？”周青聽見動靜，從內(nèi)室走了出來。她披著層薄衣，像是才睡了起身。

    厲無咎趁機(jī)奪過符川手里的藥膳：“他在湯里下毒，要害你?！?/br>
    周青轉(zhuǎn)頭問符川：“哦？今天是下毒么？”

    符川點(diǎn)頭，淡笑著自覺站到周青身邊。

    厲無咎還未反應(yīng)過來，周青一手撈過那碗毒藥膳，三兩口便用了個干凈。

    周青的眸光隱隱發(fā)紫，竟神似符川的眼神。厲無咎感到害怕，看著二人說不出話。眼前的人滿是妖氣，陌生的讓他幾乎認(rèn)不出，仿佛不再是曾經(jīng)抱著他喚他“憐憐”的那人。

    見周青沒事，厲無咎擠出一個笑容，找了借口行了個禮匆匆告退。

    周青卻在他說完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他的手骨。厲無咎心中恐懼難抑，卻掙脫不開：“疼，放開。阿咸，你快放開我，手要斷了?！?/br>
    周青冰冷地看著他，沒有回應(yīng)。

    身上的衣衫如同紙片一般被撕碎，看著符川那依舊淡然微笑的臉，厲無咎恐懼地拼命遮掩自己身體。

    身后那自己最熟悉的人，就像化身野獸，當(dāng)著他人的面肆意蹂躪著自己。周遭的景象扭曲，無數(shù)人笑他辱他，就連厲家人也責(zé)罵他不知羞恥。厲無咎難以忍受精神的折磨，發(fā)出了撕心裂肺地哭叫聲……

    厲無咎凄慘的叫聲幾乎整個神府都能聽見。

    萍萍又被使喚去了別處，周青第一個到的時候便見厲無咎一個人坐在床上神情恍惚，哭叫不止。見到周青，他撲上來抱著她不肯撒手，仍舊只是哭。

    想必是做了噩夢了，周青沉默地任他抱著，陪著他緩過來。

    符川跟在周青身后也進(jìn)了屋，厲無咎一看見符川那紫色的眼眸，將周青抱得更緊：“阿咸，你讓他出去好不好？我……求你了，讓他出去吧?！奔词惯@種時候，他也知道這樣的要求無禮又任性。

    符川紫色的眸子，看向厲無咎不帶情緒。即使周青應(yīng)了厲無咎，抱歉地請符川先出去，符川的情緒也毫無變動。

    周青輕撫他的脊背，仿著民間大娘子安撫小孩的動作和音調(diào)。

    厲無咎漸漸安靜下來，見臺鏡里的自己仿佛厲鬼，他慌忙擦了擦淚水，抬起臉又是明媚的笑容：“我沒事了，噩夢罷了?！?/br>
    他若真有什么委屈，也不是會出來的人。周青凝視他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悄悄嘆了口氣，只問他餓不餓，累不累，要不要她陪他。

    厲無咎沒有拒絕，心中余悸未消，這也不算過分任性吧，遂拉著她開心地一起躺了下去。

    “旬日后的祭禮，你同我一起去。”周青知道最近他頗有些寂寞，有意帶他出門走走。周青沒有待他如晗國的普通妾侍般限制他出門，但厲無咎不怕別人說他自己，卻怕人說周青的不是，在外該守的禮一樣也沒少。

    厲無咎自然是愿意，哪怕是跟在身邊也好。留他一人在府里，免不了患得患失，一副哀怨如鬼的樣子，她也不會喜歡的。

    厲無咎的院子冷清而簡單，符川站在廊下看著院內(nèi)的花草。這邊院子有些潮濕，位置也不算好，符川觀厲無咎除了愛穿漂亮衣衫，沒別的不安分的舉動，今日倒是第一次見他如此。

    平常噩夢，哪就至于這樣鬼叫。男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對著女子撒嬌，這在安國是絕沒有的。符川雖看不上厲無咎的舉動，卻也疑惑厲無咎究竟夢到了什么。

    晗國的嬌弱公子，見得事少了，夢中偶有怪異，當(dāng)了真，這就被嚇破了膽。

    見屏屏走近，吩咐他去準(zhǔn)備些安神的湯藥給這男妾送去。符川看不上這男妾，卻不至于苛待，送些湯藥略表關(guān)心，也是晗國平常相公該做的，周青知道了也會更覺他良善。何樂而不為？

    “這些日子，你每日送些安神補(bǔ)藥過去?！?/br>
    “公子，他不過一個妾室，你討他的好做什么？”

    “多嘴。你只管送便是?！?/br>
    符川微瞇著眼睛，默念著旁人聽不懂的禱文。袖中巫牌的浮雕被撫摸光亮，木料像是被浸泡過，有著獨(dú)特的香氣。

    他虔誠的眸光注視著虛幻的神影，嘴角緩緩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