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別墅
哥哥糾結(jié)了三天,天天守在醫(yī)院,打了無數(shù)個草稿,最后與弟弟的見面仍然不在他的預料之內(nèi)。這個面色蒼白,身形消瘦卻無比平靜的弟弟讓他覺得無比陌生,也萬分心痛,三年后再一次與弟弟對話的時候他理智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在說出“愛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悔意,就像三年里無數(shù)次想的那樣,為什么不能呢,既然弟弟想要他,為什么不能給他呢,為什么不給他呢。 雖然弟弟的反應(yīng)讓他不知所措,這個生病的,失憶的,陌生的弟弟,讓他感到比他想象中弟弟的憤怒,責罵或者欣喜,不敢置信更痛苦萬分,他希望弟弟打他罵他甚至他理他,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面帶微笑,言行疏離。他一開始以為弟弟失憶是假的,就像從前一樣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即使他知道這是他的自欺欺人。直到真正看到,他才知道,他的弟弟真的完完全全拋棄哥哥。 又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哥哥終于把弟弟接回了家,早在弟弟失蹤幾個月后,因為繼父又一次表示就讓弟弟死在外面就好,哥哥給被酒精搞垮了身體的繼父找了一家療養(yǎng)院,認為可以照顧得更為周全。meimei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他給她在大學附近買了一套房,讓她獨立生活,雖然留了鑰匙,但meimei回來的日子不多。 這幢他曾經(jīng)希望成為美好的家的別墅,終于,只剩下和弟弟并不美好的回憶了。后來每個睡在弟弟床上的晚上他都在想,如果早這么干就好了。不過還好,他終于把弟弟接回來了,這個只有他們倆的家,不管是兄弟,還是愛人,都只有他們。 弟弟身體敗得厲害,不僅僅是車禍的后遺癥,胃病,低血糖,高血壓,風濕等大大小小的毛病捧回了每天可以當飯吃的藥,聽醫(yī)生說這些的時候哥哥真的希望這是他自己的體檢結(jié)果,他從小寵到大的弟弟,他的弟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搞成了這個樣子,病成了這個樣子。 那個時候他真的慶幸弟弟失憶了,雖然失憶抹不掉任何弟弟受到的罪,但起碼,不會讓他再為此痛苦。 回來第一天,哥哥把弟弟帶回了他以前的房間,這三年他都是睡在這里或者書房,跟弟弟說這是他們兩個人的房間。 哥哥怕弟弟看出什么,早在接弟弟回來前就布置好了房間,解釋到因為想給他接風洗塵把日用品都換了個新。 弟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笑了一下,說“謝謝哥” 哥哥愣了一秒,雖然告訴了對方以前是叫他哥,但近一個月來對方都很少叫這個稱呼。 哥哥在這里,在家里,在弟弟房里聽到這聲闊別三年的哥,紅了眼眶,逃避似的說了句“你先看看有沒有什么缺的或者不喜歡的跟我說,還有你的書房,里面有很多……你的稿子,你也可以多去看看,我去做飯”。 弟弟點了點頭,應(yīng)了句“好”。 哥哥走后,弟弟環(huán)顧了臥室一圈,房間非常簡單,大面積的白色,不管是床,衣柜和書柜。床右半邊有明顯的睡過的痕跡,右邊的床頭柜還放著一些充電器之類的。他試著去床上躺了一下,身體自動地躺在了左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抽開旁邊的柜子,第一個柜子里面很空,第二個柜子里面倒是有很多本子,并且看著是寫過的,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翻開。 床對面掛著有三幅簡單的裝飾畫,看著一幅是太陽,一幅月亮,中間一幅只有幾根流暢的線條,水還是云? 旁邊是一個不大的書柜,里面書不算很多,都是一些非常乏味的理論著作,他也有點意外失憶的自己看見這些書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內(nèi)容,他想了想,這是睡前讀物。 打開衣柜,里面衣服不少,風格偏休閑,仍然以白色為主,大部分看著非常新,而左邊一小片地方就是深色調(diào)的了,風格也比較嚴肅正經(jīng),經(jīng)常穿的樣子,看樣子是這個自稱的愛人的。 這個臥室倒是看不太出所說的自己是個作家的身份。他又打開浴室,看著應(yīng)該經(jīng)常用,大部分東西都很新,他看見兩瓶用過的古龍水,打開聞了聞,還不錯。 他看著鏡子里的人,在醫(yī)院他一直沒好好看過自己,從周圍人特別是那些護士的反應(yīng)中可以得知,他的長相應(yīng)該比較出色,病的沒什么人形都還非常引人注目的那種。 看著鏡子里的臉感覺有點奇怪,沒有覺得習以為常,也不是陌生感,腦中的第一句話是“不人不鬼”,他不自覺皺眉甚至想打碎面前的鏡子,他不太想看到這張臉,也不覺得好看。不過雖然沒記憶但常識還在,他知道不能這么干,于是移開了視線。低頭看見了自己的手,擼起袖子,看著自己手上大大小小的傷痕,突然想起來有個護士說他長得簡直像畫里走出來的,他有些諷刺地想,什么畫?恐怖圖片嗎?不過一般恐怖形象是什么樣的,沒有記憶的他也不可能知道。 他想洗一下手,但眼前看到一片猩紅,耳邊一些奇怪的聲音在不斷回響,聽不清,只能感受到其中的怨恨…… 等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被搓得通紅,甚至有地方沁出了血絲,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有種火辣辣的痛感。他潑了潑臉,抬頭看著這張慘白灰敗的臉,眼中的血絲還沒有褪下,簡直令人作嘔。 哥哥咨詢過醫(yī)生,在弟弟的飲食營養(yǎng)方面記了幾千字的筆記,做了一頓符合弟弟目前的身體狀況又考慮了從前他的口味的晚餐。時隔三年,他終于可以再和弟弟坐上家里的餐桌,雖然他們從住到這里開始就再也沒平靜地吃頓飯了,這張餐桌見證的只有無數(shù)雞飛狗跳的鬧劇。 吃飯的時候,哥哥發(fā)現(xiàn)有幾道過去弟弟非常喜歡的菜他今天只吃過一口之后就再也沒碰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三年過去了,弟弟的口味已經(jīng)變了嗎?“小寒,你是不太喜歡這幾道菜嗎?”說完和這陣子很多次一樣,想到自己說的愛人身份,覺得這個問題有些愚蠢。 弟弟情緒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反應(yīng)有些遲鈍,更沒精力想太多,聽到這話緩了幾秒,說“我沒什么胃口”,想了一下又指了指一道菜補充到“我不是很喜歡這個東西”。 哥哥看著弟弟指的是蝦仁,是弟弟以前最喜歡吃的東西之一,他有些無措,低聲到“抱歉,我這次做的大部分是我比較喜歡的,沒好好考慮你……” 弟弟看著明顯情緒低落的哥哥,差不多明白對方想了什么,想了想,給了個臺階“可能因為失憶后習慣了醫(yī)院的口味,突然吃到這些東西不太適應(yīng)”。 “嗯,之后我多做些不同口味的東西,你看看你喜歡吃什么,我……”哥哥明顯沒被安慰到。 弟弟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能吃的東西應(yīng)該也不多吧?看樣子我還挺挑食,要麻煩你多費心了”。 哥哥笑了一下,情緒稍稍回漲,是“沒關(guān)系,我喜歡給你做吃的”。 吃完飯后哥哥帶弟弟去了書房,弟弟在哥哥打開燈后看清了這個面積不小的書房,比起臥室,這個書房給弟弟感覺更舒服,他環(huán)顧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沒有窗戶。 雖然看得出保護得很好,但明顯東西都比較舊了。三面墻壁都是實木書柜,里面塞滿了書,還有大堆小堆的書摞在地上,正中間的書桌上面壘著很多筆記本,還有一摞摞的紙張,還有一個不算小的筆架,上面掛了滿了鋼筆,以及兩臺電腦。 三年了,這個書房終于迎回了他的主人,從再次見到弟弟到現(xiàn)在一直處于不安中的哥哥終于有了一點輕松愉快的感覺,哥哥看著弟弟盯著那個筆架,笑著說“你不想寫著寫著要換墨,又只肯寫這一種筆,所以每次開始寫東西之前都備了一大堆,這里有37支”。 弟弟想起那時候在醫(yī)院寫字的別扭感,心道,這說的是真的。 “這么干凈,是你收拾的吧”。 哥哥有些詫異地望著弟弟,弟弟看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可能有些誤會,簡單解釋道“在醫(yī)院被護士批評過亂丟亂扔”。 那時候他借了紙筆記錄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但每次寫出來就覺得變了味,隨手就撕了,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周圍都是紙團和碎紙,被護士念叨過很多次說再這樣就不給他紙了。 想來一些習慣總不會因記憶的消失而改變,這些整整齊齊的書和紙,這個整潔干凈的房間,不會是他的作風,前提是這里真的是他的地盤,感覺告訴他是的。 哥哥也知道自己那一瞬間的念頭有些荒謬,但聽到這個解釋仍然免不了失望,只得努力壓下了這種奇怪的感覺。 但弟弟沒有放過哥哥,淡淡問到“你想我恢復記憶嗎”? 哥哥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這是第二次弟弟問這個問題,上次是重逢第二天他告訴對方以前叫他哥的時候。和弟弟重見后,他在某些時候的確有著找回弟弟的喜悅,比如第一次看見弟弟的時候,在給弟弟準備東西的時候,在給弟弟做飯的時候。 但在大部分時間,特別是和真正弟弟相處的時候,他所感受幾乎都是不安,無措,悲傷和恐慌等負面情緒,不單單因為沒有記憶的疏離,這個沒有記憶的弟弟陌生到讓他心慌,他完全不知道這個弟弟在想什么,想做什么。這個弟弟既沒有失憶的驚慌茫然,也沒有對他這個“陌生人”的戒備,對過去沒有一絲好奇,對他所說的“愛人”更是毫無反應(yīng)。 與之相對的,他總覺得對方似乎對他的糾結(jié)和掙扎看得明明白白,大部分時候冷眼旁觀,時不時開玩笑似地拋出一句讓他心驚膽戰(zhàn),手足無措的話,然后饒有趣味地看他的反應(yīng),這是從前的弟弟從來不會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一面。 在弟弟消失一年后,瘋狂找尋無果的他開始借助弟弟留下的東西寄托思念,找到了弟弟的日記和隨手記下的那些思緒,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插進他的心房。那時他才知道,在他以為的幸福時光中,他的弟弟時時刻刻都在忍受痛苦,在理智與欲望間苦苦掙扎,在被抑郁拖入深淵的時候,他仍然用盡所有力氣給他美好的假象,而真正被寵愛的他親手一刀刀凌遲了他的弟弟。 而現(xiàn)在弟弟回來了…… “你好好地回來了,這就夠了,有沒有記憶……都不重要?!备绺缱旖蔷o繃,有點干巴巴地說。 弟弟饒有興趣地看著哥哥的表情變幻,對這句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到了書桌前準備拿過面前的紙張,又抬頭問“我可以看看嗎?” 哥哥猛地回神,說“這本來就是你的,不需要問我”。 剛想完一大堆的哥哥暫時不知道該怎么跟弟弟相處,說著“你隨便看,我先出去收拾一下東西”便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弟弟拿起一張皺巴巴的紙,字跡和自己在醫(yī)院的時候有點不一樣,這張紙上明顯潦草得多,還是可以看出熟悉感,不過他覺得這東西應(yīng)該是以前扔掉的廢紙吧。 他又拿過一個筆記本翻了翻,發(fā)現(xiàn)是本,過去的他寫的,看見里面本來應(yīng)該陌生的人名后竟然想起來一些這本書的內(nèi)容。 他梳理了一下三個星期的記憶中從周圍獲得的各種信息,想,看樣子知識和習慣都沒有消失,但是他并沒有看到過去認識的人就想起來跟他發(fā)生過什么,所以,純粹是把人都忘了嗎?應(yīng)該也不是,比如他不記得怎么寫的這本,所以,也不是純粹的逆行性遺忘,似乎只丟失了情景記憶。 他又去書柜里面抽了幾本看書名涌上了情節(jié)的書,隨手抽了一本,易寒?這名字有點意思。他翻開,發(fā)現(xiàn)書里到處都是批注,倒是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個習慣。 他坐到那個很舊的椅子上,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經(jīng)常坐在這里,又想到自己在醫(yī)院的時候會把不想讓別人看見的東西塞到床墊下面,慢慢地往椅子下面摸,摸到了紙張觸感的東西。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拿出來。 他對失去的所有東西都沒有興趣,不管是記憶,還是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