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下個棋收獲少帥癡漢一枚成就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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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正月科舉事畢,舉京上至士子縉紳,下至農(nóng)夫漁樵,項背相望地聚在御街孔門前伸長了脖子看金榜。 “康寧三十二年恩科殿試金榜: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一名,狀元柳葆卿,第二名,榜眼謝荃,第三名,探花謝芾。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一名……” 大多人只關(guān)心前三名是誰,探花名字一念完,孔門前眾人紛紛雜雜議論起來:“這次太傅府出了兩位??!太傅府可真是不得了!” 謝艾遠遠站在一處,面無表情聽著。他望望金榜,再望一望孔門之后的御街,御街之后的宮城,靜靜佇立片刻后轉(zhuǎn)身離去,往僻靜的小巷走。 緊跟著他的小廝聽到家中兩位公子都中第,比謝艾要興奮得多:“大公子和三公子都上了金榜,小的想來應(yīng)該備個禮,賀一賀兩位公子大喜!” “我沒有錢,沒東西能送他們?!敝x艾一頓,“你若想表表心意,便去準備吧,不用陪著我?!?/br> “您好歹是謝家公子,出門怎么能沒個隨從,管事吩咐了我要陪著公子。等回頭得空,我再去備禮吧?!毙P又做愁眉苦臉狀,“唉,這會兒送榜的人估計都上門了,家里指定熱熱鬧鬧的,那幫會來事的也不知道怎么討彩頭呢。” 謝艾垂目:“你去吧,給你一個時辰,我回黃金屋看會兒書,你買完東西就去那兒找我?!?/br> 小廝忙不迭答應(yīng)了,草草行了個禮,一溜煙往主街跑去。 謝艾穿過小巷走到另一條商街,往專營文房四寶的黃金屋里去。除了筆墨紙硯,黃金屋還賣市面少見的珍本,價格不菲。謝艾買不起,所以每次來黃金屋就在書柜前泡著。他一目十行,求知若渴,快的時候一個下晌能啃掉兩本。 一進黃金屋,謝艾就聽見店里伙計交頭接耳:“他怎么又來了?三天兩頭的來這里蹭書看,一卷都不買?!?/br> 謝艾心里打鼓,但裝著沒聽見,從容自若地往書柜走去。他專心致志,一打開書,旁人再怎么議論他,他都聽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店里掌柜走過來,笑盈盈揖禮:“敢問是太傅府上的小公子吧?” 謝艾連忙放下書回禮:“學(xué)生謝艾?!?/br> “小公子很喜歡來敝店里看書啊?!?/br> “是……”謝艾低下頭,“多有叨擾……” 掌柜笑道:“怎么會叨擾,今年恩科,府上兩位公子金榜題名,真是可喜可賀。書香世家子弟來我黃金屋,是敝店的榮幸啊?!?/br> 謝艾不知如何回話,只好附和地笑了笑。 “只是小公子來了多回,每次來都是看看書,卻不曾買過一卷,這著實叫人費解。光看不買,可不像是世家公子所為啊。尤其這些書大多還是珍本,看得多了摸得多了,會折價,我們做生意的也很為難啊。小公子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盡管同我說,黃金屋每個月都直供筆墨到貴府,同貴府賬房還是能說上話的,打個招呼即可?!?/br> 謝艾臉色薄紅,掌柜雖溫言溫語,可還是招來了店里他人側(cè)目。 “掌柜說得是……我今日身上沒帶足銀兩,改、改日再來?!?/br> 謝艾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未讀完的書,向掌柜拱手施禮,落荒而逃。 黃金屋是去不了了,謝艾便去附近走走,一邊等著小廝回來找他。除去黃金屋,謝艾上街會光顧的也就是茶莊了,那里時不時有人對弈,觀摩一局正好打發(fā)時間。 匯英茶莊中正巧有兩人在下棋,身邊圍了八九個人看,謝艾就湊個趣,站在一旁觀棋。 對弈的一位是茶莊常客,棋迷一個,常在茶莊里找人對弈。另一位則是個佩劍的公子哥,即使下棋這么閑雅的事,他都做得威風(fēng)凜凜,執(zhí)棋落子擲地有聲。謝艾偷眼打量佩劍公子,應(yīng)是官宦人家,眉目輪廓比一般人深邃得多,有兩三分不似中原人。 棋盤廝殺半晌,謝艾看出勝負,望著那位佩劍公子微微一笑,沒想那公子恰巧抬頭,正撞見他的笑意。 “這位小兄弟,你是笑我要贏了,還是笑我要輸了?” 謝艾目光落回棋盤:“觀棋不語。” 佩劍公子勾勾嘴角,夕食光線昏晦,但再暗也照得出謝艾五官清俊,他驚艷地多瞧了謝艾好幾眼,低頭繼續(xù)下棋。 ??筒幻魉缘乜纯磧扇?,又看看棋盤,沒看出態(tài)勢,但等他再落十余子之后,便扼腕不已。 “輸了輸了,不下了!這位公子棋藝高明,在下佩服!” 佩劍公子志得意滿地丟下棋子,一抱拳:“承讓?!?/br> 他再去看謝艾,見謝艾輕攏著眉頭,問道:“這位小兄弟方才押錯寶了?” “不是,學(xué)生只是在想,這一局還未走到絕路,仍有得救。” 一旁侍從斥道:“你胡言亂語什么,不會下棋就速速離去!” “不得無禮?!迸鍎迂?zé)備侍從,但面色也是不以為然,“那你來救?若能救下,我賞你白銀百兩,你敢不敢?” 他出手闊綽,引得眾人倒吸一口氣,齊齊看向謝艾。謝艾再看一眼棋局,略加思索,抬頭笑望佩劍公子:“我不賭錢,但我想爭一爭這棋局。” 佩劍公子上下打量了謝艾一番,衣著顯舊,但身上有幾分貴人氣度,尤其腰間佩玉一看就不是凡品,聽他談吐應(yīng)當(dāng)是個落魄貴族之后,剛才談錢應(yīng)是有些冒犯了。 “你坐吧。” ??妥尦隽俗?,謝艾與佩劍公子對坐。他執(zhí)起白棋斟酌了一會兒,然后落下一子。 佩劍公子嗤笑一聲:“垂死掙扎,又有何益?” 謝艾只心無旁騖地下棋,一言不發(fā),佩劍公子看他這樣不由一愣,也跟著沉下心來。 局面上黑白子乍一看還是勢均力敵,但白棋已是弱勢,黑棋揮軍直下,白棋便要被侵吞殆盡。謝艾避開鋒芒,另辟包抄之徑,但佩劍公子也有防范,兩人在這棋盤上你爭我奪,許久過去,謝艾已掙得生機,黑子不敢妄動。 佩劍公子抬頭看看謝艾:“小兄弟好棋藝,能力挽狂瀾?!?/br> “嗯?!敝x艾下棋時求靜,聽到佩劍公子說話,也沒聽進去到底說了什么,他應(yīng)了一聲,目光只牢牢鎖在棋盤上。 圍觀者從十多個,漸漸變成二十有余,到后來圍得密密實實,明明是靠著廊下的位置,圍里頭的人卻都覺得透不過氣,對弈的二人也漸漸額頭沁出汗來。圍觀久了的人眼睛都看花了,他們?nèi)嗳嘌劬Γ虐l(fā)現(xiàn)天色已晚,有些人便抱憾離去了。 侍從也注意到了時辰,趁著謝艾還在沉思布子之時,輕聲道了句:“少帥,我們還要去宮里頭用宴呢?!?/br> 佩劍公子一愣,他抬頭看看天色:“這可不好,得趕快走??墒恰?/br> 一番動靜驚醒了謝艾,他左右看了看:“什么時辰了?” 店家答話:“酉時都過啦?!?/br> 謝艾大驚失色,面上登時慌亂起來,他申時之前就要回府,這下遲了一個多時辰,回去定要受罰。 “小兄弟,我也有事要走,這棋局就先放在這里,你我明日午后再戰(zhàn),可好?” 謝艾猶豫:“明日我未必來得了……” “棋逢對手,乃一大快事。你若明日不來,我日日都在此處等你?!迸鍎右槐?,“我必須要走了,告辭。” 說完佩劍公子拿出一錠銀子給店家,讓他們存著棋局,留他明日繼續(xù)酣戰(zhàn)。他走出茶莊翻身上馬,臨走前回頭又看了看謝艾:“忘記說了,我叫韋琛?!?/br> 謝艾行禮:“學(xué)生謝艾?!?/br> 韋琛點點頭,再看謝艾一眼,一夾馬肚策馬離去。 兩名店小二輕手輕腳搬起棋盤往柜房走,眾人也紛紛散去。謝艾在主街上張望,街上的人三三兩兩,沒有小廝的身影,應(yīng)當(dāng)是先回府了。他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往銅鏡巷跑去。 待謝艾氣喘吁吁跑回謝府,管事正在門口等候。他見到謝艾就沒好臉色:“酉時三刻才回來,得了,跟我去見二夫人吧,正好二夫人也不痛快著。” 兩位公子中第,闔府歡騰,唯獨未進三甲的二房公子高興不起來,二夫人雖然人前恭賀,人后卻憋了一肚子的火,正好謝艾逾矩,二夫人的火氣也就有了出處。 謝艾被帶去二房,二夫人責(zé)罵了他幾句,言辭要比平日刻薄不少。謝艾早已習(xí)慣,眼觀鼻,鼻觀心,任憑二夫人對他從頭到腳的數(shù)落。他這副樣子,惹得二夫人更為生氣,捎帶上謝艾的生母也一起罵,謝艾終于有了反應(yīng),抬頭冷冷看了二夫人一眼。 “我犯了錯,任憑責(zé)罰,但今日之事,與我娘無關(guān)?!?/br> 二夫人被他那冷冽一眼看得心頭火起:“好啊,你還知道我能責(zé)罰你。來人,把這個不懂規(guī)矩的東西帶下去好好教訓(xùn)一番!” 謝艾面無懼色,到了佛堂后直挺挺地跪下,伸出雙手任由管事拿竹片子打他手心。 竹片子打在手心的rou上,其實不算多疼,就是麻癢得厲害,忍一陣就過了。怕就怕打在手指關(guān)節(jié)的筋膜上,即使力道不大,兩三記下去便會腫起,往后好幾日手一動就疼。管事今日下了黑手,見謝艾越是面色不改,就越是片片都往他指節(jié)上抽。謝艾咬著嘴唇,硬是不吭一聲,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匯聚成豆大的汗珠,直直往脖頸里淌。 闔府大喜之日,榜眼和探花隨尊長們在宮中用宴,府里上下也是熱熱鬧鬧一片,嬉笑之聲雖遠卻清晰可聞。 佛堂外,謝艾的生母顏氏拖著小女兒趕來求情,一雙母女跪在佛堂外連連磕頭,痛哭不已。謝艾聽到顏氏的哭聲皺緊了眉頭,牙齒磕在唇上,生生咬出血來。 有些人聽到了動靜過來看,有作壁上觀的,也有揶揄譏諷的,顏氏母子身份低微,連奴仆都可以笑話兩句。 二夫人見鬧得差不多了,也知道以謝艾的脾氣再打下去也不會服軟,順著顏氏求饒就下了臺階,命管事停手,但謝艾逾時晚歸一事需另做處罰,遂將其關(guān)進柴房禁閉一天。 謝艾從正午到夜里都沒有進食,柴房里又濕又冷,他蜷在木頭堆里,雙腳凍得冰涼,便脫了鞋襪,用傷得紅腫發(fā)燙的手掌去捂腳面,也給自己的傷稍作冰敷。 月色明晰,如清泉穿過窗欞流瀉進來。謝艾不去想那些憋屈的事情,努力回憶今日未決的棋局,思索著等他出了禁閉后要如何贏下那盤棋。 他生母顏氏家中是開棋社的,耳濡目染加之慧根,顏氏被教得一手高超棋藝。她豆蔻之年曾設(shè)一死局,后被一世家公子破解,那人便是謝艾的父親,如今的謝都尉謝瑞。當(dāng)年郎有情妾有意,即便不能為人正室,顏氏也執(zhí)意入府,做了謝家少主的第十房小妾。 高門大戶妻妾成群,謝家后院如帝王家的后宮,各方為了子嗣前途無所不用其極。顏氏是商賈之女,本就低人一等,外人稱道的一段佳話在謝太傅眼里則有辱家風(fēng),視顏氏如同娼妓,連著謝艾這個孫兒也嫌惡不已。且謝艾出生之日,恰是謝皇后薨逝的那一天。那是謝家的一大支柱,轟然崩塌之時,他卻呱呱墜地,老太傅便更是以他為不祥。 謝府書香世家,藏書汗牛充棟,收盡天下孤本,供子弟讀用,但一些藏書偏不許謝艾借閱,考子弟學(xué)問時,謝太傅也從不過問謝艾的學(xué)業(yè)。家中有名仕來訪,圍爐清談,謝家子弟都可以在旁觀學(xué),甚至直接和名仕辯論,但謝艾只去過一回,之后再要去,回回都被管事趕走,理由都是推說他還小。這個由頭說久了,謝艾也看明白了,他盡量不在謝太傅面前出現(xiàn),不能出府的時候就窩在自己房中,自己讀書習(xí)字。數(shù)載難熬,顏氏將一身棋藝都傳給了謝艾,母子二人時常切磋,也算苦中作樂。 然后院眾人卻不曾放過這對母子,諸位夫人會在月銀上動手腳,其下子嗣與堂兄弟除了不屑于作弄謝艾的,一個個都變著法地欺負幼弟。故意把棋子倒進馬廄食槽里,逼得謝艾不得不去撿,他們再驚動馬匹,狠狠嚇唬謝艾。謝艾借不到的書,他們翻得噼里啪啦響,有些書沾了墨,折了頁,就全推到謝艾頭上,讓謝艾替過受罰。謝艾年幼,打也打不過,又不是會哭會鬧的人,十多歲就忍得性子沉郁,時常一整日都說不出一兩句話來,只有下棋看書時才面色柔和些。 也是拜他兄弟所賜,謝艾讀書極快,對棋局也是一望便能記住大體布局,他今日與韋琛下了許久的棋,每個黑白子擺在什么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就這么思索著如何翻盤,謝艾漸漸困倦,他蜷縮著身體,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是仆役無心忘了,還是刻意作弄,第二天一整日都沒人來送飯,到了夜里謝艾被放出柴房,整個人餓得走路踉蹌。回了自己房中,顏氏已經(jīng)備好清粥小菜。謝艾手上有傷,顏氏一勺一勺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嘆氣:“你這孩子,怎么就不能服個軟說句好話,也不至于被罰成這樣?!?/br> 小女兒謝芝擺弄著謝艾的手,她今年九歲,聲音還有幾分奶氣:“哥哥疼嗎?” 謝艾搖搖頭,為了不讓謝芝擔(dān)心,他硬是忍著痛握了幾下拳頭:“你看,一點沒事?!?/br> 謝芝懵懵懂懂,突然想起什么,興高采烈道:“今天見著四房jiejie戴了一支簪子可好看啦,一朵大桃花下面十幾朵小桃花,走起路來像桃花在發(fā)上飛舞,美得像仙女一樣!” 謝艾笑道:“你喜歡,哥哥給你買?!?/br> 顏氏嘆氣:“哪里有這個閑錢,你別瞎許諾,到頭來讓她空歡喜一場。再說了,她也沒到打扮的年紀?!?/br> 謝艾不吭聲,但偷偷朝謝芝眨了眨眼睛,心里算算大約攢一兩個月的錢就能給謝芝買簪子了。等用完飯菜,謝艾道:“娘,我想用浴?!?/br> “水燒著了,每次從柴房回來都一身霉味,我這就給你準備去?!?/br> 顏氏母子無人伺候,謝艾手受了傷不能沾水,就只能坐在浴桶里舉著手由顏氏為他擦洗,謝芝被趕去臥房里早早睡下。 顏氏一邊幫謝艾擦拭,一邊叮囑:“明日你就別出門了,免得討你二娘生氣。你大哥三哥從宮里回來了,你去賀一賀,這是禮數(shù)?!?/br> 謝艾回道:“我不想去?!?/br> “又不聽話,不就是去道一句賀,這也折你心氣了?” 謝艾閉上眼睛:“知道了,會去的。” 他這一兩日不能出府,勢必要讓韋琛等候了。謝艾想想韋琛佩著寶劍鮮衣怒馬的樣子,心念一轉(zhuǎn)。大晉剛夐族人打完一場惡戰(zhàn),如今忙著商議和親修好,韋將軍率韋家軍凱旋進京,正是在這幾日,那韋琛估計就是韋家人吧。 隔日,顏氏從自己嫁妝里取了兩塊奚氏墨交于謝艾。謝艾捧著徽墨不敢置信地看著顏氏,他知道這是顏氏最后一點積存了。 顏氏了然地笑了笑:“你近成年,到時候還要仰仗你的哥哥們給你找個差事。你大哥三哥他們小時候是頑皮了些,但現(xiàn)在都考取功名,是知書達理的人。你若送個禮,他們也會記得你的好。你爹子嗣眾多,有什么好處很難落到你頭上,還要靠你的哥哥們?yōu)槟阏f話,給你求個出路?!?/br> 謝艾低下頭:“知道了?!?/br> 東苑里,謝府長公子和三公子正在會客,座上賓是新科狀元柳葆卿。此人年僅十九,窮鄉(xiāng)僻壤里出來的寒門學(xué)子,憑著才學(xué)在一眾舉子中脫穎而出。春闈前的奎宴上,謝太傅收柳葆卿為關(guān)門弟子,后柳葆卿奪得狀元,謝家也為其在東宮謀職,為謝家人與太子所用。 廳里還有幾位年紀較小的謝家子弟,有些是來道賀的,有些則是借此機會和狀元郎攀談幾句。桌上堆滿了各式賀禮,謝氏兄弟半是炫耀半是品鑒,賞玩一番后丟回禮箱中,道一句“萬般仙品,不及十八明珠”。 謝氏淵源百年,大晉立國之前便在豊州發(fā)家,當(dāng)年開國皇帝就是在謝氏的支持下入豊州建豊都,后太宗皇帝感謝氏之功,賜稀世珍寶十八明珠予謝氏一族。明珠無論白晝黑夜間都瑩潤璀璨,共計十八顆,由軟玉金絲串成手珠,只謝氏主事可以佩戴,如今傳到謝太傅謝釗手中。 柳葆卿對十八明珠的傳奇早有耳聞:“晚生拜會老師多次,卻從未見他佩戴過?!?/br> 長公子謝荃答道:“家傳之寶,豈可隨意示人?我是東苑長孫,也只有在祭祖之時見祖父戴過一次,其形之美非尋常珠寶可比,令人念念難忘?!?/br> “我說大哥,你就別這么惦念了。”三公子謝芾說道,“祖?zhèn)鞲福競髯?,將來這十八明珠還不是你的囊中之物,到時候大可給柳兄好好看看我謝氏家寶?!?/br> 謝荃反口吹捧:“也不盡然,我朝尚立賢者,將來那十八明珠也有可能傳到三弟你手上。” 柳葆卿見謝氏兄弟唇槍舌戰(zhàn)起來,笑而不語。此時仆役來報:“十六孫少爺攜賀禮請見。” 謝荃與謝芾對視一眼,思索了一下才想起來他們的十六弟弟是誰:“他能有什么賀禮?” “說是奚氏墨?!?/br> 柳葆卿一聽奚氏墨就眼前一亮,謝荃和謝芾則是不信,讓人帶謝艾進來。 謝艾捧著寶墨進了東苑大堂,見到兩位兄長行禮:“恭祝兩位兄長金榜題名?!?/br> 他抬頭看看廳里的貴客,謝家招攬?zhí)煜聦W(xué)士已成自然,能在他兩位兄長面前得以上座的,應(yīng)該是新科狀元。謝艾沒有貿(mào)然開口,只默默向柳葆卿行了禮。 謝芾朝謝艾手中錦盒抬了抬下巴:“打開?!庇中τ崆渥隽藗€請的手勢,“柳兄,一同看看?” 柳葆卿笑笑:“卻之不恭。” 謝艾打開錦盒,呈給三甲觀賞。 奚氏墨質(zhì)堅如玉,紋理如犀,一見便知是墨中上品。柳葆卿端詳了好一會兒,眼里的喜愛之情掩飾不住。 謝荃發(fā)話:“柳兄若是喜歡,轉(zhuǎn)贈與柳兄便是?!?/br> 謝艾聞言一愣,心中忐忑。若真的轉(zhuǎn)送他人,那顏氏為他做的籌謀豈不白費?嫁妝里最后一點稀罕東西是用來換取前程的,不能讓人隨意做了人情。 “這怎么可以?”柳葆卿笑道,“我觀賞一二便心滿意足了,怎么能奪人所愛?再說了,這也會教十六公子難做啊?!?/br> “柳兄多慮了,他才不會難做?!敝x芾看向謝艾,“小十六,你會為難嗎?” 謝艾抿起嘴唇,沒有開口,但眼里滿是不情愿。 原本三甲只是在虛應(yīng)客套,看謝艾這反應(yīng),謝家二位公子都面色難看起來。會廳里的幾個堂兄弟面色譏諷,有兩個繃不住的,偷笑出聲來。 謝荃斥道:“謝艾,你竟如此不知禮數(shù),你可知道這位是誰,他是陛下欽定的狀元郎,能送給他是你的福分!你這扭扭捏捏的模樣成何體統(tǒng),謝家顏面都被你丟盡了!什么稀罕物件,舍不得就不要拿出來現(xiàn)眼,收起你的東西速速退下!” “二位不要動怒,我看十六公子并非是舍不得,只是這雙寶墨原是他這個做弟弟的對二位的心意,所以遲疑了一下,并不是什么大事。倒是這份小心思,可愛又實在。”柳葆卿微微欠身,含笑看著謝艾,“在下柳葆卿,敢問十六公子尊名?” 謝艾輕聲回道:“學(xué)生謝艾?!?/br> 柳葆卿笑得親切:“你多大了?” “十六?!?/br> 柳葆卿笑了:“我比你年長三歲,你該是叫我一聲哥哥?!?/br> 謝艾叫了一聲:“哥哥?!?/br> 柳葆卿滿意地拍了拍謝艾:“我一直想有個弟弟,可惜我是獨子。今天你叫我一聲哥哥,我比得了狀元還要高興?!?/br> 他轉(zhuǎn)頭又對謝家二位公子笑道:“見笑了,但在下實在有些羨慕兩位,有個這么乖巧,又一心向著你們的弟弟。” 謝家二位公子面色轉(zhuǎn)晴,柳葆卿為謝艾打圓場,他們也要接著,薄責(zé)了謝艾兩句后讓他放下奚氏墨退下了。 出了東苑,謝艾走到四下無人處,靠著墻重重吐出一口氣,回想剛才柳葆卿的溫言細語,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敬服。他沒有回住處,而是立在原地等候,一直等到大堂里的人都散了,他的兩位兄長送柳葆卿出門。謝艾飛快地跑出府,跟著遠去的軟轎跑。 侍從看到謝艾跟了一小段路,低聲告知轎中的柳葆卿。柳葆卿讓轎夫停下,下了軟轎,向謝艾走去。 “十六公子,怎么跑出來了?” 謝艾微微有些喘,他整整儀容,向柳葆卿行了一個大禮:“方才在我的兄長面前,多謝柳狀元替我解圍,謝艾感激不盡。我追到此處,就是為了向柳狀元親口道一聲謝,謝謝柳狀元?!?/br> 柳葆卿笑問:“你叫我什么?” “……哥哥?!苯袉就辏x艾低頭笑了,再抬起頭時,眼里亮晶晶的,“謝謝哥哥。” 柳葆卿笑著點點頭。 “請問哥哥,做狀元要讀多少書?” 柳葆卿答道:“我沒有數(shù)過,但凡是有書可讀,我都會讀到爛熟于心。書不在于讀得多,而在于每一字每一句,都讀到心里去?!?/br> 謝艾深深行禮:“謝哥哥賜教?!?/br> “快回去吧,以后我應(yīng)該會常來謝府,得空了找你玩?!?/br> 謝艾點了點頭,但執(zhí)意要目送柳葆卿走,柳葆卿也不扭捏推辭,上了軟轎后漸漸淡出謝艾視線。 隔日,謝艾正午之前出門,這回沒讓小廝跟著。 匯英茶莊里,韋琛半倚在窗臺上百無聊賴地坐著,一見謝艾遠遠走來,細細看了好一會兒,轉(zhuǎn)頭囑咐侍從:“讓店家把棋盤擺上來!不,開一間雅室。上茶,要最好的?!?/br> 韋琛到門口迎接:“小兄弟,可把你等來了?!?/br> 謝艾行禮:“讓公子久等,前兩日有事,學(xué)生不能出門,還請韋公子原諒?!?/br> “哪兒來那么多虛禮,走?!?/br> 說著,韋琛便去拖謝艾的手,他平日里是個拉弓揮劍的,手勁奇大,謝艾猝不及防被握到滿手掌的傷痛,失聲低叫出來。 “怎么了?” 謝艾急忙抽回手:“沒什么。” 韋琛去抓謝艾的手,不許他回避地攤開掌心,看到指節(jié)上青紫斑駁,還有幾處淤青沒有消腫。他又去檢查另一只手,但謝艾不讓。 “去藥鋪買褪淤的藥膏,快去?!表f琛囑咐侍從。 “不必麻煩了!”謝艾急道,向韋琛行了一禮,“學(xué)生謝過韋公子好意,但這只是小傷,過幾天就好了,怎敢勞煩韋公子。” 侍從奉行軍令慣了,韋琛沒改口他就徑直往附近的藥莊去了。韋琛把謝艾往雅間引,他怕又弄疼謝艾,這回改牽著謝艾的衣袖。 雅間里當(dāng)日未決的棋盤已經(jīng)擺在案上,一旁放著雨前龍井和茶具。 兩人入座,韋琛又去拉謝艾的手看,這回看得仔細:“什么人下手這么陰損,一根根都往筋節(jié)上抽!你手傷成這樣,沒法下棋了吧。等下上了藥,滿手都是藥膏,更碰不了棋,我讓小二把棋盤撤了去?!?/br> 韋琛說完就起身,謝艾連忙攔?。骸拔夷芟缕?,真的能下,請韋公子不要再為我麻煩了。我今天出來就是為了下完這盤棋,了卻一樁事,下次再出來不知道要什么時候了,還要累韋公子等。而且韋公子這樣照顧,我也委實不敢領(lǐng)受,心里實在過意不去?!?/br> “你我因一場棋局相識是有緣,小兄弟棋藝高明,我韋琛心悅誠服。舉手之勞,也是我一點點愛惜之意,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br> 說完韋琛出了雅間去吩咐小二,他臨時多了個主意,讓小二送筆墨紙硯進去。他照著棋局拿筆在紙上圈畫,黑子就重重點墨,白字就畫個空心的圈。 謝艾干坐了一會兒,沒話找話:“韋公子在記譜?” 韋琛笑道:“是啊,今天下不了棋了,我把棋局畫下來,空的時候拿出來看看,想辦法贏你?!?/br> 謝艾看著韋琛,不覺微笑起來。韋琛為人爽朗,講話也坦率,快意直言毫不矯飾。看著他這樣暢快笑談的樣子,謝艾心里有幾分羨慕,他是從來不敢這么講話的,即使對著最親近的顏氏,他也不會暢所欲言。 聽說韋將軍早年殺伐過重,所以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也沒有子嗣,韋琛是他的老來子,如此得來不易,應(yīng)是無比寵愛,才能養(yǎng)得韋琛如驕陽一般的胸襟與心地。謝艾回頭想想自己先前推三阻四的,倒顯得小家子氣。 侍從送來了藥,韋琛讓他把棋盤移到一旁,然后朝謝艾伸手:“來,上藥?!?/br> 謝艾伸出手,攤開掌心落在韋琛手中。 藥膏里入了酒炒的沉香和桂枝,把藥揉進肌理時謝艾疼得一縮,被韋琛握住。 “這就疼了?”韋琛道,“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時候被一個夐寇砍傷了手臂,血流如注,白骨可見,軍醫(yī)給我上藥的時候,我都沒吭聲?!?/br> 他抬頭看看謝艾,見謝艾驚訝的樣子就笑了:“忘了跟你說了,我是個當(dāng)兵的,打完仗到京城受賞來了?!?/br> 侍從在一旁插嘴:“哪兒是當(dāng)兵的,我們公子是少帥,只是還未受封罷了?!?/br> 韋琛薄斥了一句:“話多,出去?!?/br> 侍從努了努嘴,轉(zhuǎn)身出了雅間。 對方身份已了然,謝艾抽回手下座行大禮:“學(xué)生謝艾見過韋將軍。” 韋琛拉起他:“你我是棋友,不必這么拘禮?!?/br> 他牽謝艾回座繼續(xù)上藥,謝艾猶豫,韋琛便把謝艾的手抓過來握手里繼續(xù)擦藥,嘴里篤定道:“你敢違抗將軍之命?” 謝艾忍俊不禁:“剛才還說是棋友,這會兒又是將軍了?” 韋琛想了想,答道:“你不聽我話的時候我就是將軍?!?/br> 拉過另一只手,指上也是青青紫紫,韋琛嘖了一聲:“到底誰打的,實在太陰毒了!” 謝艾苦笑了一聲:“家法嚴厲了些?!?/br> “你能闖多大的禍?這樣不成,我得讓我爹去跟你爹說說,打得也太狠了,哪有這樣當(dāng)?shù)???/br> 謝艾面色一白,垂下眼睫沒說話。韋琛看他面色微苦,也就不繼續(xù)說了。他平日里并不是一個察言觀色的人,可看謝艾神色略有愁容,他便不忍再叫謝艾難過,轉(zhuǎn)而說一些趣事。 韋琛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有些奇聞異事說出來繪聲繪色,謝艾從未出過京城,聽得驚奇不已。韋琛見他這樣,就越說越起勁,一個暢談,一個傾聽,不知不覺時間就溜走了,直到店小二進來添茶水才稍稍打住。這次謝艾長了記性,問了時辰,才知還差兩刻就要到申時了。 他連忙起身,行了一禮:“韋將軍,我家里定了規(guī)矩,申時之后不許流連在外,我必須要回去了。今日將軍多有照料,學(xué)生感激不盡,在此謝過?!?/br> “申時就要回去?這么早?”韋琛興致正濃忽然被打斷,怏怏不樂,“我倒是還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說呢。” “明日我應(yīng)該也能出來,將軍可否明日再來此處?” “你哪日方便就盡管過來,我閑著沒事,每天都會在這里等你。”韋琛走出雅房,“走吧,我送送你,回去的路上我們還能聊一會兒呢?!?/br> 韋琛走路帶風(fēng),已經(jīng)叫侍從去牽馬了,謝艾不好推辭,只能跟在他身后。看到兩匹駿馬被牽到跟前,鼻端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謝艾不禁倒退了一步,當(dāng)即臉色刷白。 他兒時去馬廄里撿棋子,不知哪個兄長丟了爆竹進去,將馬驚得咴咴嘶叫,又掙又撞。他躲得快,沒有受傷,但那場面一回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 “你怕馬?。俊?/br> 謝艾微微發(fā)抖,剛要點頭,韋琛就拉起他的手,去摸馬的腦袋。 “別怕,它個子高,可是性情溫順得很。” 韋琛一招手,侍從躬身伸了小臂過來,給謝艾做腳梯。謝艾當(dāng)即想要拒絕,韋琛卻已傾過身來,半攙半抱著他,讓他踩著侍從的手臂翻身上馬。 “怎么樣,你駕上它,是不是就不怕了?” 謝艾手腳還飄忽著,人就上了馬背,他抓緊韁繩,一動也不敢動。 韋琛見他緊張,笑道:“別怕,摔不了,有我接著你呢?!?/br> 說罷,韋琛執(zhí)起韁繩,他沒有坐上另一匹,而是為謝艾牽馬帶路。 謝艾慌忙要下來,但他不敢妄動,只能伏在馬背上和韋琛說如此萬萬不可。韋琛不在意地笑笑,讓謝艾坐穩(wěn)了,自己絲毫沒有松開韁繩的意思。 “你府上所居何處?我對京城不熟,你指個道吧?!?/br> 謝艾只好指路,韋琛渾然不覺謝艾聲音低落,只興致勃勃地和謝艾說自己馴馬的事。謝艾心不在焉地聽著,心里忐忑不安,等到了謝府門口,謝艾說“就是這里了”,韋琛看著謝家堪比王府規(guī)格的前庭,一時啞然。 謝氏子孫自開國以來就身居樞要,今年恩科榜眼和探花都出自謝府,這些韋琛都是知道。前兩日的宴上他還見過謝家人,太傅和都尉氣度雍容,二甲也都是錦衣華服,天之驕子的模樣,可是謝艾—— 韋琛轉(zhuǎn)頭看謝艾,目光落到他陳舊的深衣上,再想起謝艾滿手的傷,一些在心頭迷迷蒙蒙的疑惑都被解開。謝艾系在腰帶上的佩玉正翻在另外一面,上面刻著柏葉鷹羽,外圍十八行者輪寶,這是謝家家紋,只有謝氏子孫才能佩此玉。 謝艾笑得勉強:“看著……不大像吧?!?/br> 韋琛伸手給謝艾,將他扶下馬,兩人站得極近,謝艾臉上有多蒼白,韋琛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沒用完的藥膏給謝艾:“回去好好養(yǎng)傷,早晚一次,要多揉,把藥力滲進去,這樣才好得快?!?/br> “謝過將軍?!?/br> “這會兒我只是你的棋友韋琛,我表字琨瑤,你以后就這么叫我。” 謝艾行禮:“小字禾青?!?/br> “禾青,”韋琛道,“你如果受了欺負就來找我,我能護著你。要是哪天不想待了,我?guī)闳ボ娗靶Я?,建功立業(yè),將來一樣不會輸給文官?!?/br> 謝艾怔怔看著韋琛,鼻子一酸,他點點頭,唇上是笑的:“我不怕?!?/br> 這世上有人待我好,抵得過所有難熬。這話謝艾沒說,化作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