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澄這一回交了好運。

    他受到了特別的關(guān)照，不但被皇帝的龍爪摸頭，還喝到了御茶局出品的湯藥?；实鄢鲇趯Υ笊底拥膽z憫，給予了宋清澄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不僅親眼看著他把藥喝完，還特地派了一個小太監(jiān)，替宋清澄去皇后處告假，最后又再三叮囑宋清澄，這幾日切不可再強撐病體做事，一定要完全養(yǎng)好了，再回宮里來當值。

    皇帝留著宋清澄還有用處，是真的擔(dān)心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給折騰死了。

    宋清澄受寵若驚。

    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獲得這樣一份優(yōu)厚的圣眷，暈暈乎乎地站起來，再三地謝恩，這才滿懷感激拜別了皇帝?；实劭此吻宄文_步虛浮，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不由擔(dān)心他昏迷在半路。想了想，倒不如干脆送佛送到西。于是皇帝便把宋清澄喊住，說：“你先等等?！庇址愿理n貞吉道：“貞吉，你派人去司設(shè)監(jiān)備一架肩輿，抬宋清澄回去歇息吧?！?/br>
    韓貞吉聞言，當場便驚住了。

    在大內(nèi)禁中乘坐肩輿，是他的干爹林汲都不能享受的恩典。在紫禁城中的所有太監(jiān)里頭，除了司禮監(jiān)的掌印譚簡和幾個秉筆大太監(jiān)以外，也就只有獨得圣寵的沈靈，享有這份特殊的榮耀。倘若宋清澄真的也坐上了肩輿，哪怕只是這一次生病的特例，那也是寵妃一般的待遇，從此便與他們不同了。

    韓貞吉雖然不喜歡皇帝，但龍床畢竟也爬了，沒有回頭的路。

    到了如今這個時候，他終于從事發(fā)突然中緩過了神，認識到了自己糟糕的處境。

    皇帝雖然沒有拒絕他的投懷送抱，但顯然也沒有對他多么上心。從昨天到現(xiàn)在，賞賜是只字不提，只有一句要他和趙素蓉撇清干系，算是認可了他床伴的身份。

    這說明皇帝對他并不多么喜歡。

    至于皇帝為什么對他持有如此的態(tài)度，韓貞吉也有自己的推測。也許是他跟在皇帝身邊太久，爬床爬得太晚，皇帝對他已經(jīng)喪失了新鮮感；也許是他昨天晚上因為太過緊張，表現(xiàn)差強人意，不夠用心；也許是他的陣營與目的都太過明顯，選擇的時機也過于功利，讓皇帝很難產(chǎn)生憐愛的情意……總之無論如何，皇帝并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對于韓貞吉而言，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從純粹情感的角度，韓貞吉并不在乎皇帝對他是否有那方面的感情。甚至如果不是干爹的安排，韓貞吉更希望皇帝不要看上他的屁股。但是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為了能夠生存下去，他就必須依靠皇帝的寵愛。

    皇帝拉偏架的后果，就是師弟被活活燙瞎眼睛，而沈靈除了因為冒犯皇帝而被賜下的庭杖以外，幾乎沒有受到額外的責(zé)罰。

    韓貞吉想起暫時被皇帝拋在一邊的沈靈，就覺得膽戰(zhàn)心驚。他挑了這樣一個時間點挖墻腳，明目張膽地和沈靈過不去，將來還不知會被沈靈如何針對。這個時候，如果再來這么一個敵我不明的宋清澄——

    韓貞吉不由臉色發(fā)白。

    經(jīng)歷了剛才的一切，韓貞吉對于宋清澄的看法，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變。

    韓貞吉是個聰明人，太醫(yī)的話語和皇帝的反應(yīng)，足以讓他推測出事情的大概面貌。根據(jù)現(xiàn)有的信息，韓貞吉無法判斷宋清澄鬧這么一出，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歪打正著。但在宮里當差久了，他一向不吝以最壞的惡意揣度人心。如果這一切當真是宋清澄的蓄謀，那他將來一定會是一個十分可怕的對手。

    一個為了爭寵，能夠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連命也不要的人，對待敵人，當然只會更狠。

    韓貞吉看著宋清澄一派天真的臉，陷入了一種類似于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緊張情緒。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最好閉嘴，乖乖完成皇帝的命令，也知道無論用怎樣委婉的方式，說怎樣的漂亮話，只要最終表達的是反對的意見，都在所難免要和宋清澄結(jié)仇。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陛下，宋公公七品的職銜，在大內(nèi)乘坐肩輿，實在于禮不合，難免引人非議。宋公公如今身子虛弱，倘若被議論中傷，于恢復(fù)十分不利?！?/br>
    宋清澄病成這樣，腦子已經(jīng)不怎么轉(zhuǎn)了。聽韓貞吉這么說，便連忙推辭。

    “嗯，你說的有道理?！被实燮沉隧n貞吉一眼，像是完全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很不在意地說，“七品不夠，那就給他升個六品吧。朕身邊你們幾個，都是六品的答應(yīng)執(zhí)事。皇后處的傳旨太監(jiān)，自然也該是六品的?！?/br>
    皇帝一句話下去，韓貞吉的臉色立刻就更加難看了。

    韓貞吉對前朝的事情有所了解，但遠稱不上透徹，更不能提前預(yù)知皇帝的計劃。所以他并不知道，皇帝對宋清澄的這一份特殊關(guān)懷，無關(guān)于對宋清澄本人的寵愛，終究還是為了籠絡(luò)陸芳春。

    陸芳春畢竟是外臣，不能時刻進宮奏對。所以皇帝的另一個愿望，便是宋清澄能夠與陸芳春重拾起舊日的情誼，發(fā)展出良好的關(guān)系，承擔(dān)起溝通橋梁的作用。但宋清澄如今已經(jīng)是個太監(jiān)的身份，與從前天差地別，再見故人，本就難免尷尬。倘若職別再不如陸芳春，屬于他的下官，怕是始終難以抬頭了。

    所以皇帝要升宋清澄的官。

    區(qū)區(qū)一個六品，在皇帝的眼里，依舊只是個芝麻大的小官而已。而且內(nèi)臣的官職，一貫有著很大的水分。譬如光是在乾清宮里，便有一大堆五品以上的太監(jiān)，像是什么干炸局的主管、貓兒房的主管，承擔(dān)的也都實在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若是三品四品的職銜，皇帝可能還得斟酌斟酌，六品給了就給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宋清澄和韓貞吉，卻全都心里一驚。

    宋清澄是驚喜。他在兩天之內(nèi)連跳四級，升官的速度前所未有，真是做夢一般?；实蹖λ菢雍?，他的心里那樣快活，就連發(fā)燒的痛苦都緩解了一半。他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推辭，只是再三地謝恩。

    韓貞吉卻是驚慌。

    皇帝的偏愛如此明顯，不加掩飾。他賣了一天一夜的苦力氣，被搞得全身酸痛，難受不已，好處卻全都是宋清澄的。他反對的意見，也被皇帝不動聲色地頂回來，變?yōu)榱藢λ吻宄胃迂S厚的官爵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