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寂寞冷的將軍也需要暖床
“臣等謹遵皇上圣諭。愿皇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萬歲萬歲萬萬歲!” 尚明是第一次坐在龍椅上接受大年初一的百官朝拜,雖有些緊張,但仍擺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勢道:“眾愛卿平身?!?/br> “謝皇上!” 說是百官朝拜,其實大殿之中就四五十人,有一半都是尚氏宗親,另一半則是這一年里招納的賢士能將。 尚明瞧了瞧站在第一排中央的楚宴,關(guān)切地問道:“愛卿身上的傷可好了?” 楚宴作了一揖,恭敬回道:“已好許多?!?/br> 尚明點了點頭:“那就好,朕能有今日,全靠將軍沖鋒陷陣,若將軍有個萬一,朕心難安?!?/br> 楚宴連忙跪下叩首道:“臣不敢當?!?/br> “楚將軍有什么不敢當?shù)模谥菀粦?zhàn),若不是將軍趕來支援,只怕我五萬將士就要全軍覆沒了!”說這話的是寧王尚憐,是尚明一母同胞的弟弟,此人性格與名字正巧相反,說話毫不留情,話中帶刺,意有所指。 “寧王這是何意?”高如樹瞪著向來與他不對付的尚憐,語氣不善。汾州之戰(zhàn),他中了寧入霖那小賊的jian計,若不如此他又豈會讓楚宴小兒來當救兵。 “哼,某些人年紀大了不中用,偏偏又不聽人勸告,莽撞行事,大敗而歸,還有何顏面來拜見圣上!”尚憐也不看他,只一味的當眾冷嘲熱諷,絲毫不給這個老將軍臉面。 楚宴肩上的傷還未好痊,有些別扭的站起身,嘆了口氣,他雖不喜爭斗,但身在朝堂難以避免,他話本就不多,此時寧王又把他當槍使,于是只能閉口不言。 “你!”高如樹老臉羞愧,但偏偏尚憐說的又是事實,令人無法反駁,他又沒有對方巧言善辯,只得傻站在眾臣中央,十分尷尬。 這時有一人站出來說話:“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若不是老將軍臨危不亂負隅頑抗,怕也等不到楚將軍前來救援,高將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一仗雖敗,但好在及時止損,寧王出言不遜怕是要寒了老將們的心?!?/br> 尚憐不屑地瞥了說話的男人一眼道:“依文大人所言,本王若是叫高將軍寒了心,將軍是又要另尋明主,投誠反戈嗎?” 高如樹雖為武將,卻并不是個易怒的性格,但脾氣再好的人也禁不住這樣當眾譏諷,遂怒道:“寧王說話不要欺人太甚!老夫世代承蒙圣恩,高家男兒哪個不是盡心盡力為國效命,那寧賊謀害幼主,奪權(quán)篡位,老夫又怎能再為他效命?” “那為何將軍投靠我方不到半年,一上來就打了個敗仗?將軍忠心,卻不知是忠于誰的心!”尚憐見哥哥在皇位上一言不發(fā),便不再忌諱,把話直接挑明。 文曳聽了此話便知,尚憐今天借題發(fā)揮,多半是有尚明授意,雖然看似是在針對高如樹一人,但其實是在鞭撻他們這些背叛寧家投靠尚明的京都舊黨,若此時不表忠心,怕是下一秒就會身首異處。于是立刻跪下沖高位之上的尚明叩首道:“臣等都是受過皇家恩澤之人,寧賊謀權(quán)篡位此為不忠,祖上承蒙圣恩卻忘恩負義此為不孝,殺姑弒弟黨同伐異此為不仁,逼幼帝退位此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臣等豈能助紂為虐?” 文曳話音剛落,他身旁的劉杭又接著他跪下悲戚戚地喊道: “自古以來立嫡立長,陛下您乃先帝爺二皇子,大皇子病逝,嫡皇尚貞早逝無子,慎親王尚姜又早夭,尚仁死后,您才是名正言順的新帝,臣等雖是叛降而來,但臣等效忠的是這尚氏王朝,并非寧家!若非如此,臣等又何必放棄那高官厚祿,背井離鄉(xiāng)來投奔陛下!望皇上明鑒!” “望皇上明鑒!” 高如樹、文曳、劉杭三人協(xié)同幾個小官再次跪地叩首,齊聲高呼。 尚明與尚憐對視一眼,又看了一眼杵在那里無動于衷的楚宴,他若有所思,卻不知什么事情比眼下的朝堂還重要,畢竟此事表面上因他而起,到了他站出來說些軟話的時候了,可這人紋絲不動,像根融不掉的冰柱。 站在楚宴右側(cè)的尚憐見狀偷偷用胳膊杵了杵楚宴,楚宴這才緩過神來道:“如今戰(zhàn)事緊急正值用人之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還請皇上明鑒。” 尚明裝模作樣道:“眾愛卿快快請起,朕從未疑心過你們對朕的一片忠心吶!” “謝皇上!” “大年初一,喜慶的日子,這一年多來眾愛卿為朕出謀劃策征戰(zhàn)疆場,也該好好歇息幾日與家人團聚,這三日便不用來上朝了?!?/br> “謝皇上,愿皇上萬壽無疆!” 待下了朝后,楚宴沒有急著走,而是站在殿外等著尚憐回完尚明的話。 尚憐出了朝堂大門,看見楚宴急忙迎上去笑道:“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雅席竟也會等人了?” 楚宴無奈笑笑,尚憐知道他要說什么,便搶先開口道:“本王知道你要問何事,可惜我卻沒臉說?!?/br> 楚宴的表情沒有因他的話產(chǎn)生什么變化,但尚憐還是能看出他神色黯淡了些許,只是因為尚憐見他失望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太多,習(xí)以為常之后也說不出什么客套安慰的話了。 楚宴淡淡道:“如今天下大亂,尋一個人如大海撈針難上加難,寧王殿下費心費力,楚宴感激不盡。” 寧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姜兒下落不明,我身為他的兄長盡力尋找是應(yīng)該的,你又何必謝我?” 楚宴作了個揖后道:“那王爺若無事,楚宴就先走一步?!?/br> 尚憐道:“雖然無事,但小王想請雅席到鄙府一坐,不知大將軍可否賞光?” 楚宴在尚貞在世時與王侯將相很少有頻繁的往來,尚貞死后,形勢緊迫哪怕是他也不能不改變自己為人處世的方式,在這些人里寧王還算是個容易相處的,楚宴一年多來受了他不少照顧,讓他在如今的朝中不至于像尚貞在位時那般水深火熱。 楚宴父母相繼離世,鮮衣少年已久經(jīng)沙場,損失過不少親信愛將,本以為習(xí)慣了生離死別,卻沒想到這次會這么刻骨銘心。 曾經(jīng)他悲痛時,有尚貞陪在他身邊,而如今尚貞離他而去了,只留給他完整的孤獨。 “王爺盛情,楚宴豈敢不從?!?/br> 原是尚憐請了湘州有名的戲班子來唱戲,楚宴以前常聽尚貞念叨一些戲文,只不過這些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句子,尚貞也只敢在他面前說幾句罷了。 有一年先帝爺?shù)较嬷菪袑m避暑,十五歲的尚貞便拉著他偷偷跑出行宮外,恰巧趕上兩個戲班子打擂臺,堵得街上水泄不通,人頭攢動中時不時爆發(fā)一波波如雷掌聲,叫好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楚宴向來是不愿湊熱鬧的,但他看著尚貞那抖擻的眼神便知,這幾臺戲他是非看不可,只好由著他擠進前面去看戲。 結(jié)果戲還未聽完尚貞的錢袋先被扒手偷走了,尚貞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心中雖有氣,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只好無奈作罷,轉(zhuǎn)過頭來郁悶地對楚宴道:“阿宴說得極是,這民間不比宮中,小人遍地都是!” 楚宴忍不住埋怨他幾句,故意不搭理他轉(zhuǎn)頭就走,卻被一只微涼的手拉住。只聽那人在他身后委屈道:“好哥哥,就這一次,以后我什么事都聽你的還不行么?” 楚宴聽他說出這種不三不四的渾話一陣臊火燒上心頭,猛地轉(zhuǎn)身,青澀的臉頰瞬間紅得像個剛熟透的蘋果,怒道:“你、你都是從哪里學(xué)來這種輕薄話的!” 尚貞見他好像真的有些氣了,尷尬地笑了笑道:“阿宴不愛聽,我以后不講便是?!?/br> 緊接著又連忙補充道: “只是你可不要因為氣惱我不再給我?guī)切﹤髌嬖挶玖搜?!?/br> 楚宴看著他有些討好的笑臉,心中的羞憤消了一半兒,卻依舊假裝沉著臉說道:“從那種地方傳的渾話殿下以后可千萬不能對旁人說了......” 尚貞看著眼神有些閃躲的楚宴,聲音宛如一顆珍珠在羽毛上滾動,細膩溫柔:“我不跟別人說,只跟阿宴說好么?” 那顆珍珠滾進了楚宴的心里,他像個蚌一樣用自己最柔軟的心尖rou去包裹住它,他輕咳了幾聲,紅著臉轉(zhuǎn)移話題道:“殿下看了那么久的戲,不如喝杯茶去......” 尚貞點頭緩緩調(diào)戲道:“都聽好哥哥的?!?/br> 楚宴反握住尚貞的手,眼見著前面不遠處就有座別致茶樓,離去時只聽臺上伶人唱道: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楚宴坐在王府結(jié)冰荷池的涼庭雅座上,兩人之間金爐里炭火燒得正旺,盯著池子中央搭建的戲臺上不知冷暖依舊咿咿呀呀唱著戲文的伶倌兒,不知不覺跟著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坐在他左側(cè)的主席上的尚憐聽了,笑而不語,待戲子唱完這牡丹亭第一出時才開口道:“本王一直以為雅席不喜這些情情愛愛的戲本,卻不想你比我這個紈绔王爺還要有興致?” 楚宴搖頭扯出微笑:“只是有一位故人喜愛戲文,念叨多了也就記住了。” 尚憐心知肚明卻也不點破,他故意點了這出牡丹亭用意便在此。 “沒想到我點得這出戲竟勾起雅席的心事了?!鄙袘z立即沖侍奉在左右的下人說道:“讓他們別唱了。戲文聽多了也膩?!?/br> 下人唯唯諾諾的應(yīng)了一聲,立刻退下。 楚宴不阻止,天寒地凍的戲子們謀生不易,況且他本就不是愛聽戲之人,如今聽了只會徒增傷悲。 曾經(jīng)尚貞還是太子時,也是在將軍府這樣一個風(fēng)景別致的庭院里,毫無顧忌的倚在他懷里聽戲,楚宴一邊給他扇風(fēng)一邊嗑瓜子給他吃。 尚貞見楚宴扇得有些累了,從他懷中坐起,說道:“這瓜子仁兒你全給我了,你自己怎么不吃?” 楚宴瞅了他一眼,眼眸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別有用心道:“我不想吃?!?/br> “為何?” “沒人喂我。” 尚貞聽了這話笑得更開心了些,湊到他眼皮底下道:“本宮喂你,本宮喂你可好?” 楚宴無奈地笑著遞給他一把瓜子,雖未開口但是意思已很明顯,尚貞拿起其中一顆飽滿的,直接放入口中,楚宴剛想說什么,尚貞的唇已湊到他嘴邊,用舌尖把那顆未去皮兒的瓜子頂?shù)匠绲目谥小4绶磻?yīng)過來,尚貞已結(jié)束這個短暫挑逗的吻。 那是楚宴第一個吻,輕得像蜻蜓落在水面轉(zhuǎn)瞬即逝的褶皺,卻如此討好曖昧,讓他有一種心中隱秘被尚貞發(fā)現(xiàn)的慌張。 自打他被選為太子伴讀之后,尚貞就好像故意處處撩撥他,年少的他雖還不懂這世俗之情愛,卻也明白自己動了邪門兒的心思,就算尚貞不如此,他也早已對少年情愫暗生。 回想往事種種,如今他的懷中人不再,只留滿袖的寒風(fēng)穿膛,不禁心中悲戚。 尚憐看著楚宴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臺上戲子已經(jīng)撤下,按他的安排,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白袍黃帶的小倌兒抱著琴走入對面的戲臺旁邊的一處石亭里,款款坐下,冷風(fēng)吹著他身上單薄的衣紗,好似風(fēng)吹細雪,林中薄霧,頗有一些仙氣。 “錚”地一聲琴音打斷了楚宴倒第二杯酒的動作,他望向琴聲源頭,渾身僵住,幾滴美酒灑落桌面。 小倌兒在此之前已喝了幾口烈酒,此時雖寒風(fēng)獵獵但是手指卻并未僵硬,這半年多來他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被訓(xùn)練成另一個人的模樣,這首他更是練得滾瓜爛熟,就算在夢里他都能彈出來,為得就是今日。 溫桓本是湘州府最有名的南風(fēng)館——霽月臺里的清倌兒,去年立夏那天本是他破身之日,霽月臺的清倌兒的初夜從來都是這些愛好男風(fēng)的富家子弟爭著搶著一擲千金的好日子,誰家公子得了哪位倌人的初夜、誰的牌子開了多少價格一時間在湘州府里也都是茶余飯后的風(fēng)流話題。更有相貌出眾伺候爺們兒伺候的好的,第二天就被贖了身,脫了賤籍接到府邸里當上官人了。 只是他的樣貌雖不俗,但在霽月臺這種美人堆里是很難讓人一見傾心的類型,妓場的老鴇也不愿在他身上費什么心力,總是將一些挑剩下的素色布料給他裁衣服,往人堆兒里一站就更不顯眼了,在這章臺煙柳之地,外貌不出眾,徒有一身書香氣也白費。 那晚他的牌子被掛上去,一首曲子彈完,下人們將掩蓋住他身形的紗簾撥開,全場雖座無虛席卻無人出價,他坐在隔間里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窘迫萬分。突然坐在最前面的貴賓席的有名的恩客沈公子嘲笑般喊了一句:“我出一兩!”眾人哂笑一片,他無助地看向嫲嫲,嫲嫲也只是搖頭嘆氣。 這時候門外小廝前呼后擁地迎進來一個看起來極為尊貴的男人,聲音不大卻讓全場人都聽清:“我出一百兩?!?/br> 此人一下子成為了全場的焦點,沈公子不僅風(fēng)頭被搶還被狠狠地打了臉,憤憤道:“這位公子,當今的頭牌尹墨公子初夜牌子也才拍到一百兩銀子而已,你想打小人的臉也不必如此破費吧?” 尚憐的小廝竹青白了一眼沈公子道:“我家公子說得是一百兩金子。替這位公子贖身。” 這下不止沈公子傻了,在場的人傻了,連溫桓本人都傻眼了。 一百兩黃金,別說是一個小小的清倌兒了,就算給霽月臺所有的頭牌贖身都夠了。 尚憐盯著溫桓看了看問道:“你可還會彈別的曲?” “......小人還會彈涼州詞。” 尚憐滿意地點頭道:“甚好。本公子替你贖了身,待會兒你便和我一同回府?!?/br> 溫桓受寵若驚地跪倒在地,唯唯諾諾地應(yīng)道:“是......” 尚憐本想轉(zhuǎn)身離去,又想到還沒問他的名字,于是道:“你叫什么名字?” 溫桓不敢抬頭看他,結(jié)巴道:“小、小人姓溫名桓,無字?!?/br> 這事本該在湘州城里傳的沸沸揚揚才對,可是一時間竟然風(fēng)平浪靜,就好似無事發(fā)生一般人人不提,很快就又有小倌兒到了破身的年紀,人們就更把此事忘在腦后。 石亭的紗帳讓楚宴看不清琴師的容貌,他怔怔地看了幾眼恍惚說道:“原來不是他。” 然后男人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可他的視線卻一直糾纏在那抹模糊的身影之上,無法逃離,只好無奈苦笑。 原來寧王今日請他來是為了這個。 尚憐給身后婢女使了眼色,接著楚宴的話道:“你若喜歡,我便派人把他送到你府上。” 楚宴開口便想婉拒,可看那被調(diào)教得和尚貞近乎一模一樣的姿態(tài),他猶豫了。 有時候人一旦猶豫,就再也不能回頭。 楚宴在朝堂上一直是孑然一身,從不拉幫結(jié)派。這對于其他臣子來說是好事,可對楚宴這人來說就是壞事了。他越不結(jié)交黨羽就證明他對如今的朝廷完全不上心,尚明尚憐兄弟二人雖不懷疑他對尚氏王朝的忠心,可他二人都明白那忠心不是對他二人的,是對尚貞一人的。從他至今苦苦尋找所謂“下落不明”的尚姜就能明白,他始終沒放棄扶持尚姜的心思。 據(jù)尚憐所知,肅華殿那場大火根本無人生還,尚姜早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就算他僥幸活下來,一年多來一點線索都沒有,誰知道是不是在戰(zhàn)亂中死掉或者是被寧入宸殺了呢?可這話卻不能明說,只好一直這樣拖著敷衍楚宴。 人心都是會變的,楚宴癡情,可斯人已逝,感情再深刻終究會被時間消磨,若到那時他不再想屈居人臣,像寧入宸一樣起兵造反自立為王,就為時已晚了。 尚憐從不相信人會沒有弱點,他曾經(jīng)也和那些大臣一樣,以為他是個捂不化的冰,但這一年多相處下來他卻發(fā)現(xiàn)楚宴實際上是一個極重感情的男人,否則他也不必在尚貞死后活得跟個和尚一樣清心寡欲。 這便是楚宴的弱點,一個人一旦死了,在愛他的人心中的地位便再也無人可以撼動。但是活著的人總是要活下去的,如今他煞費苦心培養(yǎng)出這么一個氣質(zhì)舉止極像尚貞的人,為得就是趁虛而入,哪怕只是當個替身,只要能接近楚宴,也就算在楚宴身邊有了個自己的耳目,每天朝夕相處怎么都會有些許情誼,到那時也不怕楚宴不為他所用。 尚憐對此事其實也沒有什么把握,楚宴說話很直卻惜字如金,永遠是一副表情,所以也沒人知道這個所向披靡的大將軍的喜好,好像這個男人對什么都興致寥寥的樣子。 除了尚貞。 尚憐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對尚貞的執(zhí)著,所以此次也是他唯一的機會,尚憐怎么都要賭一把。 楚宴若收了這小倌兒,便相當于又來個眼線在他身邊,也向眾官員表明了自己的黨派。楚宴明白,尚憐也明白。他們賭得就是那一念之間。 “那在下就多謝王爺美意了?!?/br> 楚宴敬了尚憐一杯酒,望著遠處單薄的溫桓,少年披散的發(fā)像吹落的墨絲流淌在潔白的單衣上,手指尖兒凍得有些泛紅,像是要凝出血來,顫顫巍巍地撥動著僵硬的琴弦。 小倌兒的身影再次和楚宴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一雙手從寬大的衣袖中探出來,那纖細但卻骨感有力的手指撥動錚錚琴弦發(fā)出有力的琴鳴聲,琴聲深沉穩(wěn)健,宛若驚濤拍浪,滄海龍吟。 只有簡傲絕俗、胸懷高志之人的琴聲才如此果斷通透,令人精神振奮、心曠神怡,就算不懂絲竹之人也會被這股氣勢所折服,熱血澎湃。 隨著激蕩的蘭陵破陣曲發(fā)出破空之聲的是白衣少年手中飛快翻轉(zhuǎn)的利劍。 楚宴舞劍并不像寧入宸那樣具有觀賞性,每一個招式都是在修羅戰(zhàn)場中千錘百煉出來的狠招,極快、極準,帶著地獄般的殺戮之氣,不像在舞劍,而是在殺敵。 寧入宸舞劍靈動,楚宴舞劍凌厲,故而眾人都覺得前者更佳。 楚宴的劍招越出越快,甚至在虛空中留下殘影,而少年的琴音卻能緊跟節(jié)奏,穩(wěn)中有序,紋絲不亂,只見刀光劍影,只聽琴聲浮沉。 一曲終了,在最后一音青衣太子用手掌輕輕覆蓋住顫動的琴弦止住余音,楚宴也刺出最后一劍,定格在庭院里,落葉紛紛。 “阿宴,你當行俠仗義的劍客,那我當個游走江湖的琴師如何?” 楚宴收了佩劍走到尚貞面前,努力調(diào)整自己急促的呼吸。他極少穿淺色的衣衫,可如今一身白衣勝雪,顯得原本鋒利的面目秀氣了些,也更清冷了些。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彼c太子一同坐在涼席上,給自己倒了碗酸梅湯,又從旁邊的冰匣里舀出幾塊冰,就著湯水含在嘴里。 尚貞掏出一方巾帕給楚宴擦汗,笑道:“楚公子平日里總穿些顏色灰暗的衣裳,如今這身素衫極襯你樣貌,像一個朱唇皓齒的玉面郎君。” 楚宴聽見他用話本里的瀟灑俠客的形象形容自己,臉一紅,也不知如何應(yīng)答,順過來尚貞手中的帕子自己擦著脖后的汗,盯著尚貞道:“從沒見過你穿青衫?!?/br> “你贈我的那本,人間客,的傳奇里有位殺人不見血的琴師便是如此打扮?!?/br> 楚宴回想起書中描寫那個綠油油的陰譎老頭子,又看了看眼前將單薄的碧綠長衫穿出一股春風(fēng)拂面的暖意的少年笑道:“挺像的。” 尚貞知道他在睜眼說瞎話,突然起身抽出他放在石案上的長劍,劍尖抵在男人的喉結(jié)之處,表情陰狠,厲聲道:“楚宴,你可知道我為何殺你?” 楚宴見怪不怪盯著尚貞陪著他演戲,平淡道:“不知我與閣下有何仇怨?” “只因你昨日偏心。” 原是昨天楚宴跟尚貞賭氣,將又大又甜的葡萄都剝給了尚姜,故意將那些又酸又小的葡萄留給了尚貞,尚貞倒不是真的記在心里,只是找個由頭與楚宴嬉鬧罷了。 楚宴方才還帶著笑容的臉突然嚴肅起來,用手指夾住尚貞的劍刃將劍移到自己的左心口處,一本正經(jīng)地注視著尚貞的雙眼道: “我的心就在這里,是你的劍偏了?!?/br> 一時之間尚貞分辨不出這是不是玩笑話,心卻像一個木魚被楚宴狠狠敲動了,渾身都臊熱了起來。 楚宴的視線淡淡地落在他的額間,他的臉上,夏風(fēng)卷起尚貞的幾縷發(fā)絲,仿佛一切萬物都緩慢下來,來偷聽小太子“砰砰”的心跳聲。 尚貞緩緩將劍入鞘,重新坐回他的身旁,衣袂卷起一陣清風(fēng),像一片嫩葉飄落在竹編涼席上,他盯著楚宴耐心地擦著珍愛的寶劍,紅著臉問道:“阿宴,你教我練劍好不好,不為傷人,只求自保?!?/br> “好?!?/br> “公子這是怎么了,已經(jīng)不停不休地練了一個時辰的劍了。他肩上的傷還未好呢!”孚凌躲在假山后有些擔憂地問道。 高況撓了撓頭道:“在寧王府喝了點酒回來就這樣了,我也不知道......” 從寧王府出來時楚宴就渾身酒氣,看神色好像還清醒著,但眼神發(fā)怔不知在想什么。 男人的劍法因肩傷的緣故不像往常那樣凌厲,與其說是在練劍不如更像是在肆意發(fā)泄,只不過昔日琴聲不再,只有楚宴腰間的玉佛珠隨著男人靈活的身法彼此碰撞發(fā)出清脆的細微聲響。 九重環(huán)佩艷琳瑯,一段紅綃旖旎長。昔日匣中三尺水,曾與明月斗青霜。 楚宴手緊握刻著“青霜”二字的劍柄,狠厲地再刺出一劍。 ...... “當啷”一聲,尚貞的佩劍被前方楚宴的劍震掉,發(fā)出刺耳的金屬嗡鳴聲。 楚宴無動于衷地看著撿起劍的少年,當真像個武官一般道:“腕力不足,底盤不穩(wěn),出招還不夠果斷。” 尚貞重新握住劍,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神色不像從前那樣溫柔,眼神中滿是自嘲和不甘。楚宴看似不通情理,心卻柔軟,察覺到尚貞表情的細微變化后,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一步。 尚貞幼時也是有不錯的武功底子的,只可惜大病之后底子廢了一大半兒,為了治他溺水后的癆病,更是每天湯藥不斷,其中還有幾種性猛的藥材,把年幼的太子折騰的夠嗆。 如今楚宴指出的一些毛病,都是尚貞的無法挽回的遺憾,怕是傷了少年的心。 楚宴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殿下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尚貞看著他眼神忽然就溫和下來,反而笑著說道:“都怪本宮笨手笨腳的,可得勞煩小將軍多指點指點?!?/br> 楚宴不喜歡尚貞這樣,明明自己心里很難受,但卻怕他發(fā)現(xiàn)而笨拙的隱藏住,不知是不是因為孤獨的在這深宮中長大的緣故,哪怕面對他,尚貞都不能放縱自己的一舉一動。 見楚宴走了一步后就站在原地不動,尚貞笑著主動靠近:“若我能學(xué)會一招半式,阿宴就不必時刻守在我身邊了?!?/br> “畢竟、畢竟宮中處處都是規(guī)矩,宮外自由自在還熱鬧?!?/br> 尚貞說完這話沒敢看向楚宴,怕他應(yīng)和自己,怕他露出他不想看見的表情。 “我不愛熱鬧?!?/br> 楚宴這句話好像說完了,又好像沒說完,但是卻沒再開口。尚貞聽后恬靜地笑了,兩人佇立在風(fēng)中,沒有對視、沒有對話,但時光卻停下了它的腳步,偷聽少年的心事,令青石堆疊,花蔭成海。 ...... 楚宴一個失神劍尖便挑斷了腰間那串佛珠,玉珠噼里嘩啦地彈落在雪地之中,瞬間不見蹤影。 楚宴微驚連忙收劍,輕輕嘆息,肩上的傷還未好痊,再度隱隱作痛。 孚凌和高況見狀連忙從假山后竄出來幫楚宴尋找散落的珠子,卻聽男人背對著他們淡淡道:“不用找?!?/br> “可這是......”孚凌扯了扯高況的衣角沒讓這個傻大個兒把話說完。 “人都不在了,留著死物又有什么用?!?/br> 孚凌見楚宴臉色不佳,笑著調(diào)轉(zhuǎn)話題道:“公子,水早都已經(jīng)燒好了,正是溫度適宜的時候,公子去沐浴更衣吧?!?/br> 楚宴點了點頭,自顧自地穿過園林小道往自己的臥房走去。 他沐浴的時候不喜旁人伺候,一是不習(xí)慣,二是不想讓別人看見他身上的傷疤。 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記錄著他闖過鬼門關(guān)的次數(shù),也是他最脆弱敏感的逆鱗。 他肩上的傷已經(jīng)愈合到可以見水,但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方才練劍后又有些抻著了。 寧王的那些美酒讓他此時有些意識朦朧,楚宴坐在水桶中閉上眼,心愛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擅自闖入他的腦海。他在這一年多竭盡全力不去回憶尚貞在他懷中死去的那一刻他心中的苦恨,但尚貞就好像是他縫進他命中的一根針,既能縫合他的傷口也能隨時化為利器狠狠扎進他的心。那種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呼吸變輕,身體卻變得極重的死亡的絕望無力感,無時無刻不糾纏著他。 第一次讓他有這種感覺的,是他娘親病重的時候,那時他父親還在外帶兵打仗,只剩他一人在床頭守著一夜蒼老的母親,盡管尚貞把宮中所有的太醫(yī)都派來了可還是無力回天。 沒想到最后一次是尚貞。 “阿宴,這佛珠是我從五臺山請的,禪明主持開過光的,你貼身戴著,這是你第一次隨你父親出征可千萬要小心?!?/br> “阿宴,待你班師回朝,我就在竹林里等你?!?/br> “阿宴,你回來了?!?/br> “阿宴,你、你怎么受傷了?” “阿宴,這封信你貼身收好了,切忌只有你回京之時才可打開。這是君命?!?/br> “阿宴,朕等你回來?!?/br> “阿宴,姜兒是我……唯一……的胞弟……我死后……你……” 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阿宴...... 楚宴猛然睜眼,抓住一人伸過來的纖細手腕,來人顯然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但一時間被這巨大的力道禁錮住抽不出手來。 “將、將軍,小人、小人奉命來服侍將軍......” 楚宴看著水面纖弱少年的倒影,原來是那個小倌兒,看來他真的有些醉了,有人進來他竟然沒有察覺,只是憑著一種習(xí)武之人的本能作出反應(yīng),若是一個刺客,他此時怕是非死即傷。 “我不用旁人伺候?!?/br> “可是、可是、我、我......” 楚宴見水影中少年支支吾吾低眉順眼的模樣,也不好再冷言相向,只道:“沒人想做他人的替身,世上也無人能替代他,你身契在寧王手里迫不得已,我不怪你?!?/br> “你若想走,我便放你走?!?/br> 溫桓不敢答話,只好小心翼翼地用熱水浸透紗布,輕輕擦拭楚宴結(jié)實的身體。 楚宴有些不耐煩道:“我已說了,不用......”他終于扭頭看向這個怯生生的少年,盡管相貌完全不同,但那舉止投足間真真像極了那人。 溫桓聽見楚宴言語中斷,立刻停下了手中動作,有些害怕地瞟了直勾勾盯著他看的英俊男人一眼,馬上低下了頭,眼前這個男人對他而言就是個陰晴不定的閻王爺,翻手間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楚宴看著溫桓,那股哀傷又重新涌入男人的眼底,他皺眉道:“你下去吧?!?/br> 等溫桓走后,楚宴簡單擦洗過就換上孚凌準備好的絳紫色棉袍,匆匆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