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將軍丞相爭寵吃醋的日子
“駕!駕!”陳玨策馬趕車,天子鑾駕在狂風(fēng)中飛馳,皚皚白雪被馬蹄砸出一個個小坑后瞬間又被滾滾車輪壓成一道長線,將來人的軌跡暴露在茫茫雪地。 這專供皇家馬車行進(jìn)的車道上,兩匹黑馬在飛快地沖皇宮方向奔去,萬物寂寥中只有馬蹄車輪聲音被無限放大,似乎有地動山搖之勢。 但很快一道金光竄上黑空,炸裂開來,打亂這規(guī)律的馬車聲響。 像是得了信號一般,無數(shù)火樹銀花在夜空中驟然綻放,用盡生命去擁抱那躲進(jìn)云霧里的皓月,然而還未等觸及便悄然如流星般墜落,化為一捧冷灰。 寧入宸獨坐在略微顛簸的車廂里,從毛絨絨的裘篷中伸出一只手,他手指修長有力,用一指便推開了木窗,看向遠(yuǎn)處星火點點的夜空。 天空被煙花染得五顏六色,幾束如梨花暴雨,牡丹盛開,又幾束如金菊綻放,紅梅傲雪,花瓣如雨,從空中落下,仿佛觸手可及。 如此盛景讓這個男人冰雪般的臉上也沾上了幾分喜慶,眼中淺帶笑意,另一只手不知不覺地便摸上了懷中那塊鑲嵌在金鎖中心的和田美玉。等男人的思緒被帶著些許火藥味道的風(fēng)吹進(jìn)車廂中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金鎖的,心臟,已經(jīng)被他捂暖了。 寧入宸搖頭嘆笑,斯人已得,可這多年的習(xí)慣卻是改不掉了,當(dāng)他滿懷思緒之時,掌心那塊冰涼仿佛化作春水般流淌進(jìn)他的身體,讓他一展愁容。 金玉易主,那塊和田玉中蘊藏的早已不是尚貞對他的赤子之心,而是他寧入宸無盡的私欲。 昔年今日,他寧入宸還是前朝宰相,大年初一朝拜完便去給太后請安,寧太后知道他喜愛品酒,便將一壇名貴的流霞釀賜給他,流霞酒入口甘甜,后勁兒卻十分猛烈,不出半刻飲者便汗如雨下,面色如霞,人曰:“沉沉宮宴醉流霞”,便因此得名。寧入宸自詡酒量甚佳,品嘗這酒時卻也只敢多貪個一杯而已。 正巧百官朝拜后尚貞換上便服也來給寧太后請安,見著寧入宸桌上這酒,便對寧太后賠笑道:“朕與母后倒是心有靈犀了?!?/br> 寧丹彤端坐在鳳位上,一手托著一只暖爐,一只手捏著一個櫻桃,挑眉笑道:“哦?皇兒倒說來聽聽,何事這么湊巧?” 寧入宸見尚貞落座在寧太后身側(cè),眼神望向他這邊,與其對視一笑。 “朕剛得了三壇流霞,這酒名貴,朕沾杯即醉又不懂酒意,留著怕是暴殄天物,心想著寧愛卿是品酒善飲之人,便想今日尋空兒將酒賜給他,沒想到還是母后更偏心寧相,竟搶在兒臣前頭了?!?/br> 寧丹彤聽了這話“咯咯”地笑起來,她年紀(jì)雖長但依舊笑顏如花,尤其那一雙和寧入宸一模一樣的桃花眼,笑起來把人的心神都攝去。 “宸兒你快聽聽,皇帝這是吃哀家的醋了。哀家下次有好東西可不敢再給你,你若想要,就先去皇帝那兒討?!睂幍ねb作委屈模樣,神色卻喜悅,也許只有此時此刻,她才能不去想那些權(quán)謀宮斗,像個真正的太后一樣把尚貞當(dāng)作她的皇兒一般調(diào)侃。 寧入宸抬眼瞧了瞧端坐在斜對面臉色微紅的尚貞,然后又垂下眼皮,長卷睫毛的陰影隱藏住他眼底的歡喜,搶先回道:“臣是貪杯之人,本來太后姑媽疼宸兒,皇上也惦記著微臣,心中正打好了小算盤,占盡便宜呢,沒想到現(xiàn)在美酒近在眼前卻只能得其一,臣實在是委屈?!?/br> 尚貞看了一眼神色自若,語氣卻俏皮的寧入宸,無奈地?fù)u頭發(fā)笑。他們寧家人別的不說,就光這祖?zhèn)鞯牧嫜览X便叫他應(yīng)接不暇。 環(huán)歌還未等尚貞開口便先把酒斟滿,尚貞直面寧入宸,卻悄悄避開他的視線,只盯著寧入宸胸口那塊金鎖。 “愛卿這么一說,倒成朕的不是了,那朕自罰一杯,就當(dāng)是給愛卿賠罪了。” 尚貞剛要舉起酒杯,坐在寧入宸一側(cè)的尚仁忽然開口道:“一杯哪夠,三杯?;市之?dāng)飲三杯才是?!?/br> 尚貞略怔,不解道:“這是為何?” 尚仁性情頑劣,偏偏也是半個寧家人,張口便來:“今日是大年初一,皇兄來給母后請安,自然是要敬酒一杯。皇兄方才說要給寧相賠不是,這便又是一杯。最后臣弟也要給皇兄拜年敬酒一杯。皇兄便要飲三杯這流霞佳釀才是。” 寧入宸是知道尚貞那點酒量的,若是尋常的酒還好,只是這流霞酒非同小可,三杯下肚便是他來也要有些上頭,更何況尚貞?尚仁不過是想看尚貞在兮顏宮出糗罷了。 而尚貞偏偏是個盡善盡美不肯讓人指摘他一點錯處的人,他從喪母后便如此,長大了更是嚴(yán)苛于己,生怕天下人說他這個皇帝當(dāng)?shù)牟粔蚝谩?/br> 此話一出,尚貞必定豁出去也要喝下三杯。 寧丹彤瞥了尚仁一眼,便知道她兒子的心思,只是這樣實在是不妥,那杯子又不是手指頭大的玉杯,而是過年敬酒用的手掌大小的金盞。若皇帝在兮顏宮醉酒失態(tài),傳出去又不知多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 她剛想開口,寧入宸卻搶了話頭道:“這酒性烈,皇上千金之軀又不善飲酒,若是喝壞了身子可怎么得了。依臣所見,不如以茶代酒,既表心意又不損龍體?!?/br> 尚仁見寧入宸此時不幫著他一起設(shè)計尚貞,脾氣一下就上來了,若寧入宸不說還好,尚貞不愿就服個軟,他嘲諷幾句也就作罷,畢竟尚貞還是皇帝,皇家顏面尚仁還是要顧及的,可現(xiàn)在他卻非要尚貞喝下這三杯流霞酒不可。 “此言差矣,皇兄體寒,如今正是隆冬,喝些烈酒正好可以驅(qū)除體內(nèi)寒氣。再者,此瓊漿玉露皇兄不飲,我等先飲豈不是不恭不敬?而這新年敬酒是禮數(shù),從未曾聽說過有哪位先祖以茶代酒的,身為尚氏子孫難道連喝幾杯酒都不能嗎?”尚仁與尚貞的視線撞擊在一起,眼神狠辣,語氣頗為不敬。 寧入宸冷冷地剜了尚仁一眼,如今他身為臣子,卻是不能再開口,而尚仁此番話句句戳中了尚貞的要害,他再看向尚貞,那人還是正襟危坐,從臉色看不出什么,卻見他的手指尖有些充血,骨節(jié)泛白,袍子也有些褶皺,想必緊握過又松開。 環(huán)歌見寧入宸不再替尚貞說話,擔(dān)心地對尚貞小聲說道:“奴婢去把這酒換了吧?!?/br> 尚貞臉上仍帶著笑,搖了搖頭。 “酒可以喝,流霞釀卻不必了。此酒哀家和皇帝都賜給了寧相,皇帝要喝,還得問問寧相肯不肯給呢。” 寧入宸看著那美艷婦人用狐貍一般的眼神盯著他,立刻回道:“本就因臣想多貪些美酒給自己喝才有了這出,如今皇上想喝,臣還舍不得呢?!?/br> “寧相這哪里是舍不得酒,分明是舍不得人吧!” 尚仁見平時一向溺愛他的母后竟也和寧入宸一起幫著尚貞解圍,徹底惱了,再加上朝中已有許多大臣私下通信于他,密信中道尚貞削掉一些擁附太后的勢力是寧入宸暗中籌謀。這些大臣的話雖不能全信,但如今皇帝已幾番罷黜一些寧家勢力之下的官員,卻又很信用寧入宸的樣子,寧入宸男女不拒是人盡皆知的事,京中已有一些流言蜚語,寧相美貌,又有楚宴珠玉在前,很難不引人一番猜測。 這不能不讓尚仁懷疑寧入宸的擁立他的誠心。 “住口!小孩子家家喝了點酒便胡言亂語!成何體統(tǒng)!”寧丹彤對她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實在是有些惱了,這些話私下議論也就罷了,眼下尚貞還是皇帝,而寧入宸更是一手遮天的權(quán)臣,尚仁若想登基稱帝,寧入宸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以前兄長在世的時候還有人能管制她這個侄兒,讓寧丹彤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忌憚寧入宸,但自從兄長病逝,她就越發(fā)猜不中寧入宸的心思,她感覺在那副多情的面孔下掩飾的是他的瘋狂。 此時尚貞卻發(fā)話了:“朕哪里有那么矯情,三杯流霞,既討母后歡心,不掃六弟興致,又能博君一笑,如此說來還是朕占了便宜?!闭f罷便把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又奪過環(huán)歌手中的酒壺,連斟滿兩杯,接連飲下。 寧入宸見狀,起身跪在太后面前道:“皇上連飲三杯,只怕酒后失態(tài)沖撞了太后,在太后面前失態(tài)為大不敬,就讓臣送陛下回宮吧。” 尚仁剛想說什么被寧丹彤一個眼刀堵了回去,她道:“你倒是有心了?!本o接著又沖尚貞帶來的一眾宮人們道:“還不快扶皇上回宮?” 此酒剛?cè)肟跁r味道還是甘甜的,但多了便像在口中含著烙鐵,嗆得尚貞滿眼淚花,那酒水所到之處好像被火舌舔過一般火辣,酒勁兒很快便上頭,三杯下肚,頭腦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看人都是重影的。 身后男人深沉的聲音好像從九天之外傳來,仔細(xì)一聽又好像就近在耳畔:“阿貞,我們回宮吧?!?/br> 寧入宸與環(huán)歌半攙半扶地將尚貞帶出兮顏宮,尚貞坐上鑾轎后就已經(jīng)醉得神志不清了,等到了勤政殿后,環(huán)歌輕聲把他叫醒,可他剛走一步便險些摔個跟頭,還好在他身側(cè)的寧入宸身法極快,扶住了他。 尚貞再要走,卻一下跌進(jìn)他懷里。 寧入宸猛地一怔,眼看著他這樣子也顧不得許多,順著他的動作將他打橫抱起,直直闖進(jìn)了皇帝的寢殿內(nèi),眾人驚呼,但此時此刻卻也沒更好的辦法,總不能讓皇帝在宮外凍著。 只見環(huán)歌神色慌張欲言又止,但終究沒有出手阻攔,寧入宸將尚貞平放在龍榻之上后,又替他蓋好了被子,沖環(huán)歌說道:“去給陛下煮碗醒酒湯,要不等他醒來,身子可難受?!?/br> 可是環(huán)歌卻沒有動,支支吾吾地道:“丞相......丞相大人要不先回避一下......” 寧入宸看了迷迷糊糊地尚貞一眼,坐在床沿,良久未動。 “寧相?” 寧入宸閉了閉眼嘆了口氣道:“知道了?!?/br> 但他還未起身,便聽見門外有人說話,環(huán)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醉了?” “是......” “我進(jìn)去看看?!?/br> “這、這有環(huán)歌在內(nèi)伺候,只怕不方便?!?/br> “哦?!?/br> “楚將軍不妨在書房再等些時候,待皇上醒了,定會傳喚將軍的?!?/br> “嗯。有勞公公?!?/br> 環(huán)歌沖寧入宸尷尬地笑了笑:“奴婢、奴婢去煮醒酒湯?!?/br> 寧入宸也跟著笑了笑,挑著眉沖她道:“現(xiàn)在環(huán)歌姑娘還著急趕我走嗎?” 環(huán)歌臉一熱,偷偷瞄了他一眼道:“丞相說笑了。奴婢哪敢趕大人走,這話要讓皇上聽見了,可要怪奴婢不懂禮數(shù),狠狠責(zé)罰奴婢呢。” “那就勞煩姑娘快去快回,讓皇上喝了湯藥快些醒了,好叫在下告?zhèn)€狀。” 環(huán)歌沖他吐了吐舌頭,雖有些不放心,但還是猶豫著退下了。 寧入宸倒了杯清水坐在尚貞床前,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尚貞便口渴難耐,小聲嚷嚷著要喝水。他半哄著將水給尚貞喝下,尚貞拉住他的手腕瞅著他笑,只是眼神迷離,還在醉著。 寧入宸抽出手腕,起身將杯子放回桌上,又拿起蒲扇扇了扇房中央吐著熱氣的炭爐,只見尚貞自己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他往右,他的眼珠便往右,他向左,他的眼珠便向左。 “愛卿、愛卿酒量好,不像朕,喝了幾杯便不行了?!?/br> “愛卿還愛什么酒,朕今日同這流霞釀一同賜給你!才不要,才不要那老太婆的!” 寧入宸聽了這話,忍俊不禁,只是他真沒見過尚貞醉成這樣過,像個孩童般肆無忌憚地說起胡話?;蛟S這才是真正的尚貞,他實在是壓抑了太久了。 寧入宸也是個會玩的鬧騰性子,扇了扇扇子故意問道:“為何臣不能要老太婆的酒,偏偏就能要陛下的酒?” “朕不準(zhǔn)你要你就不許要!”尚貞的臉因酒氣泛紅,真是不負(fù)這酒盛名,臉頰像是夕陽下的霞云一般紅潤艷麗,額頭因體內(nèi)燥熱也冒出一層細(xì)密的汗,尚貞的表情被此番模樣一染,倒顯得很是委屈。 寧入宸情不自禁地靠近尚貞,試著摟住他,柔聲細(xì)語地問他:“那皇上也得告知臣緣由啊,要不臣如何能婉拒太后美意?” 寧入宸是看尚貞醉后甚是可愛,有意逗他鬧著玩的,沒想到尚貞雖醉卻上了心:“朕怕她會害你。” 寧入宸盯住尚貞,尚貞也盯著寧入宸,似乎怕他不信一般,接著說:“她害過很多人......”。他的話立刻被寧入宸打斷: “臣聽皇上的?!?/br> 寧入宸不知尚貞經(jīng)歷過什么才時刻擔(dān)驚受怕,但此時此刻他卻想守護(hù)著他。 尚貞打在娘胎里便開始龍爭虎斗,皇子奪嫡哪朝哪代不是腥風(fēng)血雨、成王敗寇。只是沈皇后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耳濡目染,養(yǎng)得他也如此溫吞。這本不是什么壞事,只可惜他生于皇室,一切都身不由己,年幼就失去了母后庇佑,尚貞如今變得這樣小心謹(jǐn)慎,不知是糟過多少算計。 尚貞心滿意足地躺回被窩里,緩緩道:“你信朕就好?!鄙胸懢苿艃何催^,沾了枕頭便沉沉睡去。寧入宸怕他醒來后會頭痛,伸出雙手輕緩地揉著尚貞的太陽xue。 “臣一直都信皇上,只是皇上卻不信臣。” 寧入宸滿懷心事地看著尚貞毫無防備的睡顏,不知是說給誰聽。 楚宴在書房等了許久,直到環(huán)歌來傳說尚貞已飲下醒酒湯,他隨環(huán)歌進(jìn)入寢殿內(nèi)看了尚貞一眼,那人有些昏沉地睡著了。 環(huán)歌給黑袍將軍沏了杯茶,面露難色道:“陛下方才還叫奴婢去請將軍過來,誰知這么一會兒竟又睡了?!?/br> 楚宴瞅了一眼靜靜地躺著的尚貞,低沉道:“他向來貪睡?!?/br> 環(huán)歌看了眼楚宴又看了看尚貞,會心一笑退出門外。 楚宴一聲不吭往茶座上一坐,將那盞茶小嘬了一口,過了許久,他都已將剛開始有些微燙的茶水喝光,尚貞卻仍沒有反應(yīng)。 楚宴也不急,又緩緩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尚貞聽見倒茶的聲音,終于忍不住睜開眼,自己從床上坐起身隨便整理了一下睡容,紅著臉窘迫地主動走到楚宴身旁的木凳坐下。 “晾了將軍許久,是朕不好。” “但將軍這也讓朕干躺了半天,也算、也算扯平了吧?!鄙胸懴肫鸾裉熳砭频氖?,有些心虛。 楚宴搖頭嘆氣道:“臣不敢?!?/br> 尚貞見狀湊上前道:“阿宴?!?/br> 楚宴本不想搭理他,但是卻下意識應(yīng)了一聲。 “我這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你還在慪什么氣?” 楚宴終究還是軟下心來沉穩(wěn)地說道:“皇上年前剛處理了薛、王二人,這兩人都是擁護(hù)太后多年的老官員,薛嘉又曾是寧楓的門徒,皇上怎能在兮顏宮醉酒?” “實屬無奈之舉。只怪朕酒量不佳?!?/br> “皇上既不善飲,就不該......”楚宴聽環(huán)歌說尚貞飲下醒酒湯藥后嘔出好多酒水,想必現(xiàn)在還在難受著,便沒有接著說下去。 尚貞用手心包裹住楚宴的拳頭,耐心道:“那將軍也該知道,只有你平安,朕才平安?!?/br> 楚宴抽出手站起身,皺了皺眉看著一如平常一樣容著他的脾氣的皇帝道:“你總是這樣說......” 楚宴無數(shù)次把下句話吞回去,爛在肚子里,可今天不知為什么,他有一種不安的情緒始終糾纏著他,好像如果錯過就沒辦法再說給他聽。 尚貞的手心只剩下一捧涼氣,楚宴嘴唇微動:“阿貞,你真糊涂還是假糊涂?” 楚宴看著尚貞那懂又裝不懂的眼神,最終還是沒能把話說全,他楚宴自與尚貞比武相遇到落水相識再到同窗相知,沒有說完的話實在太多了,但他從來沒對尚貞這樣說過話,已經(jīng)太過放肆。 寧家不除,我怎能護(hù)你一生平安? 楚宴見他不答話,作揖道:“臣失言,自罰在府中禁足十日面壁思過,還請皇上饒恕微臣?!?/br> 但不等尚貞開口,楚宴就大不敬地轉(zhuǎn)身離去,一把推開房門,凜冽寒風(fēng)穿堂灌入將軍用金線袖著紫竹花紋的袖口,男人黑金衣袍飛舞,像是迎風(fēng)展翅的海東青。 將軍一圈一圈纏滿白色紗布的小臂映入皇帝的眼簾,只有在手腕處纏著幾圈男人慣用的黑色錦帶,讓尚貞平時難以發(fā)現(xiàn)他受了傷。 尚貞神色動容道:“阿宴,前些日子冬獵你獵到的灰狼皮,毛色極好,環(huán)歌昨天剛縫制好了一身裘衣,我命人送到你府上了,你記得試試合不合身......” 楚宴沒有答話,轉(zhuǎn)身關(guān)門,在越來越窄的門縫里看見尚貞寂寞的表情。 楚宴獨自離開勤政殿,就在離宮的必經(jīng)之路上被肅華殿的小李子攔了下來。 “李公公何事?” 小李子的臉有些凍僵了,連賠笑都有些僵硬,恭敬道:“親王殿下贈予將軍三壇流霞佳釀,吩咐奴才們在此等候?qū)④姟!?/br> 楚宴本來冰冷的表情終于柔和下來,道:“公公替臣謝謝親王美意?!?/br> 小李子和幾位抬酒的小太監(jiān)跟在楚宴身后出了玄武門,楚宴的親信隨從高況已經(jīng)等候多時,見到楚宴一行人便迎了過來。 楚宴命高況把酒都搬到車?yán)?,卻只見遠(yuǎn)處也有幾個太監(jiān)往一輛華麗馬車上搬酒。 楚宴瞅了一眼小李子問:“這是......” 小李子也不懂其中緣由,坦率答道:“那是太后和皇上賜給寧丞相的流霞酒?!?/br> 楚宴聽言冷笑道:“看來這酒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br> 他心里本來就郁悶,脾氣上來后臉色難看得很,酒自然不想再收,但不禁又想到純良的尚姜,他只是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又怎能理解大人們的糾葛。 小李子從來是有點怕這個喜怒無常的大將軍的,也不知自己哪句話說得惹到楚宴了,只見男人并沒有上馬車,而是自顧自地騎上一匹通體漆黑的寶馬,話音如刀鋒般劃開空氣:“留步?!?/br> 高大挺拔的男人沒等高況固定好馬車上的酒壇,自己先揚鞭而去,只留下一抹烏黑的殘影。 小李子有些懊惱,他幾人大年初一在寒風(fēng)中等了楚宴好久,又幫他把酒搬出宮外,可這個鐵面將軍不僅沒個謝謝,連個好臉色都沒給他,他好歹也是在親王身邊伺候的公公,有他這么做人的嗎!也難怪這人在朝中人緣風(fēng)評都很差! 小李子幾人正想往宮門里走,卻見寧相車駕那邊搬完酒的文海公公帶著幾個小太監(jiān)向他們這邊走來,文海沖已經(jīng)駛離的馬車努了努嘴不耐煩道:“寧相賞你們的吃酒錢?!?/br> 然后吩咐身后的小太監(jiān)給他們一人一吊銅錢。 小李子雖對兮顏宮的人沒啥好感,但誰能跟錢過不去,笑臉收下后有些詫異地問:“寧相在那車?yán)???/br> 文海公公是尚仁身邊伺候著的人,上有其主下有其仆,趾高氣傲道:“是啊,怎么了?” “沒什么?!彪m嘴上這么說,小李子心里卻犯合計,他之前明明看見寧相從勤政殿出來后返回了兮顏宮,但寧入宸似乎沒有注意到角落里等待著楚宴的幾個不起眼的小太監(jiān),之后他們一直在那條小路上等著楚宴,卻沒再看見寧相走過。 那時小李子只是覺得有些奇怪,卻沒有再多想,卻不知他這個小小的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的卻是權(quán)勢滔天的丞相和后宮之主寧太后陰謀的開始。 尚貞為君,寧入宸為相,這便是他們最大的隔閡。只要尚貞身處其位,他就不能不忌憚任何一個掌握權(quán)力的臣子,寧入宸深諳此理,只恨蒼天不公。 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動他們所有人的命運,他們所做的所有選擇,都導(dǎo)致了如今的局面??扇说挠搽S著選擇而無窮無盡。 得不到時便想方設(shè)法的得到,人未醒時想著他能醒便好,可人醒來后又想占有他,春宵過后又想著如何能長久。 若尚貞帶著記憶醒來也就罷了,現(xiàn)在老天欠了他前半生的尚貞,償還給他一個嶄新的尚貞,像一張白紙,抹去了尚貞的前世篇章,等待著他親手書寫今生。而尚貞的記憶就如同在身邊養(yǎng)了一只不加束縛的猛獸,寧入宸不知它何時會向撲咬過來,要了他的命。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回想除夕之夜種種,幾乎像是夢境般美好,他怎么能讓這美夢幻滅。就連家養(yǎng)的貓,都是拔掉了指甲的。 寧丹彤說得沒錯,他們寧家人不論男女都是瘋子。 突然想到這個女人,他沖車廂外的陳玨喊道:“初一也給寧丹彤母子點兩根白燭吧。” “???”陳玨在外駕車早被凍傻了,寧入宸話說的又突然,他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寧入宸話不說第二遍,陳玨雖然沒太聽清但更不想自討沒趣,馬上又應(yīng)了一句:“是?!?/br> 寧入宸本不是這樣多愁善感之人,可尚貞醒來后,好像他那顆沉睡多年的心也跟著一起蘇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知是因為愧疚還是仇怨,那高貴美艷的婦人竟入了他的夢。 起初是一個正值碧玉年華亭亭玉立的少女,女子的樣貌比她發(fā)髻的珠花還要華麗明艷,鮮紅的長裙也掩蓋不住她婀娜的身姿,她對寧家三個孩子笑道:“姑姑走了。你們要聽你爹娘的話。” 接著她優(yōu)雅地坐上了從宮里來接她的馬車。 “姑姑還回來嗎?”不滿五歲的男童稚嫩地問道,可還沒等到回答,那馬車便揚塵而去,從富貴的相府駛向危機(jī)四伏的皇宮。 寧入宸的視線也追隨著少女而去,畫面卻一轉(zhuǎn)。 那個還沒有車輪高的男童已如青松般高挺,身姿頎長,神色倨傲,令寧丹彤感到陌生。 身穿金絲蟠云紋玄袍的男人冷漠地坐在梨花庭中央,青城守在她身側(cè),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見到此人,便知道自己今日非死不可。 男人“賜”她一杯“流霞釀”,她也不反抗,反手一笑扣住梅瓶,一飲而盡。 寧丹彤盡管腹痛難耐,卻死死地盯著翻手為云覆手雨的攝政王,笑問:“那片......紫竹林.....你可去過了?” 她看著寧入宸眼神動搖破碎,似乎受到很深的刺激,凄厲的大笑,猙獰如女鬼。 “寧入宸!你和我一樣,對一個無情之人付出所有,你會變得跟我一樣瘋狂!你會親手殺了他!和我一樣!和我一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老珠黃的崩潰婦人尖叫著倒地,毒發(fā)身亡,然而那雙和他相似的桃花眼卻死死瞪著他,血紅的嘴唇還帶著猙獰的笑。 寧入宸驚醒,厲聲道:“青城。” 一陣風(fēng)掠過,寢殿的門無聲的打開,飄進(jìn)來幾片雪花和一個如鬼魅般的墨色人影,那人不聲不響地單膝跪在離床榻還有一米多遠(yuǎn)的紗簾外,聽著男人的命令。 “皇宮東南角那片竹林,朕不想再見到了?!?/br> 影子剛要退下,只聽男人又道:“戰(zhàn)事不能再拖。你將那封密信天亮就寄出?!?/br> 寧入宸見那人影退下,卻再也睡不著,干脆披衣下地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 涼透的茶水喝著有些苦澀,寧入宸嘬了一小口后皺了皺眉,把茶杯重重放下,幾滴茶水濺落到雕花紅木桌的桌面,宛如幾滴人血,他用手指沾了沾,在桌上寫了一個字。 “殺。” 寧丹彤生在寧相府長在寧相府,她知道寧家不論男女都是有一點瘋的,若不是豁得出去,寧家又怎能世代為相長久不衰?她若不是也瘋,又何苦讓兒子放個富貴王爺不做非要爭那把龍椅? 她和寧入宸一樣不甘心,她不甘心世代為后的寧家女,到了她這里就只是個貴妃,她一進(jìn)宮便爭寵,以她的傾國之貌,獨承雨露,寵冠六宮。 她斗敗了那么多妃嬪,與晴妃爭的頭破血流,晴妃再無法生育,她卻生下六皇子,封為皇貴妃。前朝后宮本為一體,晴妃背后的楚氏一族不再像從前那樣氣盛,與寧家針尖麥芒。寧家因此也更得重用。 尚乾寵愛她,她犯了錯從不責(zé)罰,她的心思無需說出口,他都能猜中。那些藩國進(jìn)貢的奇珍異寶,他隔日便派宮人送進(jìn)兮顏宮。他就是這樣一個霸道又細(xì)膩的男子,她本只是因為家族利益才被送入宮中,卻也難不被這條威風(fēng)凜凜的天龍所吸引。 世間哪個女子能抵抗這樣的攻勢,又有哪個女子不想做這個男人的皇后? 她有些恃寵而驕,得意過了頭,她想著就算她想要那后位,尚乾也是肯的。 于是她便開始與皇后爭寵,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從來沒有人能與她斗這么久,甚至皇后還懷了九皇子! 終于,沈晚涼產(chǎn)后虛弱,讓她有機(jī)可乘,隨便派個宮女傳個話兒,藥材少放了些量,她驟聞長子噩耗心氣郁結(jié),郁郁而終,脆弱得像一條嫩柳,輕輕一折便斷了。 皇后死后,她很快便被冊立為皇后,她本應(yīng)搬進(jìn)皇后居住的長生殿才對,本應(yīng)如此的,歷代都是如此,可她卻忘了,她這代本就跟前代是不同的。 她把長生殿里的每一封信都看了一遍,恍然大悟。 她只是尚乾的一顆棋子,用來給他心愛的皇后遮風(fēng)擋雨躲避明爭暗斗的棋子! 她這些年在后宮爭寵,有多少妃嬪恨毒了她,心思算盡讓她沒有一日安生,想方設(shè)法置她和她的兒子于死地,冷宮之中又有多少冤魂入夢向她索命? 而皇后卻高枕無憂,受人尊敬,留下賢良淑德的名聲。她究竟為什么爭為什么斗!一針一線到頭來都為別人做了衣裳! 她本就奇怪一個家世單薄的柔弱女子,何德何能與她斗這么久?原來,皇后在這宮中從來沒有和她爭過斗過,和她斗得一直是尚乾。 她行冊封禮之日,尚乾對她說:“涼兒不比你心思細(xì)膩,處事決斷,如今想來,還是彤兒更適合當(dāng)皇后?!?/br> 可這個男人嘴上這樣說著,卻又不準(zhǔn)她入住歷代皇后居住的長生殿。 若不是她是個不刨根問底誓不罷休的人,偷偷潛入長生殿,看見那些你儂我儂的書信,看見那些尚乾親手做的精巧的機(jī)關(guān)小物,她只怕一生都要被蒙在鼓里。 寢殿里襁褓之中眼鼻嘴都像極了尚乾的尚姜沖她咯咯地笑,連這個小不點兒都在嘲笑她的愚蠢。 那一瞬間她恨毒了這張臉,她伸出手扣在尚姜脖子上,但最終還是作罷。 尚乾算計再深,又怎能斗過在深宮中摸爬滾打的女子?他神不知鬼不覺地病了,這一病就再也沒好轉(zhuǎn),本應(yīng)由太子代理朝政,卻因她的挑唆全權(quán)交給了寧楓老丞相,尚貞身為太子竟無法插手政務(wù)。 尚乾深愛沈晚涼,他彌留之際都在叫她的乳名。盡管如此,寧丹彤還是吹了好久的耳邊風(fēng),在他病入膏肓?xí)r還讓尚仁每日給他喂藥請安,而另一邊卻假太醫(yī)之口回絕尚貞前來探望的請奏,終于說動尚乾廢尚貞,立尚仁為太子。 她又萬萬沒想到,楚潭受皇上遺詔拆開那密封皇詔之日,卻是尚貞登基之時。 原來這個男人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可在彌留之際卻還能跟她演戲。 尚乾,這個她曾經(jīng)深愛過的男人,騙了她一生!騙得她如此狼狽!如此痛苦!讓她后半生都在這后宮煎熬! 她寧丹彤入宮以來,雖然害人無數(shù),卻唯獨沒有害過皇城里的孩子。否則尚貞尚姜又如何能在喪母后平安長大!怪就怪尚乾太過無情太過心狠,不給她留絲毫余地,竟此生都要讓沈晚涼那個賤人踩在她頭上!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難道她的仁兒就不是他的兒子嗎? 她本想若她的尚仁做了皇帝,就隨便給尚貞封個山清水秀之地,讓他做個閑散王爺,只要他不威脅到尚仁的皇位,她便可讓他安度此生。 這一切都是尚乾逼她的! 尚貞當(dāng)了皇帝,她害他母后之事一旦東窗事發(fā),她的命不要緊,只怕尚仁也難逃一劫,她若不設(shè)法除掉尚貞,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寧家更會一蹶不振。 寧家已勢必要扶尚仁上位,除掉尚貞兄弟。 而這個引子便是那次尚貞在東宮抗旨罰跪。 她這個小侄兒一直是喜怒不于言表的,哪怕與家人相處也總是滴水不漏,也不知冒雨回來那天著了什么魔,聽了他父親的計劃后竟當(dāng)眾反駁,寧家家規(guī)甚嚴(yán),挨了一頓毒打不說,差點被他父親逐出家門。 從那天開始寧入宸便有些變了,旁人看不出,只道還是那個逍遙快活,與文人雅士高談闊論,結(jié)交朋友不問出身,逗花魁一笑一擲千金的寧府小少爺。 可寧丹彤卻知道一切,打那時起她便對這個看似花花公子的侄子留了個心眼兒。 原來,太子尚貞雨夜請命那天,她曾屏退左右,只身打傘前去東宮想要勸說尚貞一番,沒想到有人比她先來一步。 雖然她早就耳聞寧入宸與尚貞年幼交好,后來尚貞落水后,病了一陣子,與她這個侄子的往來便少了許多。 可當(dāng)見到寧入宸吻住尚貞的畫面時,她還是震驚地差點叫出聲來。 所以當(dāng)寧家計劃毒殺尚貞時,為以防萬一,她召他入宮,相約沉碧湖。 她對寧入宸淡淡道:“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你是對他盡心盡力,可他若登基卻要除掉寧家?!?/br> 寧入宸莞爾一笑裝糊涂道:“娘娘這話臣侄就想不明白了,殿下敬重姑姑,倚重家父,信重小臣,娘娘又何出此言?” 寧丹彤聽了也只是笑笑,倚在梨花庭涼席中輕輕扇動手中娟扇,可說出的話卻刺耳無比:“那楚宴呢?” 女人染著蔻丹的玉指抓了一把宮女捧著的魚食,卻只灑一丁點在湖中,很快便有幾尾錦鯉去爭那微不足道的餌料。 寧丹彤看了笑著將手中魚餌盡數(shù)灑在湖中,轉(zhuǎn)頭看向在她身后靜立,白袍上繡著精致罌粟花紋的少年,少年身上似有暗香浮動,隨風(fēng)入鼻,沁人心脾,再一看原是他腰間的香囊,卻不知又是哪家小姐的一片芳心了。 如此翩翩少年是多少佳人夢中所求,但少年年輕俊俏的臉上卻帶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jì)的憂愁。 她道:“你可知道皇宮東南角外有一片紫竹林?” 寧入宸不回,只等她下文。 “本宮見你近日總是愁眉不展,不如去那林中散散心,太子殿下總是偷偷溜到那竹林中去玩耍,想必是有好風(fēng)景的?!?/br> 寧入宸雙眼一瞇,笑著說道:“勞皇后姑姑掛心,只是臣侄每日要念書練功,恐怕抽不出空兒了?!?/br> 寧丹彤不再看他,柔聲道:“隨你,本宮也只是隨口一說罷了,就算沒被選為太子伴讀,你身為寧家嫡子,如此勤奮刻苦,本宮也甚是欣慰,只是千萬別累壞了身子,偶爾也要放松一下才是。” 寧丹彤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用余光掃了掃寧入宸,觀察少年人的反應(yīng),以寧入宸這極端性子,此事定為他一生之辱。 但寧入宸卻一笑而過,平淡道: “臣侄謹(jǐn)遵皇后娘娘教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