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下雪了。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下起來的,阮嵐沒有感覺。只是等他發(fā)現(xiàn)時,外面已經(jīng)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他穿著羽絨服,整個人裹得厚厚的,卻還是覺得冷。 生活過得太過單調(diào),也是幾天以后,阮嵐才想起來。分手的那天,如果說這算是一種分手的話,那天是除夕。 過年那幾天夜里,阮嵐都在醫(yī)院里度過。醫(yī)生說爺爺?shù)臓顩r不太好,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阮嵐點點頭,說知道了。 再后來,他就又開學(xué)了。 學(xué)校的假期只有兩星期,幾乎是過完初七就要回去了。 阮嵐才發(fā)現(xiàn),許晝消失得太徹底。 返校那天,許晝露了個面,之后就再也沒來過。學(xué)校老師默契地避開這件事,就好像從來沒有許晝這樣一個人。 阮嵐意識到不對。 許晝不會因為感情問題,連學(xué)都不上了。 他家里一定出了很嚴(yán)重的問題,分手只是一個契機?;蛘?,甚至可能是因為他家里出了問題,所以他才會放棄這段關(guān)系。 可是阮嵐一點都不知道。 他似乎是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許晝的了解實在是太少了,少得可憐。 新學(xué)期薛佳韶仍然和阮嵐坐同桌。開學(xué)第一周升旗儀式,薛佳韶演講了反對校園欺凌的題材。 她說,受害者被欺凌習(xí)慣了,或許就會對施暴者少見的溫柔產(chǎn)生不一樣的情感。這是種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心理疾病,這不是愛情。 她說,作為受害者,千萬不要怕,要站起來。也不要過度壓抑,產(chǎn)生抑郁心理,應(yīng)該尋求老師和同學(xué)的幫助。 阮嵐垂下眼眸。 其實薛佳韶的演講,應(yīng)該是很精彩的。如果學(xué)校里真的有校園欺凌,受害者應(yīng)該會因為這番言論,受到很大的鼓勵。 他也知道薛佳韶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不是的。 阮嵐想起自己的那份完全健康的心理報告。 很不可思議對吧。 他多慘啊,他生來雙性,心理矛盾又自卑。父母因為他感情破裂,最終各奔東西,甚至母親入獄。卻在這種情況下,步入高中,被人撞破了秘密,用以作為威脅的籌碼,強迫他發(fā)生關(guān)系。 從此暗無天日,在絕望與悲情中淪為別人的專屬玩偶。 這樣的人,心理怎么會完全健康呢? 怎么解釋得通呢? 阮嵐突然有點想許晝。 想少年將他攬入懷中,習(xí)慣性地幫他系好圍巾時溫?zé)岬暮粑?/br> 因為這個壞人太溫柔。 再溫柔他也是壞人,是施暴者,是校園欺凌的實施方。但阮嵐想,他再是壞人,他也溫柔。 阮嵐突然開竅了似的,怔住了。 對呀,許晝怎么欺凌他了? 一直以來,他都思維定式地這樣覺得。但如果仔細(xì)去想,除了在床上以外,許晝哪里也沒虧待他。在床上,自己不也爽得要命,沒哪里吃虧。 他們之間的矛盾,其實只有“許晝差點把他的秘密說出去”,僅此而已。 阮嵐踩過臟掉的積雪,想起顧曦那極其隨意的回答。 “但你就是喜歡他?!?/br> 如果,如果。 如果他真的喜歡許晝…… 那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原來他喜歡許晝呀。 阮嵐不由自主地?fù)P起一點唇角,又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眸。 冷風(fēng)裹著飄雪,掩蓋眼尾的一滴溫?zé)帷?/br> 可他意識到的太晚了。 “我是瘋了嗎?”他問自己。 “我是瘋了?!彼约夯卮?。 他在想許晝,無法抑制地想他,歇斯底里又瘋狂。 …… 這天又是周末。 二??纪?,班里人都有種隱隱的興奮。楊思宸提議說,要頂風(fēng)作案,高考前浪最后一次。 吃飯唱K一條龍全服務(wù),整個班級幾乎都參加。 路過阮嵐時,楊思宸故意擠擠眼睛:“班長,必須來?。》駝t我們就要懷疑你故意撇清自己,好舉報我們了?!?/br> 阮嵐知道他在開玩笑,但也知道自己推脫不了了。 無知無覺地吃了一頓飯,不記得喝了多少酒,最后又和他們?nèi)チ薑TV。 震天響的伴奏聲中,情歌烘托得氣氛火熱又曖昧。 阮嵐一沖動,給許晝發(fā)了消息,卻變成了紅色的感嘆號。他就趴下來,低著聲音給他發(fā)語音,即使知道那人永遠(yuǎn)都收不到。 “傻逼?!比顛拐f,“你憑什么刪我啊。你加回來,讓我刪你啊,傻逼。” “可是我找不到你了啊。”阮嵐喃喃自語。 音樂的氣氛又變了,不知誰點了一首薛之謙的,也不知是誰唱的,走調(diào)又難聽。 可阮嵐聽得太清楚。 你不就像風(fēng)一樣/ 侵略時沙沙作響/ 再宣布恢復(fù)晴朗/ 就好像我們兩個沒愛過一樣/ 阮嵐會唱,于是他跟著輕輕地唱。 他推開KTV的門走出去,外套好像也忘了穿,一路踩著雪。小聲地唱著歌,執(zhí)拗地往前走。 他的情緒終于收不住了。 他漫無目的地走,冷風(fēng)打透了單薄的襯衫。他在找許晝,他快急哭了,可他找不到。 可他找不到。 阮嵐想伸手擦掉眼淚,卻忘了臉上還戴著眼鏡。脆脆的一聲響,眼鏡掉下來,剛巧磕在一片沒有雪的水泥地面上。 鏡片摔裂了一條縫,鏡腿也歪了。 阮嵐突然就哭出聲來,委屈極了。眼鏡掉了他也不撿,一腳踏上去,將那脆弱的眼鏡踩得粉碎。 高一的時候,他戴的是黑框眼鏡,很普通的方形窄框。 小王子轉(zhuǎn)學(xué)過來,對他說,你戴金邊圓眼鏡更好看。 阮嵐最初沒在意,也沒換。直到后來和許晝睡過了,關(guān)系熟了,被那人強拉著去了眼鏡店。 許晝就坐在鏡子前,一副一副地拿過來,讓他試。無論哪一副,都夸好看,最后選了一副覺得最好看的。 許晝捏著鏡腿,把這一副架在阮嵐鼻梁上。阮嵐甚至還能清楚地回憶起來,那天鏡尾的小鉤插入頭發(fā)時,耳后的微癢。 許晝溫?zé)岬暮粑蛟诙铮骸翱粗裥∏莴F?!?/br> 阮嵐不敢反駁,但他要腹誹,他要小聲嘀咕。他在心里說,你才是禽獸。 緊接著,許晝說:“不許在心里罵我禽獸?!?/br> 連回憶想起來都是溫暖的。 阮嵐突然恐慌,他或許這輩子、這輩子都見不到許晝了。 他計劃過和許晝的分道揚鑣,那應(yīng)該是高考過后,互不虧欠。兩個人去往不同的學(xué)校,理所應(yīng)當(dāng),許晝會放棄他。 而不是這樣,突如其來的消失。 阮嵐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哭得很大聲,撕心裂肺的。 他想念許晝身上淡淡的冷香了,就像夏日里的蓮子冰,溫柔軟糯。會讓他想起爺爺家的井水,江南水鄉(xiāng)蒙蒙的雨幕,會立刻覺得安心下來。 手邊沒有火柴,他想劃亮一根,然后這少年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從背后抱著他。低笑著說:“穿這么少,不冷?。俊?/br> 當(dāng)然冷。阮嵐手都凍得紅了,縮進袖子里。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哭累了,往雪地里一躺,就疲憊得不想起來了。 視野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裹成毛毛熊的矮個子女孩丟完垃圾,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向他跑來。 …… 阮嵐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裹著厚厚的被子,躺在床單顏色極其粉嫩的床上。鼻腔里,草莓香薰的味道很重,讓他打了個小噴嚏。 他某個瞬間想,如果這時候房間門被打開,走進來的會不會是許晝。 可是很明顯,這是不可能的。 女孩端著熱牛奶打開門,盯著阮嵐看了一會兒,終于開口:“小阮老師,你何必呢?” “顧曦?”阮嵐愣了愣,這才想起往周圍看看,的確是顧曦家的陳設(shè)。 顧曦在他旁邊坐下來,把牛奶遞給他,整理了一會兒思路,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家里,香薰的味道太大了?” 阮嵐沒說話。 “因為如果不用香味蓋住,會有腐爛的味道。”顧曦壓低聲音,講鬼故事似的開口。 阮嵐倏然睜大眼,左右聞了聞,并沒有聞到什么怪異的氣味。 “聞不到的,都聞不到,只有我能?!鳖欔卮瓜卵垌?,講起她的回憶,“我見過一個女人,就在這個房子里死去,被活活折磨致死,連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才六歲,躲在小房間里,被哥哥捂住嘴,透過門縫看著一切?!?/br> 她好像陷入了回憶中:“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呢?他入贅給我mama,壓力總是很大,所以要找各種各樣的女人。最初只是簡單的出軌而已,后面卻越來越變態(tài),愛上施虐。mama卻一直蒙在鼓里,一直相信他?!?/br> “當(dāng)然,或許mama的神經(jīng)也已經(jīng)脆弱極了。她最初就無法接受,父親在和她結(jié)婚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女人,和一個兒子?!鳖欔?fù)沃橆a,“后來那個女人被趕出去了,我卻偷偷留下了她兒子的聯(lián)系方式?!?/br> 阮嵐無比震驚地聽著這一切,總覺得這個故事有點熟悉。 “那就是我哥。即使我媽恨死他了,我和他的關(guān)系卻一直很微妙。畢竟從小到大,只有他肯陪我玩?!鳖欔夭[起眼笑了笑,繼續(xù)說,“耳熟嗎?” 她拉過阮嵐的手腕,對著那根發(fā)繩揚了揚下巴:“我的。” 又轉(zhuǎn)身去了浴室,回來時拿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草莓味洗浴用品:“我的,都是我的?!?/br> 阮嵐此時的震驚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形容了。 顧曦笑了一聲,給他最后的宣判:“別太驚訝,你該有心理準(zhǔn)備了。我,叫許顧曦。我哥叫許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