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鋆靜立許久，許久。

    他仿佛想了許多，又仿佛什么都沒想。

    最后他笑了笑，對(duì)蒼梧道，“或許你是對(duì)的，我本不該，替任何人做選擇?！?/br>
    蒼梧一言不發(fā)。

    玄鋆仰天嘆息一聲，道，“我與你不同，你總是以為未來可期，我卻總是想今后會(huì)如何悲劇收?qǐng)?。”燦然一笑道，“同你相比，我實(shí)在不夠丈夫?！?/br>
    蒼梧嘁笑了一聲。

    玄鋆笑道，“本君掌易水龍印之際，亦有一職責(zé)，便是為焚香降神的凡人還愿。萬永既已對(duì)著零陵香喚了本君那么多次，本君再不回應(yīng)，豈不是對(duì)不起本君的易水龍君之職？”

    蒼梧挑眉笑罵道，“你不裝正經(jīng)能死么？”

    玄鋆哼笑一聲，轉(zhuǎn)身走道，“今后如何，我管他做甚。便活在這一日，此一時(shí)。那書呆子既然覺得同我在一處最好，那我便遂了他的心愿。免得日后本君真正魂飛魄散之時(shí)，他遺恨無極?！?/br>
    蒼梧追著他走，笑道，“喂，你別說的人家多稀罕你似的?！?/br>
    玄鋆得意地一挑眉，一雙燦金色的眸子神采飛揚(yáng)地笑道，“他不稀罕我？他比你家阿吟稀罕我千倍萬倍！”

    蒼梧嘁地一聲笑道，“那是自然，我家阿吟心里只我一個(gè)，你算什么小黑蛇?！?/br>
    玄鋆也不介意，只笑道，“等著瞧吧，那書呆子心里也只會(huì)有我一個(gè)，他那個(gè)人呆呆傻傻，心性卻堅(jiān)定無比，既認(rèn)準(zhǔn)了我，自然再不會(huì)看上別人?！?/br>
    “——啊，你既然有這等認(rèn)識(shí)，以前干嘛還說他跟其他凡人一樣水性楊花？”

    玄鋆笑道，“你還真是不懂你家阿吟?！?/br>
    “這關(guān)我家阿吟什么事？！”

    玄鋆回身看向蒼梧，鄙視道，“你當(dāng)真以為白吟在含煙事后對(duì)你一日日心思冷淡下去？”

    蒼梧失笑，道，“態(tài)度冷淡，心是火熱。我比你明白。”

    玄鋆亦笑，道，“感情這事，本就是你來我往，逐步增進(jìn)，所謂‘恩愛’，先恩后愛。感念彼此深情，感念彼此付出，這情才一日日地深厚。難道不是么？”

    蒼梧笑道，“你倒是很明白。我同阿吟自小在一處，幾百上千年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才鑄就深情，你同那個(gè)萬永，自然也能如此?！?/br>
    玄鋆嘆笑道，“只可惜我同書呆子，是沒有你同白吟那么多的時(shí)間了。不過也足夠了——哪怕只是一日，一時(shí)，一刻，只要同他心意相通，無怨無悔地相守一瞬，也夠多了。此生也不枉，也算是真正為我自己活過了?！?/br>
    蒼梧默然，道，“玄鋆，你同我不一樣。我心中只有阿吟。你心里的東西，卻多得很?！?/br>
    玄鋆笑了笑，打趣道，“怎么，你魔尊是想做本君的知己？”

    蒼梧自嘲道，“同你共魂了這么久，就算不想做，我有的選么？”說著嘆道，“如果不是天生對(duì)立，你我或許能成為好兄弟也說不定——只是你真明白么，那種無關(guān)責(zé)任、無關(guān)其他的感情？”

    玄鋆不禁笑了兩聲，道，“別亂cao心了。我明白我心里是愛悅那書呆子的，這還不夠嗎？那書呆子心里也愛我得很，我如果再不爭一朝一夕地同他相守，此生便是永無機(jī)會(huì)，怕是死也難瞑目。”

    蒼梧笑問道，“不擔(dān)心你死后他痛苦難當(dāng)，隨你而去了么？”

    玄鋆笑一聲，瀟灑道，“一瓶忘情水給他灌下去、永不讓他瞧見我尸首不就行了?！惫笆殖靶Φ溃岸嘀x魔尊親身指教?！?/br>
    蒼梧氣笑不得，本想罵他一句死性難改，卻也明白他到底同自己心思不一樣。自己同阿吟是生死都只想在一處，為此能自私到扯了對(duì)方同下地獄?？稍谛]心里，他最大的自私，也就是在還活著的日子里，同萬永能剖白心跡、相守得一時(shí)三刻，便已足夠了。

    玄鋆睜開目來，燦金色的眸子在正午陽光下燦燦閃光，他不由得笑起來，心中一派瀟灑暢然，起身蹬在船舷上，揮手揚(yáng)起風(fēng)帆。

    蒼梧笑問道，【去大都？】

    “不去，”玄鋆心情甚好地看著船頭破開水浪，被風(fēng)吹得急馳向東，笑道，“去臨安等那個(gè)書呆子。他如約考上狀元，我就見他一面?！?/br>
    【……你實(shí)在浪費(fèi)時(shí)間知道么？】

    玄鋆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道，“就當(dāng)試一試他的真心?！?/br>
    【你可真看得起你自己。】

    玄鋆不以為忤，笑道，“我當(dāng)然看得起我自己。只要他過了我這一關(guān)——他其實(shí)也不必考上狀元，只要他誠心去趕考，我可不止有一顆真心等他，還有兩千年的功德，都會(huì)送他做今后的福祿，足以保他一百輩子心想事成、事事圓滿。”

    蒼梧無話可說。世人相傳的故事中，總有些善良凡人被神仙看好，賜予財(cái)富良緣或其他幸運(yùn)，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殊不知這些多余的福祿都是神仙以自己的功德添補(bǔ)的，以玄鋆易水龍君的身份和素日的品行，他兩千余年積累的功德有多么龐大，可想而知。如今一股腦地送給甚至都不必履約占鰲頭的萬永，蒼梧要是再罵他小氣，那蒼梧就不知道該罵自己什么了。

    蒼梧想了想，好像只有一個(gè)詞：鐵公狼。

    萬永醒來時(shí)，只覺仿佛仍在夢中一般。身子已不再疼痛，入目所及，也不再是易水府衙書房里的椽梁，反倒是一泓水晶穹頂，修飾以夜明之珠，繪彩以游龍銀帳。

    他也只當(dāng)是在那如愿以償?shù)膲糁?，呻吟呢喃地喚道：“阿鋆…”

    竟是真有腳步聲走來，他緩緩側(cè)頭去看，卻見來人雖然亦著易鋆當(dāng)日所穿同款的君袍，卻是白色的衣料。此人年紀(jì)同易鋆一般大小，面容亦是十分俊秀，微笑道，“萬先生，你醒了？我是玄鋆的朋友，名喚臨泛，是這漢江的龍君?！?/br>
    萬永怔了怔，下意識(shí)道，“見過龍君。我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不是在…”卻是不堪說出那個(gè)令他羞辱到痛徹心扉的地方。

    “在漢江。”臨泛也明白，盡量宛轉(zhuǎn)道，“是冥君送你來的。你的事，他已盡同我說了。”

    萬永慚愧甚矣，苦笑道，“我本該早死，倒是又勞煩冥君和龍君了?！?/br>
    臨泛蹙眉道，“萬先生，話不可這么說。你是玄鋆的心上人，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該為他想想。萬不可輕生?！?/br>
    萬永痛苦道，“我哪還有臉面見他？”說著強(qiáng)自撐起身道，“萬某不能再勞煩龍君，還是就此告辭的好。”卻是小產(chǎn)之后身體軟痛，手腕一軟，已是摔倒。

    臨泛忙扶住他，轉(zhuǎn)身喚了侍女去叫醫(yī)官來，循循道，“萬先生，錯(cuò)不在你。你何苦如此？”

    萬永眼眶一熱，幾乎落淚，內(nèi)心萬般凄楚，哽咽道，“縱便無辜，這副身子…也骯臟透了?！?/br>
    臨泛嘆息一聲，同情地看著他。萬永生得本就俊俏絕倫，如今澄凈秋泉也似的眸子盈淚含珠，悲苦如是一泓清澈無暇的水落了泥淖，端的是讓人無限悲痛憐惜。

    臨泛嘆道，“先生萬不可如此自輕。玄鋆定是不在意的?！?/br>
    萬永搖搖頭，合目落下淚來，咬著牙抽泣。臨泛嘆了幾聲，扶他躺下，欺哄道，“萬先生，幾日前我還在漢江見過玄鋆，他甚是牽掛你。”

    萬永悲欣交集，默默思索。他已是不能…再期望同玄鋆在一處了。只是到底，他還是想救玄鋆。之后他自會(huì)離開，遠(yuǎn)遠(yuǎn)地祝福玄鋆同一個(gè)愛他的王姬白頭偕老。如是想著，萬永不禁心酸，暗嘆命苦，眼淚串珠也似地落下來。

    臨泛也是難過不已，既是為萬永所遭不測，也是為了玄鋆如此不幸。見萬永神情漸漸寧定，便道，“萬先生，你只在此好好將養(yǎng)身體便是，玄鋆或許還會(huì)來漢江也說不定，你們到時(shí)自會(huì)見面?！?/br>
    萬永卻苦笑搖頭，“不，我不能再見他了。多謝龍君好意?！?/br>
    臨泛笑道，“哪有不見的道理？你不想見他，他難道不想見你嗎？總會(huì)見的?！?/br>
    萬永勉強(qiáng)笑笑，心中此時(shí)一萬個(gè)想要見到玄鋆，縱是不能將悲苦辱事說與他聽，只求能見他一次，能稍稍倚靠他一下，也是萬般足矣。

    可是玄鋆想見他嗎？

    想么？

    想見他的…不是玄鋆，是那個(gè)人。

    那個(gè)同玄鋆生得一般模樣，卻心思很壞，騙了他身子、讓他懷過孽種的，玄鋆的雙生弟弟。

    玄鋆是不想見他的。玄鋆恨不能躲他，避他，逃開他，一輩子都不想見他。

    萬永心中悲酸至極，熱淚簌簌地滾落，忍耐不住地手腕橫擋在臉上哭泣出聲。

    臨泛無計(jì)可施，奈何他也不知玄鋆此時(shí)在何處，否則立刻拉人來勸慰萬永，自是比什么都管用的。

    臨泛也只得又安慰幾句，見醫(yī)官已在端藥候著了，便著人好生服侍萬永，便離開去處理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