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大的事，他竟然只打了我一頓，我不禁有些慶幸。要知道，我那個死鬼老爹還在的時候，最喜歡打人，為此，我曾一展長才，挽袖寫下一部，其文曰：

    對也挨打，錯也挨打，哪有二話？

    進也挨打，退也挨打，委屈不假。

    晴也挨打，雨也挨打，屁股開花。

    嘿，這就叫什么？——天下才有一石，我榮二獨占八斗。

    總之，挨打這件事，我已得其中三昧，誰知做好了十足的準(zhǔn)備，烏綿這份打，卻有些不痛不癢，搞得我心里好生難受。

    就當(dāng)我以為逃過一劫時，只聽見他一聲令下，不準(zhǔn)我再出府門，吩咐下人押我到內(nèi)室自省。

    ……不出就不出，等兩個月一過，老子就是一家之主，到時候，誰還聽你的頤指氣使？

    這間內(nèi)室是他剛來我家時，就開辟出來的，我們這里的人，信佛、信道、信祖宗，他們那個鳥不拉屎的嬿族卻不同，信一個叫作什么什么陰的神。此時，這個什么什么陰的畫像就掛在我面前。

    我一個人跪在蒲團里，百無聊賴地抬頭端詳：那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女神，濃眉怒眼，面目猙獰，膚色黑如麝墨，手里握一把弓箭，腰上盤一條赤金大蛇，胯下騎一只黑斑猛虎，丑不拉幾的。

    我跪著跪著，腹中饑餓了，拿起桌上一顆最大最紅的果子，對她說：“天靈靈地靈靈，對不住啊，吃你兩口果子，希望你不要不識抬舉?！闭f著，就捧著果子吱吱地啃了起來，又拿起碗碟里的點心，塞進嘴里大嚼特嚼，再端起敬神的香茶，猛灌了一口。直到胃里漫上來一個水泡似的飽嗝，才抹干凈嘴巴，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于是我腦袋不自覺前傾，額頭抵在香案上，閉上眼，就這樣睡著了。

    一道熟悉的聲音哄醒了我，那聲音慈愛又和藹，低緩又悠遠：“乖孫孫，奶奶給你講個故事?！?/br>
    我睜開眼，竟然是睽違已久的老太太，鼻子莫名一酸，問：“奶奶？今天說什么故事？”

    她就拍著我的背，說：從前有個小孩，娘親死得早，父親續(xù)弦，娶了個晚娘，誰知那晚娘非常之歹毒，給親兒子吃rou，給繼子吃糠，給親兒子穿厚夾襖，給繼子穿紙衣服。有一天，小孩過生日，晚娘就捉了許多長長的蚯蚓，用妖術(shù)變成一碗長壽面，小孩吃了，肚臍眼里鉆出許多蚯蚓，當(dāng)晚就死了。下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你小小年紀(jì)，因何而來？小孩答：我被后母的妖術(shù)害死，于是將多年委屈娓娓道來。十殿閻王震怒，將晚娘打入阿鼻地獄，墮落千年難解釋，沉淪永世不翻身——原來是個懲惡揚善的故事。

    我聽了這個故事，想到的卻不是這些，反而怎么說也再不肯吃面了，總覺得嘴里冒著股土腥子味，生怕肚臍眼里鉆出蚯蚓來，擔(dān)驚受怕了好久。

    畫面一轉(zhuǎn)，老太太布滿皺紋的臉逐漸透明，然后煙消云散，我掀開簾子，烏綿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還是穿那件薄薄的寶藍衫子，單手支臉，靠在窗邊，凝視著天際的群雁，眉飛入鬢，睫毛纖長，只有二十三四歲，那樣的明艷動人，那樣的身段婀娜……

    這個異族的男人，時常讓我感到神秘莫測，就像一片迷霧叢生的沼澤，他身上散發(fā)的一股隱隱約約的香味，仿佛蜿蜒的藤蔓，攀緣而上，曖昧不明地勾著我，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我抬起頭問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瞇起金眸，淡淡地瞥著我，用還有些生澀的漢話說：“我為何要告訴你？”

    我聽見自己說：“算了，不說就不說！”本少爺可不想拿熱臉貼冷屁股。

    可是他越不理我，我就越心里癢癢，他干什么事，我就忍不住去搗兩下亂，期待他能發(fā)火，罵我兩句，可他總是冷冰冰的，不如我所愿。

    比如吧，他在內(nèi)室供奉這個畫像上黑咕隆咚的神明的時候，手掌輕按在胸口上，微微頷首，用輕綿動聽的嬿語說一段話，仿佛吟誦一首古謠似的，我就忍不住掀開簾子，背著手，從后面溜達進來，問他：這是誰？

    他仰望著畫像，目光柔和，不疾不徐地說：“這是我們的覺彌陰神?！?/br>
    沒想到還真搭理我了。

    我一屁股坐在蒲團里，拿起果子咯吱啃了一大口，嘴里塞得滿滿的，含含糊糊地評頭論足道：“這個人畫得真難看哈?！?/br>
    又故意說：“她的肚臍眼子就這樣露著，也不怕竄稀?。俊?/br>
    烏綿聽了，并不惱怒，只是閉上眼，對那畫像輕聲祈求道：“覺彌陰在上，請寬恕這個無知無畏的孩子吧……”

    他用的是漢話，是說給我聽的！

    我仿佛被噎了一道，心里憋得慌，憋著氣吃完了果子，悄悄拿起他的衣角擦擦手，爬過去，湊在他耳邊：“喂，我問你，你方才說的那段話，是什么意思？”

    過了良久，就當(dāng)我以為他不會再理我的時候，他開口，用還不熟練的漢話慢慢吟唱：

    烏云作黑發(fā)

    琥珀作眼睛

    她就是覺彌陰

    ?

    白玉作手釧

    瑪瑙作腳鏈

    她就是覺彌陰

    黃金作長弓

    花枝作羽箭

    她就是覺彌陰

    明月作臉龐

    太陽作心臟

    她就是覺彌陰

    正直不僵硬

    率真不放恣

    有光芒不刺目

    有棱角不割手

    她就是覺彌陰＊

    ……

    我盯著他的嘴唇仔細看了老半天，發(fā)覺確實沒有涂胭脂，形狀不薄不厚的兩瓣，卻很嫣紅瑩潤。

    “你聽懂了么？”他忽然側(cè)過臉，睥睨著我。

    好家伙，差點擦到我的臉，嚇了本少爺一跳！

    我身子一倒，摔了個屁股墩，拿出撐著地面的手，抬臂遮住驀然guntang的臉，大力咳嗽了兩聲，馬上說：“懂了懂了！”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好像被他深邃的眸子吸住了，腦袋暈暈的，這種感覺讓我有些喜歡，又有些討厭?？墒浅隽四羌葑?，他又對我愛搭不理，好像從來不認(rèn)識我一樣。

    我的父親有五個妾，可她們身上都沒有那種好聞的味道，也沒有那種若即若離的性子。

    過了一陣，我那死鬼老爹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犬子，也就是我，榮二，從不把烏綿叫作娘親，這還得了？這怎么成體統(tǒng)？

    有一天，吃過午飯，天氣正悶熱，我還記得許多蜻蜓在天井下來來去去地低飛，他忽然傳話，把全家上下十余口人叫到大堂上，拿出木棍，讓我跪下。

    我動作慢了，就猛推了一下我的頭，和尚撞鐘一樣砸在柱子上，“砰”地一聲，我時常感覺自己的頭很硬，想必是童子功，前面說到：本少爺對挨打這件事，已經(jīng)習(xí)慣成自然，于是麻溜地跪了下去。

    “畜牲，你平時叫他什么？”我爹指著烏綿。

    而他倚在欄桿邊上，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垂眸看著我，實則神游物外。

    我說：“……”

    我什么都沒說，正要開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非要叫，就是“喂喂喂”地沖他嚷。

    父親看我沉默，抬手就是一棍子，打得本少爺胸口悶痛，像吃了兩個秤砣。其實這一棍子倒還在我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但以我的機靈，哪能就這樣干挨揍哇！順勢就倒在地上，雷聲大雨點小地干嚎起來：“啊，好痛，痛死了，嗚啊啊……”

    “我問你叫他什么！”我爹氣得七葷八素，又打了我一棍子。這下是真有點疼了，我哭嚎得更大聲，以便博取人家的同情，

    “你還裝！”第三棍子就下來了。

    老太太來了，看見我爹又在教訓(xùn)人，連忙丟了拐杖，抱住我，急匆匆道：“乖孫孫，這是怎么回事，啊，這是怎么回事？”

    我忙縮在奶奶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半睜著眼，用余光偷偷看我爹，又轉(zhuǎn)過頭，正對上烏綿的眼睛，心里忽然一跳。

    ……他今天這件衣服，又顯身段，又襯氣色，只是那美艷的臉龐依舊冷冷的。

    “你不認(rèn)他做娘，就是不認(rèn)我這個爹，就是不認(rèn)祖宗，不認(rèn)天，不認(rèn)天子！”我爹渾身顫抖，克制不住怒容，朝天一拱手，搖了兩搖，仿佛沐浴在皇恩的光芒之下，每一根胡須都熠熠生輝。

    他那么正義凜然，顯得我十分陰暗卑小。

    也是奇怪，老太太平時那么寵我，又那么不待見烏綿，聽見我不認(rèn)他作娘這件事，居然有些不高興，拍著我的背，反過來勸我：“不論如何，他也是你的長輩，你怎么能不叫娘？”

    我當(dāng)時也被問愣了，我親娘只有一個，怎么能叫別人作娘？再說了，我不叫自有我的道理，其一，他是男的，卻要我叫他娘，我真是叫不出口，其二，人只能有一個娘，否則別人罵娘時，都說cao你娘的，cao哪個娘？

    我爹老當(dāng)益壯，又抽了我一棍子，吼道：“你叫不叫？”

    “不叫！”

    “你叫不叫！”

    “不叫！”

    我就像頭倔強的大驢，發(fā)出沙啞的嘶吼。好樣的，榮二，錚錚傲骨！寧死不屈！

    “老爺，”烏綿終于慢慢地開口了，他那冰冷如水的嗓音，流到屋子里的每個角落：“稱謂而已，叫什么，都是一樣的?！?/br>
    “你懂什么？這是體統(tǒng)！”我爹紅著眼，罵了他兩句。

    烏綿反問：“什么是體統(tǒng)？”

    這話一出，連我在內(nèi)，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瑟瑟發(fā)抖，恨不得當(dāng)場找堆沙子埋進去，我爹屬炮仗的，平時在家里，哪有人敢和他頂嘴？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我爹，仰頭“哈哈”地大笑了兩聲，反問道：“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個兩個都來忤逆我，我平生最恨別人求情，越求情，我打得越狠！小畜生，今天就要好好整治你！”

    唉，我真希望烏綿這個掃把星不要開口，到最后我?guī)缀跏菦]了知覺，像根東倒西歪的柱子，在院子里麻木地挨打，幾個姨娘看在眼里，握緊帕子，面面相覷，這幾個沒骨氣的臭娘們，你推我我推你，卻沒人敢出來說話。

    一根三指粗的白蠟棍，應(yīng)聲而斷，老天爺，這是韌性極強的木棍，專門習(xí)武用的，竟然一尸兩命，折在那里。那場面，簡直是見者傷心，聞?wù)呗錅I。

    “嗷——！”奄奄一息的我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穿云裂石，震古爍今，響徹鎮(zhèn)河上空。

    丟人，太丟人了。

    烏綿后退一步，瞳孔緊縮，神色慢慢地變了。

    老太太竟然就那樣看著，后來她抽煙的時候和我說：你以為你爹打你，只是為了打你？他這是給那狐媚子一個下馬威，作樣子殺一殺他的傲氣，也正一正家風(fēng)。

    那天過后，我爹又?jǐn)嗔宋业目诩Z，不過我鐵骨錚錚，不吃就不吃。

    我果然絕食了三天，餓得饑腸轆轆，前胸都快貼后背了，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我打開了門，見窗口放著一碗熱騰騰的面條！那個時候也真是餓暈了，根本沒想那么多，顧不上有什么蚯蚓不蚯蚓的，大口吃了起來，體力恢復(fù)了不少。

    真乃天無絕人之路，三天后，我榮二又是一條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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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句化用道德經(jīng)：“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逼渌詾樘摌?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