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了解了——不過因?yàn)椴坏揭恢?，現(xiàn)在還無法檢查出來，但依照你們剛才的描述，我想此番懷孕的幾率是相當(dāng)大的，我建議你們近期不要行房，另外請三天后過來做個血檢。還有，注意飲食，別熬夜。當(dāng)然，你們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雖然體質(zhì)特殊，但請相信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科技，這并非什么難題。”

    “好的，那謝謝醫(yī)生，我們?nèi)旌笤賮?。?/br>
    女醫(yī)生禮貌地“嗯”了一聲，起身目送二人。邱焱半擁著倪楠的身子出了診室，而后便抱著人從貴賓通道走了——這是一座邱家名下的私立療養(yǎng)醫(yī)院，聘請的都是國內(nèi)外相當(dāng)厲害的醫(yī)學(xué)研究生或博士一類。其實(shí)最開始的設(shè)想是用以研究一些前沿的生物醫(yī)藥，從而進(jìn)軍高端醫(yī)藥市場。

    但沒想到在這里派上了用場，仿佛一切都注定好了的。

    “哥哥。”倪楠摟著邱焱的脖子，輕輕蹭了蹭。

    就在剛才，從門診室出來的那一剎那，倪楠開始心慌了。說不出來的原由，可能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就在那醫(yī)生說的“雖然體質(zhì)特殊，但請相信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科技”以及“不必太過擔(dān)心”……他聽到這些，就證實(shí)了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

    他想起周婭，他的母親，那個可憐的女人。

    幾乎沒有人知道，其實(shí)他的母親周婭也是個雙性人，只不過女體化較男體化更明顯，所以很小的時候就被周家父母帶去做了手術(shù)——單純以身體而言，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

    當(dāng)然，這些事，也是后來他愈發(fā)年長后從回憶中自己和周婭支零破碎的對話里提取出來的信息。

    周婭活著的時候，其實(shí)也是厭惡他的。只不過相對于倪云，周婭則明顯更沉得住氣，那端莊的女人“氣度非凡”——既不像倪云那般表現(xiàn)得那樣徹底，也從不在邱焱或別的外人面前表現(xiàn)出她所不近人情或可怕詭異的一面。

    而這種被母親厭惡的感覺之所以在倪楠的心里萌芽壯大則是從一段灰色記憶開始——他小時候有一次叫周婭“mama”時，那女人曾突地冰冷注視起他，而后對他說“別那樣叫我”。

    不過，相對于倪云，周婭對他還是挺好的。只是，奢求的父母之愛，到底是沒有真正得到過。于是倪楠開始心慌。但又有點(diǎn)無奈嘲諷——當(dāng)初倪云因?yàn)樗纳眢w而辱罵他的時候，周婭心里會怎么想呢。

    畢竟是從周婭肚子里出來的，倪楠心疼自己的母親。

    那個可憐的女人，曾經(jīng)模模糊糊告訴過他真相——

    “mama，為什么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別那樣叫我。”女人猛地回頭。

    “可你就是我的mama呀…”年幼的倪楠趴在床邊，睜著漂亮的星眸委屈巴巴地看著坐在化妝鏡前的端莊女人。

    那時候周婭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開始不好了，女人常坐在化妝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當(dāng)然，那時候的倪楠太小，實(shí)在并未發(fā)現(xiàn)那樣的舉動有什么不妥，但他也在朦朧之中感覺到有什么不一樣了——因?yàn)椴恢缽哪囊荒觊_始，周婭常常吃藥。

    瓶瓶罐罐的，擺在書架最底層，倪云曾因此和周婭大吵過一架，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出氣筒，兩方夾擊，一冷一熱，于是印象深刻。

    倪楠曾翻看過那些藥瓶上邊兒的標(biāo)簽，但那時候太小，只認(rèn)識一些簡單的字，隱隱約約記得有個“米”字，最常見的那瓶，是白色的小瓶子，有條藍(lán)色的豎紋，后來長大一些，學(xué)會網(wǎng)絡(luò)搜索，才發(fā)現(xiàn)那是“鹽酸阿米替林”。

    一種抗抑郁藥物。

    也就是那次對話，周婭告訴他說——

    “因?yàn)槲乙埠蛣e的人不一樣?！彼f話時分明是笑著的，卻好像在哭：“但你比我幸運(yùn)?！迸说穆曇袈犉饋砗軠厝?，還夾雜著少有的慈愛。

    后來的對話讓他明白了周婭當(dāng)初說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你比我幸運(yùn)”——他保全了自己的身體。

    倪云雖說厭惡他，也常常以他的怪異身體數(shù)落他，說些極其難聽的話，三番五次地罵他是賤種怪胎。但到底是沒擅自做決定將他押到手術(shù)臺上，他也就不至于連自己原本的身體也保全不了，任人宰割。

    這些年他曾無數(shù)次想過，關(guān)于周婭，他的母親，也許，周婭很早前就想過自殺。

    但大概是心里還未曾放下，大概還心存什么執(zhí)念，于是殘喘著拾起自己破碎的尊嚴(yán)，活到了他成年。

    車禍，葬禮，搬家，剛搬進(jìn)邱家的前幾個晚上，倪楠常常半夜驚醒。

    自己的命運(yùn)，母親的命運(yùn)，還有倪云……那些逝去的人，如今活著的人，幸運(yùn)與否，總總。每想到一點(diǎn)，心臟就空落落的，冰冷的氣息如同悲哀的鬼魂一般將他席卷。

    好在，邱焱接受了他。

    其實(shí)說回來，最開始的那幾個夜里，他是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才做出那些羞恥的舉動的。也是真真正正地考慮過，比如離開邱焱，到別的城市生活。

    倪云和周婭帶給他的灰色過去，是一生的心理陰影。是一個無頭無尾的死結(jié)。

    隨著年齡增長，倪楠為自己覆上了一層又一層的面具，以冰冷面世，幾乎只在邱焱面前才會露出最真實(shí)的一面。而對別的人，倪楠也說不清，可能是敵意。也可能是童年陰影所造成的天然的抵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封閉的世界里。邱焱是唯一一個成功走進(jìn)他心里的人。

    邱焱將人兒環(huán)緊了，輕輕蹭著少年雪白的脖頸，溫柔地詢問了一句，倪楠搖搖頭，趴在人兒耳邊輕聲道：“哥哥，我們回家吧?！?/br>
    “好。”男人將人兒抱上車，剛才出發(fā)時叫了倪家的司機(jī)，男人將人兒放到車上后自己也坐進(jìn)了后座，彎身給人兒系安全帶，而后打開耳麥讓司機(jī)開車——司機(jī)座和后座是分隔的，米色車壁上鑲嵌著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下邊兒還有個小冰箱，置物架上擺著藝術(shù)插花和幾本休閑雜志。

    “要聽歌嗎？”

    見人兒似乎悶悶不樂，男人挨身打量了過去。

    “不。”少年哼了一聲。

    邱焱伸手摸了摸人兒的額頭，沒發(fā)熱，又問：“是胃不舒服嗎？”

    “沒有，哥哥，”倪楠轉(zhuǎn)頭過去對上邱焱的眼睛，“哥哥…三天后，我自己過去吧?！?/br>
    邱焱愣了愣，“為什么？”他明明有的是時間。

    “…干爹干媽不是要回來了嗎，”倪楠面不改色地說道：“哥哥有時間的話，多陪陪他們吧?！?/br>
    邱焱看著倪楠，倪楠對他笑了一下，轉(zhuǎn)過去低下了頭。

    SUV平穩(wěn)地行駛著，空間忽地安靜下來。良久，邱焱輕輕嘆了口氣，應(yīng)道：“那好，到時候我派人送你過去。”

    .

    邱家父母約定回來的日子到了。倪楠隨邱焱回到邱家別墅，傭人們各自回了傭人樓，只留下倪楠和邱焱等在主廳。

    “不出去接嗎？”倪楠被男人安置在軟乎乎的沙發(fā)墊里，有些慵懶得慌了。

    “不用那么麻煩?！鼻耢托χ鴵u頭，把玩著倪楠的耳垂，被人拍開手。

    “哥哥…！”小美人兒臉色羞紅，見著人兒被打斷后作勢要親下來的舉動，連忙抬手阻止，“不許鬧了……再親…再親嘴巴都要腫了?！?/br>
    “那好吧。”邱焱俯身下來在人兒臉頰上小啄了幾下，看了眼手表，“還有二十分鐘，要吃點(diǎn)東西嗎？餓不餓？”

    “不餓，剛才才喝了碗湯呢。”

    “好吧?！鼻耢涂戳艘谎鄞箝T，敏銳的目光捕捉到大門外搖曳的花藤。

    提前了？

    一輛純黑色小轎徑直駛?cè)肭窦掖箝T，男人掃了眼車牌劍眉一蹙，將倪楠擋在身后。

    “哥哥？”

    “邢家的人?！鼻耢屠淅涞囟⒅I車——車門被推開，邢寂、邢婧還有陸銘下了車。

    居然三個人都來了。

    氣氛僵持了會兒，邢婧搖著扇子走了過來：“那個…邱老板啊，我們不是來干什么的，是邱大哥和子莘姐讓我們過來的?！?/br>
    邱焱挑眉：“是嗎？”

    “是的?！标戙懸娭腥藲鈩莅l(fā)冷，站到了邢婧旁邊，“邱先生，確實(shí)是這樣，昨晚我們收到邱先生父母傳來的消息，說希望今天能在邱家聚一聚，這才特地趕過來?！?/br>
    邢寂站在轎車旁，遠(yuǎn)遠(yuǎn)地和邱焱對視著，前者目光沉默，后者帶些警告的冷意。

    “好吧。”邱焱指了指主廳的茶幾，“到里邊坐吧，茶水備好了，洗漱間和衛(wèi)生間在走廊外邊，過花簾，有指示牌，請自便，家父家母應(yīng)該還有十分鐘到?！?/br>
    六月的天，晴朗的世界，稍帶些熱度的風(fēng)。

    典雅的中世紀(jì)花園城堡型的邱家別墅內(nèi)，氣氛微妙著。

    十分鐘后，不出邱焱所料，一輛冰川白色的賓利駛?cè)氲窕ù箝T內(nèi)。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威猛、長相俊美堅(jiān)毅的中年男子從駕駛位出來，到后頭打開車門，抬起手臂擋住車拱壁——穿著一襲酒紅色長裙的高挑美麗的女人從里頭下來，將男人的手一拉，把車門關(guān)上，牽著人兒的手往主廳這邊走。

    邱焱后頭的倪楠隔著老遠(yuǎn)就瞧見了林子莘，蹭地一下就從沙發(fā)座里起來，越過邱焱往院子里走去。

    “干媽??！”

    “誒。楠楠？”女人快步過來將人兒環(huán)進(jìn)懷里，柔美的大波浪卷發(fā)散發(fā)著淡淡的芳香，后頭兩個男人跟過來，倪楠臉色一紅，林子莘瞅了一眼倪楠旁邊的邱焱，笑：“兒子不錯，把楠楠照顧得很好，mama很欣慰。”

    女人抬手，摸了摸倪楠的小臉，“愈發(fā)水靈了?！?/br>
    “干媽…！”

    女人笑笑，“好啦，不過……”美眸觸及少年紅潤發(fā)艷的嘴唇，上邊兒明顯有些被親吻過后留下的深紅痕跡，“這只蚊子可真挑食?！?/br>
    倪楠的小臉當(dāng)即紅成了熟了的番茄。

    邱焱見人兒羞得慌了，忙將人兒從自家老媽懷里“解救”出來，同時和林子莘后面的男人默契地對視一眼——邱瑜也快速地將自家老婆摟到了自己懷里，半擁著往主廳里走。

    .

    “子莘姐，邱大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林子莘一收剛才見著倪楠時的溫柔氣質(zhì)，“今天請三位過來，其實(shí)是有件事想要商量?！?/br>
    “邢哥，”林子莘將視線轉(zhuǎn)過去對上坐在獨(dú)立沙發(fā)里神情微有些黯然的男人，“關(guān)于楠楠的事，你們……”

    邢寂將目光投向被邱焱抱在身上的倪楠，“我告訴他了，不過……”

    后面的話不用多說，林子莘自然明白了。

    邱瑜給人兒遞過去一杯熱茶，主廳里開著空調(diào)，稍有些涼。林子莘接過去，喝了一口，而后便將杯子捧在手心里，雙手放在腹部。

    當(dāng)年生完邱焱不到十天，趁著邱瑜在外處理幫派事務(wù)，林子莘和尚是嬰兒的邱焱遇上仇家突襲，好在拼死逃亡之中被倪云所救，但因?yàn)槟菚r正值隆冬，大雪紛飛，林子莘產(chǎn)傷未愈，自此落下病根，極為畏寒。

    自那以后，邱瑜便和倪云成了好兄弟——畢竟若不是倪云的恰巧出現(xiàn)，又大發(fā)善心地救了林子莘和邱焱的命，邱瑜定當(dāng)悔恨終生。邱倪兩家也是自那次起牽上了數(shù)不清的聯(lián)系。

    倪楠抬手制止邱焱企圖在諸位長輩面前放肆索吻的舉動，伸手從茶幾上勾了空調(diào)遙控器，將溫度調(diào)高了一些——他注意到了林子莘握著的那杯熱飲，想起干媽生完哥哥遇襲后落下的病根。又想到倪云。

    當(dāng)年的一些事情，他還是有所了解的。林子莘和周婭聊天時，他在一旁無意間聽到的，什么倪云救了她和邱焱的命。諸如若不是倪云，她和哥哥早就死了的一類話。

    人真是復(fù)雜。

    一個人無法被清晰地定義，人類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綜合體。倪楠有些想笑，關(guān)于倪云，到現(xiàn)在，他實(shí)在說不清該厭惡他還是感激他了。畢竟如果不是倪云，他長大后又怎能遇到邱焱哥哥。

    他給了他黑暗，也為他挽救了另一束光。

    真是復(fù)雜的感情。

    “所以，邢哥，這樣的話，我安排我兒子和楠楠結(jié)婚，你沒異議吧？”

    女人的聲音，打破了倪楠的思緒。

    結(jié)婚?。亢颓耢透绺?？??！

    “沒有?！毙霞蓬j唐地一笑，“當(dāng)然沒有異議，我很開心，邱老板是個好夫婿，我相信他會對楠楠很好很好。這樣，我也放心。”

    “那就行，婚禮我來安排，去英國?！绷肿虞酚趾攘艘豢跓岵?，“屆時會給你們發(fā)放請?zhí)??！?/br>
    “請?zhí)?？”陸銘反?yīng)慢了幾拍，顯然十分驚訝。

    邢婧笑了笑，低聲湊到陸銘耳邊：“邱老板和倪少爺是一對呀?！?/br>
    “啊…”陸銘臉色一紅，想起之前聚在一塊兒時邱焱給人兒剝蝦還喂到人兒嘴邊，還以為只是兄弟關(guān)系，原來是愛人啊。

    “那…那恭喜你們啊……”陸銘朝兩人道。

    “謝謝陸大哥?！蹦唛X得陸銘這人好生有趣，不過也不想深交，對著人兒禮貌笑了笑。

    “那大概是什么時候，我想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毙霞艈枴?/br>
    “八月初怎么樣？”林子莘道，“天氣比較好，也不會熱，二十度不到，也便于開展活動?！?/br>
    “好?！毙霞劈c(diǎn)頭，“你們出發(fā)的時候跟我說一聲。”

    “嗯。”林子莘點(diǎn)頭，“那事情說完了，吃一頓再走？”

    主菜一盤一盤上來了，本來昨天是周六，倪楠要去參加謝師宴和同學(xué)聚會，但倪楠并不想去，邱焱想著人兒懷了寶寶也不便多走動，便就陪著人兒在家待了一天，偶爾去花園逛一逛走一走。閑下來就和人兒在主廳里研究菜譜，這里邊好幾個菜是他們一同做的。

    七個人圍著圓桌坐下，仆人麻利優(yōu)雅地起盤落盤，端茶倒酒，倪楠和林子莘都不喝酒，陸銘想著邢寂和邢婧是要喝的，他便就不喝了，畢竟待會兒得留下一個人開車。

    不喝酒那就以軟飲代酒，話題開始扯些有的沒的，多是邢婧和林子莘在聊天，邱瑜偶爾和邢寂說上兩句。倪楠瞧著陸銘有趣，便時不時向陸銘討些玩笑話，請教些做菜的技巧手法。卻沒想邱焱連這個醋都要吃，沒說幾句小美人兒就被男人喂到嘴邊兒的鮮蝦仁給堵住了小嘴，只好回神輕輕勾搭上男人的尾指，撒嬌似的安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