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第N1次實驗
顧璋躲在房間的角落里。 他縮成一團,膝蓋頂在胸前,雙手抱腿。情緒如水流般沖刷過他的身體。 “你快死了,”那道聲音又出現(xiàn)了,還是他自己的聲音,只是不再冷酷,“你快死了?!彼Z氣悲憫,只是這聲音在顧璋聽來簡直有如毒蛇咝咝發(fā)出聲響。 我快死了。這個念頭擊中了他,又一次地。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個實驗室——他盡力想忘記的畫面涌來,像萬花筒中的碎片一樣在他面前翻滾。數(shù)不清的藥劑。他起初還試圖記住那些藥劑的名字,后來發(fā)現(xiàn)這根本是徒勞無用的。透明的液體,半透明的液體;白色的,藍色的,淡黃色的藥劑。針管刺入他的手背,刺入他胳膊上的靜脈。藥貼,大的,小的,貼在他的太陽xue上,貼在他的脖子上,貼在他的后頸上,貼在他的內(nèi)手腕上。 最開始的頭痛和惡心感簡直讓人難以忍受,但他沒想到,他后來會想念這種疼痛——能接收痛感其實是好事,疼痛意味著清醒。 他想辦法逃走了。實驗基地的那些人學到了教訓,在他第二次進入實驗室的時候,他們就換了種方法。他不再感受到疼痛,也不再感受到屈辱。事實上,他很少能感受到什么了。 第一次,他們把他當囚犯來看待。第二次,他是一件寶貴的試驗品。 情緒與精神力波動有聯(lián)系。于是他們給他白光,永無止境的白光。他慢慢變得暴躁起來,但還好,他還受得住。聯(lián)盟的軍人都經(jīng)受過這種訓練。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小蟲,被人放置到顯微鏡下仔細觀看。 他抓緊一切機會鍛煉,讓他意外的是沒人出來阻攔他。他后來意識到,那些人只是想讓他堅持得更久。 白光的作用顯著。他們又試了一次,第二次他的進步甚微,于是他們再次改換方法。 白光之后是黑暗。他喜歡黑暗,因此一開始這次實驗并不是那么難以忍受。更何況,在長久地暴|露在聚光燈之下后,黑暗是對他的撫慰。在精神放松的情況下,他的精神力水平又上升了。 這個結(jié)果讓實驗基地的人很欣喜,但是過程卻不是他們想要的那個過程。他回到黑暗里,這次,黑暗向他張開了血盆大口。 他不能看,不能聽,不能動。很快,他的觸感也褪去,只剩下意識。他知道對方想讓他崩潰,而他為此感到懼怕,擔憂他們的期望會成真。 他只能盡量堅持得久一些。他試著整理思緒,事無巨細地回憶著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他從最近開始倒推,卻刻意繞過偷聽到的謝鵠的對話。但他在腦子里梳理起了羅家的關系圖,然后是謝家,然后是海馬諾特家。怒火和仇恨給予了他力量,腎上腺素在起作用,這讓他堅持下去,哪怕只是多那么一小會兒。他后來很懷念仇恨的味道,因為那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麻木的俘虜。 他很想動一動。只要能動一下,哪怕是只動一下手指、挪動一下腳呢。他只好眨眼,擠壓面部肌rou。 這法子一開始還起作用,后來黑暗侵入,他在眨眼的時候開始產(chǎn)生錯覺:這臉不是他的臉,只是一層皮rou的面具。他打了個哆嗦,或者他以為他打了個哆嗦,無論是前者或后者,他都無法確定了。 他不敢再動,即使明知道這只能讓他更快地滑入深淵。 他的思考漸漸陷入混沌。他這一刻想起羅承鈞,由羅承鈞想到他教學的時候,想到那片cao場、那個教室,想到金發(fā)的年輕男子……思維發(fā)散,他無法集中注意力。 他發(fā)散思維的時間越來越多,能認真思考的時間越來越短。他知道自己在滑入黑暗,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聽到一些不存在的聲響。當然,那時候他不知道那些動靜只是在他腦子里的,不是現(xiàn)實存在的。 他感到無言的驚恐。他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雖然這句話大體上是對的,他被聯(lián)盟拋棄了,剩下沒拋棄他的少數(shù)人里還有一部分正在拿他做實驗。但是,當他一個人被孤零零地留在黑暗里,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動也不能說的時候,他第一次對黑暗產(chǎn)生了恐懼。 我哭了嗎?朦朦朧朧之中,他問自己。他至今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可能哭過。事實上,他所看到的大部分幻覺都遺失在他的記憶海里,人體的自我保護機制讓他忘記了大部分無用的幻覺、令他驚恐的情緒。他只記得那種恐懼在他心頭深深抹過一道劃痕,這種情緒透過表層滲入內(nèi)里。 顧璋猜測他們一定是實時監(jiān)測他的精神力波動,還給他注射了什么東西。因為從某一天開始,他突然鎮(zhèn)定下來。 他放開了,徹底放開了。他不再抗拒黑暗、恐懼黑暗,他選擇擁抱它、接受它,就仿佛原始人在燃起第一篝火之前,就好像人類第一次進入靜謐無聲的太空時。 他堅信,這次他真的哭了。他流淚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 謝鵠冷淡地說:“就說我現(xiàn)在沒空。” 雷克斯應了下來,轉(zhuǎn)身去應付來客了。謝鸞坐在謝鵠對面的皮質(zhì)椅子上,等門輕輕地關上以后,問道:“他來找你幾次了?” “加上這一次,三次了,”謝鵠在光屏上打開謝鸞剛剛給他的文件,一目十行地掃過去,“他們還真把聯(lián)盟當他們自己家的了?!?/br> 謝鸞露出個冷笑。他們兄妹兩個面對面坐著,臉上的神情十分相似,加上他們相似的五官、不同的發(fā)色、性別和裝扮,給人一種奇怪的錯亂感。 “被拒絕了還能找你三次,說明他們著急了。” 她的五官較謝鵠更陰柔精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隸屬主管秘密行動、情報活動的第十一軍的緣故,謝鸞的氣質(zhì)也較為陰冷銳利。 如果說謝鵠是一條威風凜凜的雄獅的話,那謝鸞就是一條隱藏在暗處的鬣狗。 “什么時候烏利特·海馬諾特親自來找我,才說明他們真的著急了?!敝x鵠勾了勾嘴角,卻并未露出笑容。 “海馬諾特家又不是第一次面對這些指控了,估計那老家伙還以為他這次也可以糊弄過去呢,”謝鸞的語氣十分厭惡,“叛國罪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啊?!?/br> “等等。”有一條短信發(fā)送到了謝鵠的光腦上。他的表情讓謝鸞詢問出聲。 “怎么了?” “是羅承鈞。他邀請我一起吃晚飯?!?/br> 謝鸞表情一下子變得曖昧起來:“他還沒死心?”看到謝鵠的臉色,謝鸞壓下了一陣大笑,“好,我知道,這是為了正事。那么,你會去嗎?” 謝鵠思索了一會兒,才說:“去。為什么不去?聽聽他有什么要說的?!闭f著,他飛快地回復了這條短信。 謝鸞還沒走。謝鵠自顧自地處理文件,過了一會兒,他推開光腦,交叉起雙手,轉(zhuǎn)過身來直視著自己的meimei:“怎么?” “你知道我想問什么?!?/br> “我知道嗎?” “別跟我裝傻,”謝鸞壓低聲音,“你可以跟我玩這一套,是因為我不僅是十一軍的上校,更是你meimei??墒钱攧e人問你的時候,你要怎么回答?” 她沒提到確切的詞。她不應當,也不需要明確地點明這個話題。兩人心知肚明。 “他在一個安全的地方?!?/br> “‘安全’指的是除了你沒人知道的地方?”謝鸞追問,“你知道這樣不合規(guī)矩吧?如果他們借此攻擊你怎么辦呢?” “連續(xù)指認兩任軍功累累的元帥都是和契爾特人勾結(jié)的叛徒?尤其是在我任期間結(jié)束這場仗之后?你沒看到嗎,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風向也開始變了?!?/br> “輿論在你的示意下開始改變了,”謝鸞糾正道,“但是仍有一部分人認為他就是叛徒,軍部如今只是在給自己遮羞?!?/br> 謝鵠強硬地說:“很快他就不是了。再說,讓他們知道我保護了他、為英雄正名不好嗎?” “你是在保護他嗎?如果你真的要保護他,就該把他送到醫(yī)院,在那里派人保護,而不是把他關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而且,”謝鸞猶豫了一下,“他明白你是在保護他嗎?” “他會明白的。” 謝鵠的語氣里是不容置喙的獨斷專行。 *** 當天,謝鵠沒和他一起吃午飯或者晚飯。 顧璋很理解,只是這難免讓他感到一陣失落。失落過后,是對自我軟弱情緒的厭棄。 他一邊不斷回味著昨晚的擁抱,以此來安慰自己,一邊又警告自己不要對溫暖過分留戀。顧璋的理智告訴他,這不過是因為他太久沒和人正常接觸而產(chǎn)生了對皮膚相碰的極度渴望,同時他不斷提醒自己他受制于人的處境。后者再容易不過了,因為他在這里的每一刻,即使是他感到放松而舒適的時候,他也難免有一種被桎梏的感覺。 這也不錯,他安慰自己。這樣,他就能多一些獨處的時間,可以多思考一會兒一個重要的問題。 該怎么告訴他呢?顧璋想道。 他雙手撐著洗漱臺,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這個男人的生命正在消逝。 顧璋滿臉嚴肅:“我快死了?!?/br> 不太好,太突兀了。 他勾起嘴角?;《忍罅?,不好。幅度小一些,不是拉平嘴角,重來。第三次,他掌握好了角度:這個微笑淡然又沉穩(wěn)。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深吸一口氣,“我快死了?!?/br> 說到后半句的時候不能再笑了。顧璋收起表情,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麻木。 他的雙手輕輕地在臉頰上拍了拍,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然后,他做鬼臉似的大幅度活動著臉上的肌rou,擠眉弄眼。 重來。他又擺出剛才那個恰到好處的微笑:“有件事我得告訴你,”笑容收起來,稍稍皺皺眉,“我快死了?!?/br> 還行,就是第二個表情有點僵硬。再來一次吧。他低下頭,然后抬起來,嘴角掛著那個練習好的微笑,眼神卻很悲傷:“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停頓,停頓很重要,“我快死了。” 顧璋和鏡子里的自己對視良久。鏡里鏡外,兩雙黑洞洞的眼睛互相對視。 他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