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后，馬車停在了鄉(xiāng)間道路上。這時候雨也停了。兩人已經在車上用魔法烘過衣服，下了地。望著古雷克給車夫支付最后一部分費用，艾麗記起自己在驛站時的驚訝。原來他回去一趟是為了取走財物和證件。這很符合邏輯，總不能把重要的東西都留在無人的房子里。只是她當時沒想到這一點。

    等到馬車離開后，艾麗轉頭看向離自己最近的大樓，第一眼就開始驚嘆起來?！澳慵业姆孔右蔡珰馀闪税?。就是感覺上有點肅穆，跟我想的不一樣?！?/br>
    “那是政府大樓?！惫爬卓诵Τ雎暋！拔覍嚪蛘f送到這個地方，只是因為這棟樓在附近最容易辨識?！彼フ_的方向，隨口問了一句，“不過你想的是什么樣？”

    “溫馨的村舍吧，比這小些。但有個大院子用來養(yǎng)雞養(yǎng)鴨什么的?！?/br>
    “想的很接近了，”古雷克評價道。

    兩人順著鄉(xiāng)間道路往前走，十指自然地相扣，步伐不緊不慢。有種戶外散步的感覺。艾麗左看右看，注意到道路修得不錯，方便車輛行駛，可見平常沒少過人來人往。獨棟的房子散落四周，距離較大，跟城市居民區(qū)相比多了一分悠閑的氣息。

    找到獸人父母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興許因為看到了熟悉的家園，古雷克臉上露出笑容，然而艾麗的心臟卻狂跳起來，越是靠近大門，越是整個身體往反方向挪動。

    眼看只差幾步路，卻怎么都拽不動她，古雷克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你這是在朝別人家去呢？”他說，試圖把艾麗拉回正道。“我家是在這邊?！?/br>
    艾麗死死卡在地面上?！耙弧贿€是你先進去吧?！?/br>
    “哈？我們一起進去不好嗎？”

    古雷克聽起來真實地困惑。艾麗掌心冒汗，胃部輕微抽搐。“可是，嗯，那個，我仔細考慮了一下，其實沒必要非得進去。有很多別的地方可以住，位置也更方便。這里離你上班的地方太遠了?！?/br>
    “濟世院那邊還沒有給我通知，什么時候恢復上班。他們可能會直接開除我，畢竟我確實有刑事上的罪名?！?/br>
    “什么？！真的嗎？”艾麗愧疚到極點。

    “說不好。過幾天才知道。我們還得去社區(qū)報到做點義務勞動。但住這里也不會礙事。”

    “啊……”艾麗擰眉，心情跟語氣一樣糾結。她馬上就要見到古雷克的家人了，天哪，她什么禮物都沒帶，之前都沒有想到這一層，要是惹得他們不快怎么辦。“我還是覺得……”

    “好了好了?！鲍F人捏捏她的手，有點哭笑不得。他哪能看不出她是在緊張?！澳憧墒墙洑v過生死攸關的危機，這點場合算什么。我發(fā)誓爸媽會喜歡你的?！?/br>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想推拒也沒了借口。

    艾麗磨磨蹭蹭地跟著登入門廊。獸人的身軀像面墻一樣堵在她和大門之間，平白增添了些許安全感，仿佛前面什么未知的兇險都有他抵擋。她縮在他背后，緊張地望著他抬起手臂，但還沒開始敲門，一陣噔噔噔的跑步聲音傳過來。艾麗下意識扭頭，正好看到一道高大的虛影閃出來，猛虎般撲到古雷克這個獵物身上。

    “哇哈哈！抓到你了！”

    艾麗反射性作出戰(zhàn)斗姿態(tài)，正要解救遇襲的獸人，但聽到對方的話語，她頓住了。

    怎么是個尖尖細細，跟小孩子似的聲音？

    她狐疑地看過去，只見一個比古雷克體型小些的獸人吊在他身上，搖來搖去，晃晃蕩蕩。是她的錯覺嗎？這個獸人好像跟古雷克長得很相似。還是她還沒有看慣獸人的長相，區(qū)分不出？

    “天吶，吉爾妲。別鬧了?！惫爬卓耸置δ_亂的把身上的東西扒下來?！敖裉煳铱墒菐Я艘粋€重要的人回來?！?/br>
    “知道知道，我聽到了。就是那個人類，對吧？”吉爾妲正經起來，開門進去招呼他們也進來?！鞍謰尪悸犝f了這件事，正商量著要不要過去找你呢，哥?！?/br>
    原來是meimei。艾麗禮貌地跟吉爾妲打了聲招呼?？此麄儞Q了鞋，自己有樣學樣地換了鞋，還沒來得及走到客廳里，就看到另外兩個獸人冒出來。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應該就是古雷克的父母。剛剛才平靜的胃部突然又翻騰起來，興風作浪，沒個消停。

    “你……你們好?！钡人麄兏爬卓撕堰^，　艾麗才開口說話，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結結巴巴。

    他們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仿佛一把尺子，精準衡量價值，卻又像是面對從來沒見過的流動商販一樣，掃視的動作里面帶著質疑，還有一絲警惕。

    “媽，爸，”古雷克說?！斑@是艾麗?！?/br>
    “就是那個意欲謀害陛下的人類？消息都在我們這邊傳瘋了?！眒ama緊張地抬高了嗓音?！奥犝f你被帶壞了，違法亂紀，作jian犯科，還跟執(zhí)法人員起了沖突。”

    “是不是她威脅你帶著她來這里？”爸爸說，轉身質問艾麗?！澳阆胍裁?？”

    艾麗愣在那里。

    來不及體會自己被當成入室搶劫犯般的滋味，就聽到古雷克火急火燎地解釋：“你們誤會了。艾麗是個好人?！?/br>
    “可是她不是被抓起來了嗎？”爸爸大喊?！斑€有你，我聽說你也被抓起來了，你怎么也在這里？過兩天就要被陛下親自審判了。你這個不肖子孫，做錯事還不老老實實接受法律的裁決，居然越獄出逃，實在是讓全家人蒙羞！”

    “那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你們的消息到底是有多落后啊……”

    古雷克哭笑不得，好說歹說讓爸媽坐下了。等大家稍微冷靜下來了，他開始早有準備地給他們詳細地敘述來龍去脈。艾麗確信，即使換成自己上，也不能說得更加有理有據(jù)。

    一切解釋清楚后，爸媽頗受沖擊，坐在客廳里消化著巨大的信息量，神色恍惚，一言不發(fā)。

    倒是尖細的嗓音從他們背后冒出來。

    “那你們是什么關系呀？”獸人meimei的腦袋卡進他們中間，面向艾麗，臉上寫滿了好奇。“有么么噠過嗎？”

    艾麗過了一會才聽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臉一下子紅了，望見mama突然站起來，抓起茶幾上的抹布作勢去打吉爾妲，嘴上罵道，“不知羞恥的小丫頭。”

    吉爾妲到處亂逃，被mama一路追出去，邊跑邊叫。爸爸則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趕緊拿來茶壺往杯子里倒了些水。只是他動作有些不熟練的笨拙，抑或單純是緊張，一時手抖，灑了點茶水到桌上。

    “你們先喝點水吧。我看看晚餐什么時候好。”

    爸爸也出去了。

    留下艾麗和古雷克，面面相覷。家里并沒有在燒飯。甚至沒有開火?！八麄儜摬皇浅鋈ヅe報我們吧？”

    “別想太多，”古雷克安撫道?！八麄冃枰稽c時間接受現(xiàn)實而已。其實都是很好的人?！?/br>
    艾麗點點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感覺到古雷克始終在桌子底下，牢牢勾著她空閑的那只手，沒有放開的苗頭，心情莫名地平復了許多。

    過了好久，他們一家子才都回來了，手里提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遠遠地，艾麗就能聞到rou香味，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是熟牛rou，燉得透透的那種，被鼠尾草放大的香味飄滿室內。

    “敢情你們是去購物了？”古雷克納悶。

    “還說呢，我們原本打算去城里看看你，出庭作證什么的，誰知道案子已經結束了?！眒ama打發(fā)另外兩個人處理食物，自己對著古雷克埋怨?！澳氵@孩子也是的。帶人過來一趟，也不提前跟我們打聲招呼，現(xiàn)在我們什么都沒有準備，又快到吃飯的時間了，這不得趕緊出門買點東西嗎?！?/br>
    “不用那么隆重吧?！?/br>
    “對你當然不用，”mama沒好氣地說?！斑@不是……”

    她沒有說出完整的句子，但是艾麗聽懂了她是指自己突然造訪的事，頓時又緊張起來，人也坐不住了?！胺?、夫人，很抱歉沒有提前告知就過來打擾你們?！?/br>
    “別這么說?！眒ama連忙擺手?！拔覀儾攀呛鼙赴涯惝敵蓯汗鳌偛旁谕饷嬉部紤]過了，如果古雷克說的是真的，那你一定不是壞孩子，否則陛下是絕不可能饒過你們的?！?/br>
    獸人王在民間還真有威望。

    艾麗如釋重負地坐回去，但望著古雷克沖著家人露出太陽般明亮的笑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想錯了。

    也許那只是一個托辭。再英明的君主也不能事事都迎合百姓的心意。與其說是相信他的判決，不如說，父母單純是相信自己兒子的品行，也因此相信他選人的眼光。這是一種需要足夠友善的家庭氛圍才可以打造出的信任。

    回想起來，古雷克之前說到要回父母的家，語氣是那么自然。他絲毫不懷疑他們會對他敞開大門，一如既往用撫養(yǎng)他時的態(tài)度對待他。因為他們的紐帶已經建立起來了，牢不可破，永遠都會存在。

    艾麗沒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想要這樣的紐帶。直到現(xiàn)在。但她早就沒有家人了。這是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無法改變的事實。

    按下內心的酸澀，艾麗在中年雌性獸人邀請她吃零食的時候微笑著說，“謝謝夫人。

    “叫我瑪?shù)铝站秃昧?，我丈夫是庫勞格，”mama溫柔地說。“目前只有牛rou是熟的，所以離晚餐還有一些時候。你們都別餓著，這里有水果和干果，想吃什么吃什么，知道嗎？”

    點頭后目送mama離去，艾麗依舊有點坐立難安。來到這種場合還是第一次。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去廚房幫忙。一般人去別人的家做客都不會干活，但顧及她的身份，什么都不做會顯得她太懶惰嗎？好像聽說過哪個地方的姑娘第一次拜訪公婆都必須包辦家務，證明自己未來會是一個好媳婦。如果公婆嘉許，則給予豐厚的金錢作為獎勵……

    不對，不對。艾麗狠狠搖頭。這都想到哪里去了，又不是真的要跟獸人結婚。倒不是她持有強烈反對意見。不過現(xiàn)階段他的家人肯定不會同意就是了。貿然提出只會顯得很奇怪。還是不要胡思亂想比較好。沒錯。不要胡思亂想。

    但越是這樣反而想得越多。艾麗發(fā)著呆，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期間吉爾妲過來跟哥哥說話，艾麗下意識應和幾句，夸她戴的金鐲子好看。吉爾妲哈哈大笑，表示自己的鐲子都是假黃金，真塑料，只是看中外形。艾麗立馬忐忑不安起來，懷疑自己言行出了錯。畢竟沒人喜歡承認自己的服裝配飾是贗品。

    啊啊啊……

    要順利應對這種場合，簡直比刺殺獸人王還難。

    艾麗面上保持著微笑，看起來大方得體，其實暗中焦慮得想要揪頭發(fā)。所幸她的假象還沒來得及被戳破，晚餐就準備好了。一家人圍在桌子跟前，說起禱告。艾麗雖然不是他們這個神明的信徒，但也配合地閉了一會眼睛，然后等他們開始用餐以后，自己才謹慎地動碗。

    剛吃幾口，就聽對面的mama說，“你從人族領地過來，可能吃不慣這里的口味。但今天時間比較有限，不方便嘗試新的菜譜。如果哪里不合胃口，還請多擔待?！?/br>
    “沒有那回事，”艾麗回答。實際上，這讓她想到古雷克做的飯，雖然花樣對不上，但是食物所承載的善意那么相似?！昂芎贸??！?/br>
    “那就多吃點。”瑪?shù)铝招α诵?。“聽說人類口味偏淡，你家人應該做法不一樣吧?！?/br>
    “我沒有家人?！?/br>
    這話沒過腦就出口，艾麗懵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全桌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完了完了，好像說錯話了。

    艾麗心跳如擂鼓，血液直沖頭頂。爸媽明顯不知道如何應對她出乎意料的答案，僵在那里，叉子懸在牛rou上方一寸。沒人接話。餐廳的氣氛仿佛凝固了。艾麗慌得想要求助古雷克，但沒等她轉頭，一個字冷不丁蹦到空氣中：

    “酷?！?/br>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吉爾妲。

    作為發(fā)聲者，她面對各種炯炯的眼神，無辜地攤手道，“怎么了嘛。難道你們沒發(fā)現(xiàn)故事的主角往往都是孤兒嗎？特別是英雄冒險題材的。雖然老套了點，但你也得承認他們很酷。”

    “別在那胡說八道，”mama斥道，然后帶著歉意轉向艾麗?！斑@孩子口無遮攔，別把她的話往心里去?！?/br>
    “不會的?！卑愐庾R到之前的沉默僅僅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大概只有兩三秒?？墒撬齾s有了數(shù)年轉瞬即逝的錯覺?！拔掖_實是……嗯……孤兒?！?/br>
    “那不重要。跟古雷克一樣，你可以在這里居住任意時間。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br>
    “為什么？”艾麗忍不住問。

    不管怎么想，他們都沒有理由這樣對待一個陌生人。

    除非是看在古雷克的面子上？他們其實并不想接收她，但兒子帶了人回來，總不能把她趕出去。只好勉強讓她留下來。

    想到自己會多么麻煩他們，艾麗如坐針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mama沒說話。她向前傾身，伸手碰到了艾麗的額頭，像在疊衣服的時那樣輕輕摸了摸，抹去了因焦慮而出現(xiàn)的皺褶，使艾麗變得光滑又平整。她滿意地笑了笑，坐回去說，“因為你看起來很需要，親愛的?！?/br>
    艾麗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獸人們圍繞了。大家都在看著她，眼里飽含的卻不是排斥，不是嫌棄，而是發(fā)自內心的關切和些許的茫然。盡管每個人都跟她長得不一樣，餐具比她所需的大幾號，碗里的菜量注定要讓她吃撐，但是一個荒謬的主意還是控制不住地在她腦中形成了。

    或許，只是或許，這不是別人的家，而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