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姨來了電話，說車已經(jīng)在街口等著了。

    “走吧?！蔽衣柭柤?。

    回去的路上，周楠風(fēng)給我講了很多，諸如學(xué)校門口那堵墻的歷史，食堂大媽顛勺的技術(shù)，即將舉辦的秋季運動會，住宿寢室的破熱水器...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但他講的認(rèn)真，我竟也聽了進(jìn)去。

    轉(zhuǎn)角的小商店門口，停著輛黑色本田謳歌，這車沒啥特別的，就是低調(diào)，不細(xì)看就是輛二十來萬的日系車。

    “你回去吧，我上車了?！蔽艺f。

    “糖糖。”周楠風(fēng)喊了我一聲，似要言語，但最后說了句，“我看著你上車?！?/br>
    本來我都要忍住的，被他這句話攪了心神，鼻子泛酸，像柑橘皮上的微粒在鼻腔爆開般。

    “不是，趕緊走吧，磨磨唧唧干嘛！”我聲音染了薄怒，欲蓋彌彰般催促。

    “嗯，你要等我來見你?！彼嚾恍α?，揮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

    他轉(zhuǎn)身的瞬間被我的大腦一幀幀記錄成定格。九月的陽光透過樹蔭，地上斑駁成塊，明明暗暗的光影之間，藍(lán)白校服的少年踏著光而來，又踏著光而去。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看著他的背影逐漸縮小，直至拐入校門消失不見。

    “少爺，要走嗎？”司機問。

    我摩挲著脖子上那根素鏈，搖下車窗，讓風(fēng)灌進(jìn)來。車內(nèi)的冷氣開得很足，而夏末初秋的風(fēng)仍未褪去暑意，冷暖的碰撞之間，我好像也分裂成為兩個個體，一個還停留在酷暑，而另一個置于寒冬。

    ＂我去買個水。＂我打開車門，走向旁邊的小商店。

    推開為了隔熱安裝的透明門簾，就是門口的柜臺，坐著個穿白背心的中年大叔，正對著個小電視看得津津有味，聲音大得刺耳。

    我從冰柜里隨意拿了兩瓶蘇打水去結(jié)賬，頭頂?shù)臎鲲L(fēng)機嗡嗡作響，電視主播用流利的普通話快速口播新聞速覽。

    “幾塊？”我掏出錢包付款，從雜亂的聲音中猛然聽見“精誠集團(tuán)”四個字。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緊接著“經(jīng)濟(jì)犯罪”、“非法集資”、“涉黑”“行賄”這些詞從小電視的音響中接連蹦了出來。

    “誒，同學(xué)，你干嘛呢！”大叔的聲音響起。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子探過了柜臺。

    “八塊錢?！?/br>
    “哦哦?！蔽倚惺遰ou般機械得掏出一百遞給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商店。

    “同學(xué)！還沒找你錢呢！”

    我撞了鬼一樣回到車上，吩咐司機開車，逃也似的離開。

    “非法集資”、“行賄”、“經(jīng)濟(jì)犯罪”.......我還在疑心自己聽錯了，是不是因為日有所思，才會產(chǎn)生這種幻覺。我無數(shù)次幻想許連明自食惡果，但當(dāng)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又陷入了自我懷疑當(dāng)中。

    我拎開瓶蓋的手微微發(fā)抖，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恐懼。

    我恨許連明，我的父親。在他口中，我和他射在墻上的jingye一樣。他沒有興趣在我這樣的廢物點心上浪費時間，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

    他在我身上實現(xiàn)對我母親的報復(fù)：“你媽不是當(dāng)自己是仙女嗎？還不是照樣被我cao！別他媽一副死人臉，老子供你吃供你喝，外面的雞都知道知恩圖報，你給我笑??！”

    我咽了口冰水，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打開手機搜索引擎。蹦出來的頭條新聞就是“精誠集團(tuán)董事長被刑拘，十萬股東徹夜難眠”

    配圖是許連明上一次對外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的照片，西裝革履，意氣風(fēng)發(fā)。

    我笑了起來，笑得停不下來。我看到后視鏡的自己，一張扭曲的臉，配上詭異的笑容。

    “少爺?！彼緳C忍不住開口，用詢問的眼神看我。

    “不好笑嗎？”我笑到肚子抽筋，“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誰做的？”我問。我有問的必要嗎？通過旁人的口來驗證一個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br>
    司機看到了我手機上尚未息屏的照片，說：“少爺，我們是崔小姐安排來照顧你的，主人家的事情我們是不能過問的。”

    崔小姐。

    原來不是許太太。

    我的母親早就做回了崔小姐。

    沒有周楠風(fēng)的南山別墅像一個死物，沉寂的張口，吃進(jìn)去將死的靈魂。

    吳姨在門口等候，滿臉帶笑，迎了上來：“少爺，太太來消息了?！?/br>
    我往屋里走，從日光中陡然踏入黑暗時，陷入暫時性失明，這種感覺類似于眩暈。

    “小姐說，要接我們回北京了！”在這荒山別墅待這么久，吳姨也早就受不了了吧。

    我聽出她語氣了滿滿的興奮和快樂，這確是我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這個好消息建立在許連明刑拘的基礎(chǔ)之上。

    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真是諷刺。

    “吳姨，我想自己待一會兒。”我勉強擠出來個笑容。我想起語文課本上的成語，“父慈子孝”、“相敬如賓”、“其樂融融”，即刻成為“父子反目”、“勞燕飛分”、“家破人亡”......變著法兒在我眼前打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