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山下了兩個月的雨，雖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也壓得人心頭煩悶，郁郁寡歡。濕潤的地面布滿青苔和蘑菇，濕漉漉的水汽無孔不入，連山崖邊古老的松樹都受不了了，他伸長遒勁的枝干，敲了敲竹樓的窗，悶聲悶氣地說：“不要哭啦。雨再不停，山下的凡人就要遭殃啦?！?/br>
    “我、我沒有哭?！鄙倌甑纳ひ舻偷蛙涇浀模犉饋碛行┠：?。

    “好好好，你沒有哭?！惫潘珊宓?，“凡人種的是麥子，一直下雨就顆粒無收啦。”

    “那、那怎么辦？”少年從被子里露出半個腦袋，怯生生地問。

    “你要是想你徒弟就去找他好了。”古松笑道，“師父找徒弟，天經(jīng)地義嘛。”

    “去找他？”少年茫然地重復(fù)，一想到外面的世界多么廣闊危險，熙熙攘攘，勾心斗角，就瑟縮了一下，躲進(jìn)厚厚的被子里，“……那還是算了吧?！?/br>
    外面好可怕的。他明明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哪里也沒去，誰也沒有招惹，卻差點死掉。

    “聽說你徒弟只身一人闖進(jìn)蜀山派，連殺三位金丹，滿身是血揚(yáng)長而去。蜀山氣得要命，正在滿世界追殺他呢?！惫潘蓲伋隽藲⑹诛?。

    “什么？”少年大驚失色。

    “蜀山家大業(yè)大，弟子眾多，你徒弟只有一個人，太危險啦。再不去的話，你就只能給他收尸了?！惫潘砂胝姘爰俚貒樆５?。

    少年被嚇到了，慌慌張張地飛出竹樓，掠過這片山脈，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飄悠悠地落到一座城內(nèi)。陌生的街道和人群，讓他很沒有安全感，下意識化出一件黑色斗篷，把自己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傍晚的霞光姿態(tài)萬千，宛如仙女揮動的彩綢，五彩斑斕，瑰麗絢爛。

    他看得入了神，忘記了邁步。

    忽然一陣清風(fēng)，一點幽香。

    薄薄的手帕飄到了少年眼前，他如夢初醒。四下里華燈初上，一座座小樓陸續(xù)亮了一起，絲竹管弦之聲縈繞著檐下的紅燈籠，和著各色的脂粉香氣鉆進(jìn)往來人群的耳朵里。

    少年拿下繡著桃花的酡紅手帕，迷茫地抬頭望去。

    扔繡帕的合歡倚在窗邊，低頭看見他的臉，不由一愣。

    黑色的斗篷毫不起眼，看不出什么料子。雪白的發(fā)絲帶了一點點灰度，好像深秋的蘆花，顏色清寒，質(zhì)地卻又柔軟。淺色的雙瞳色如琥珀，凈若琉璃。

    合該是千年世家隱世宗門千嬌萬寵的小公子，金尊玉貴，不諳世事。

    長成這個樣子，家里長輩怎么放心讓他一個人出來？隨便被什么浪蕩的狐妖艷鬼瞧見了，怕是連骨頭都吃得干干凈凈。

    “我的手帕掉了，能麻煩你給我送來嗎？”合歡不著痕跡地微微側(cè)臉，調(diào)整出最美的角度和笑容。

    “??？”少年睜大眼睛，為難地拽下斗篷的兜帽，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隨著夜晚的來臨，這條街越來越熱鬧，小樓里人影幢幢，歡歌笑語。

    少年忍不住后退了兩步，縮到了僻靜的角落。合歡生怕他跑了，連忙說：“你先別動，我下去拿?！?/br>
    “哦……好?！鄙倌旯怨缘匾粍硬粍樱群蠚g轉(zhuǎn)到他面前，捏著手帕的一角，小心地遞過去，如釋重負(fù)地松口氣?！斑€給你。”

    “你叫什么名字？”合歡隨手收起繡帕，檀香木扇緩緩展開，掩唇而笑。他生得一雙桃花眼，眼角一點淚痣，婉約含情，顧盼生輝。

    鬢發(fā)間的垂絲海棠微微顫動，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嬌艷欲滴。輕盈的披帛垂落在嫣粉的羅裙上，華麗的瓔珞禁步勾勒出一段窈窕的腰身。

    如此標(biāo)致的美人，笑語盈盈，暗香盈袖。少年反而連連后退，直到抵到墻角，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九……九黎?！?/br>
    “哪個九黎？”合歡問，“九黎族的九黎么？”

    “是……是的?！?/br>
    “好特別的名字?！彼羁钚Φ溃拔医泻蠚g，合歡宗的合歡?！?/br>
    “合歡宗？”九黎疑惑地歪頭。那是什么？

    連合歡宗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家出來的？合歡把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shù)母鞔笫兰以谛睦镞^了一遍，檀木扇后的笑意更深了。

    “你來逍遙城是有什么事嗎？”

    “我……我來找我徒兒……他叫第五名熙，你知道他在哪兒嗎？”九黎抬起頭，鼓起勇氣問。

    “第五名熙……”合歡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就是那個第五家的遺孤吧？前幾天闖蜀山的那個？”

    “對對對，就是他?！本爬柩劬σ涣粒诖乜粗?。

    “這個啊，我不知道?！焙蠚g眉眼彎彎，“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我門下弟子很多，消息很靈通的。不過需要一點時間，你上樓來坐著等吧。”

    “不、不用了，我就在這里等吧。”九黎連連擺手。

    “可是天這么黑，外面這么多人，不大安全吧？”合歡意有所指地望了一圈，九黎這才注意到不知不覺間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了。

    各種各樣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匯聚到這里，他不安地低著頭，忍不住把帽檐拉得更低一點，蓋住了眉眼。

    合歡噗嗤一笑：“我看起來很像壞人么？”

    九黎偷偷瞧他一眼，小聲回答：“不像。”

    “既然不像，那就和我上樓等吧。”合歡牽起他斗篷里的手，迅速把人拉走了。

    九黎愣住了，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跟著合歡進(jìn)了小樓。

    小樓布置得十分華美，衣香鬢影，浮翠流丹，歌姬們?nèi)缫恢恢话邤痰幕ê銇砘卮┧螅难廴绮?，宜喜宜嗔。琵琶和箜篌清清脆脆地滾落，仿佛珠落玉盤，雨打芭蕉，聽得人心醉神迷。

    合歡三兩步間就拉著九黎回到三樓的房間，門扉一掩，樂曲和歡笑聲驀然遠(yuǎn)去。

    “我們合歡宗以鈴鐺傳訊，不管相隔多遠(yuǎn)都能很快聯(lián)系上?！焙蠚g笑吟吟地?fù)u動一只玉色的鈴鐺，一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戇^后，他正色道，“好了，接下來只要等結(jié)果就好?！?/br>
    “謝謝?！本爬杞┯驳卣局÷暤?。

    他的嗓音很軟，微微抬起頭，像一只雪白漂亮的小奶貓，小心翼翼地探出小爪子，看得人心癢癢，很想一把搶到懷里吸個爽。

    合歡這一瞬間甚至懷疑，到底誰才是合歡宗的，如此天然的、純真無邪的美麗，簡直比最厲害的媚術(shù)還誘人。他一個化神期大圓滿居然都抗不住。

    如果不是沒有絲毫妖氣，他一定會懷疑對方是天生媚骨的九尾狐妖。

    “九黎也是修道者吧？”合歡召來兩只潔白的硨磲杯，優(yōu)雅地倒了兩杯清茶，“來嘗嘗我新得的蒙頂靈茶?！?/br>
    “啊……”九黎猶豫著坐下來，不確定地回答，“算是吧?！彼p手捧著杯子，小小地嘗了一口。

    合歡借喝茶的動作，觀察那雙纖弱瑩潤的手，肌膚白嫩細(xì)膩如嬰兒，幾乎看不出指尖和硨磲的分界，線條優(yōu)美，略帶稚氣，毫無分明的骨節(jié)感，也沒有一點點繭子，就像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連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世家小少爺。

    但是他看不出九黎的修為。

    練氣、筑基、金丹、元嬰、化神、大乘。

    合歡停在化神期大圓滿已經(jīng)很久了，離大乘只有一線之隔，居然看不出九黎的修為。

    “九黎有道侶嗎？”他突然問。

    九黎低頭喝著茶，聞言一愣，乖乖地?fù)u搖頭。

    “那九黎愿意做我的道侶嗎？”

    “誒？”九黎一驚，睜大淺色的眼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

    “我停在化神期太久了，一直難以突破，是以打算通過雙修試試。”合歡的眼睛好似三月的春水，緩緩蕩開溫柔的漣漪，鬢邊的海棠花苞在一瞬間綻放，幽幽的香氣無聲無息地籠罩住整個房間。

    “叮當(dāng)”一聲脆響。

    九黎的眼神漸漸渙散，像喝醉了酒似的，迷迷糊糊地歪頭扶額：“頭好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