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這句話一出，陶嶼在我眼里瞬間變得可愛至極。

    這種可愛會激發(fā)出人的一些邪性，所以那一刻我惡趣味大作，甚至想要變本加厲地把他逗到痛哭流涕——

    可是他逃了。

    估計是因為直接跑路會顯得太小心眼兒，他連大衣都穿上了，甚至圍緊了圍巾，但到頭來卻沒走成——

    他只是從我身邊，回到了屬于他自己的對面。

    之后，他就一直雙手抱臂，低著頭坐在那里，半張臉都藏在圍巾里，看不清表情，只是耳根上的紅遲遲消不下去。

    而坐在他對面的我，就這么爛在桌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最后拎起還剩個底的清酒瓶，一口吹了個干凈。

    10

    那天爛在桌上看他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他真的很可愛。

    這是我第二次覺得他可愛，雖然在時間上與第一次間隔不遠(yuǎn)，但在意義上卻與第一次相去甚遠(yuǎn)。

    我太明白第一種可愛意味著什么。它就是王二看氈巴的可愛，也是×海鷹看王二的可愛；是貓看耗子的可愛，是大人看小孩的可愛，是之前被工作折磨到精神崩潰的我在青年教師座談會上被領(lǐng)導(dǎo)點名要求發(fā)言然后不得不感謝學(xué)校給我這個新教師那么好一個當(dāng)班主任的機會時，領(lǐng)導(dǎo)看我的可愛——

    它就是一切不平等關(guān)系中，上位者在戲看一個毫無威脅的下位者時，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可愛。

    一旦想清這一點，自身的卑劣就被照得無處遁形，令人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而第二種可愛就遠(yuǎn)沒有這么復(fù)雜。我只是單純地感覺到，這個人本質(zhì)上就是個小孩兒，還留有許多成年人身上罕見的天真與性情——

    當(dāng)自己已經(jīng)失去的東西有幸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很難不想拼命保護(hù)，竭盡全力把它留住。我就是這樣覺得他可愛。

    所以回想剛才，他其實只是興頭上來，想要爬上高臺，表演一個節(jié)目給我看。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表演，梯子就被風(fēng)吹倒了。

    那一刻，他孤立無援，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我，期待著我能向他伸出援手。

    可我像極了全天下所有卑劣的大人，非但沒有幫他把梯子扶起來，還嘲笑他非要爬高臺——

    所以他氣壞了，就自己一個人待在那兒，再也不肯下來。

    11

    我第一次覺得陶嶼可愛時，想要往死里欺負(fù)他，這完全是一些遨游在醉意中的本我在作祟——

    天地良心，其實我平日里從不干這種讓人下不來臺的事兒，sao話也并沒有那么多，真的是酒害了我。

    所以我第二次覺得陶嶼可愛時，自我已經(jīng)從醉夢中醒來，就決定做些什么把他從高臺上救下來——

    其實如果沒有喝醉，早在風(fēng)吹倒梯子的時候，我就會幫他把梯子扶起來，因為我太知道被困在那里是怎樣一種無助的感覺。

    所以說，酒是很好的東西，因為如果沒有它，我會失眠在太多鎮(zhèn)不住的痛苦里，睜睜地干熬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

    可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因為如果沒有它，我不會在一個小孩需要幫助的時候見死不救，還幸災(zāi)樂禍，讓他在一個窘境中孤立無援地待這么久。

    陶嶼確實是個很可愛的小孩，是我作為一個大人太壞——

    所以最后我決定干掉這瓶酒，變回小孩，去救他下來。

    12

    那天，我兩指做腿，跑得飛快，跨過一桌子殘羹剩菜，終于去到他的面前。

    然后，我用手作嘴巴，無實物表演了一個玩偶手套說話，朝他張合了三下：對、不、起。

    又一翻手，肚皮朝上，朝他招了招：拉拉手好嗎？

    陶嶼冷不丁就笑出了聲。

    對于該笑的定義，我和他之間存在一定分歧。這個笑在我眼里叫做破涕為笑，但在他自己眼里叫做又氣又好笑，看在他還在慪氣的份兒上，我們以他為主就好。

    所以在我表演完之后，陶嶼只覺得又氣又好笑。他的手依然揣在懷里，高高地坐在臺上，遠(yuǎn)遠(yuǎn)地低頭嘲我：您今年貴庚??？

    我說免貴六歲，你呢？他告訴我他只有五歲——合著還是個弟弟。

    于是我就給他唱：小弟弟你呀快快來，大jiejie我也不躲開，手拉著手兒……來，該拉手了。

    在維吾爾族兒歌熱情的攻勢下，他盛情難卻，終于赴約，最后我們就手拉著手，離開了那家小居酒屋。

    那晚我們本來還想在街頭散散步，但辯證法果然從不缺席也從不遲到——南方冬天的風(fēng)，那就是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每一下都是酷刑，毫無情趣可言。

    我和陶嶼好似兩頭倒霉的驢，被抽得一溜小跑奔向地鐵站，又在慣性的驅(qū)使下，一路下站口，過安檢，滾閘機，到了站臺才消停。

    體能這一塊，老娘可謂是風(fēng)韻猶存，但陶嶼整個就一油盡的枯燈。

    他倚著墻喘個不停，氣息被口罩一堵，眼鏡上全是白霧，所以他應(yīng)該看不到西北風(fēng)給他設(shè)計的發(fā)型。

    可我看得到，就很難不笑。但笑著笑著，又想到這廝臉皮薄，還sao包，恐怕見不得這種滑稽，就上手幫他把頭發(fā)理了理。

    等到我這邊理完，他眼鏡上的霧也散了，我一抬眼，就看到他在笑，還笑得特別燦爛——

    那一刻，我那記打不記吃的苦悶人生里，很難得地又多了一個快樂的小瞬間。

    ——————

    需要補充交代（但完全可以不看）的是：

    1、在王二眼里，氈巴最可愛的樣子就是雙拳緊握，作勢欲撲，但是不敢真的撲過來。

    氈巴做了害王二的事。在王二看來，盡管氈巴這么做有非?？梢栽彽膭訖C，但是他實在太可愛了，不能不打；“如果一個八十公斤的壯漢這樣冒犯了我，我當(dāng)然也會發(fā)火，但是怒氣肯定在不致動手的范圍之內(nèi)，這是因為后者太不可愛了，不能打?！?/br>
    2、在×海鷹眼里，王二最可愛的樣子，就是說起痔瘡時滿臉慘笑的樣子?！盎野咨拿婵咨险种粚永浜?，在這上面又有一層皺皺巴巴、濕淋淋的慘笑，就是獻(xiàn)給勝利者的貢品。假如沒有這層慘笑，就變成了赤裸裸的野蠻，也就一點都不好玩了。”

    （引號內(nèi)為王小波原文）

    3、在領(lǐng)導(dǎo)眼里，我最可愛的樣子，就是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開青年教師座談會的時候，領(lǐng)導(dǎo)點名要我發(fā)言，談一談這一學(xué)期的收獲，我說感謝學(xué)校給我一個青年見習(xí)教師這么好的機會歷練，雖然很難，但擔(dān)子我畢竟扛下來了，也成長了很多。

    當(dāng)然了，這件事過去十幾天后，我就把辭職信塞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門縫底下并且拍照發(fā)給她看了。

    最后分享一下辭職信寫作要點：辭職信不是申請，是通知，通知上頭老子不干了，這事兒就通知你一聲，沒得商量，所以辭職信上一定要寫明具體的離職時間（一般是辭職信交出后的一個月，試用期的話就是三天），落款寫清楚辭職當(dāng)天時間。

    交辭職信的時候，頭夠鐵的話，放領(lǐng)導(dǎo)桌上的時候就拍一張照，與此同時辭職談話全程錄音，以防萬一撕破臉，走勞動仲裁的話，自己也拿得出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