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翌日沈巽醒來,卻不見洛坎身影。 沈巽掀開衾被,正欲去尋他,卻見自己赤裸的身上遍布著青青紫紫的吻痕,這一下將他拉回了昨日那場濃情似蜜的云雨之中,不由好一陣耳根發(fā)紅。 有人推門而入,腳步聲卻不是洛坎的,沈巽一怔,還未來得及披上衣物,便見泗沄已杵在門口。 “你——”沈巽失語,也不明白往日最守規(guī)矩的泗沄今日怎么也不敲門,然后迅速找了疊放在床頭的褻衣披上。 泗沄看著他滿身痕跡,目光幽深而晦暗。沈巽系好衣物,轉(zhuǎn)頭還見她呆愣地站在那兒,遂皺眉:“從昨晚開始,你就很不對勁。對了,洛坎呢?” 泗沄聽到“洛坎”二字,面部肌rou明顯緊繃起來。沈巽將她面上情態(tài)盡收眼底,滿腹疑問。 泗沄張了張嘴,復(fù)又立即閉上,沈巽再看不下去,便走至她面前,注視著她:“泗沄jiejie,如果不說的話,我還是那句話,請回吧?!?/br> 這次的激將法終于奏效,在沈巽轉(zhuǎn)過身的那一瞬間,泗沄抓住了他手腕: “把你枕頭給我?!?/br> 枕頭? 沈巽似乎摸著點頭緒,眉心蹙得更緊。泗沄二話不說,抽了腰間的小刀走到他和洛坎床邊,然后將枕頭割開了一條口,棉花和里頭細(xì)如石灰的粉末齊刷刷地涌出來。 沈巽被濺起的粉塵嗆得咳嗽幾聲,轉(zhuǎn)頭見泗沄已捂住了口鼻:“別吸進去?!?/br> “這是什么?”雖不知這物具體名姓用途,沈巽卻也大致猜出了一二,一股寒涼自他腳底和手心升起,讓他渾身冰涼,見對方沉默,他又拔高嗓子,再問了遍:“這是什么——” 泗沄垂下頭:“五色石,能夠強制喚醒人記憶的東西,他知道你是棲,想要喚醒你關(guān)于棲的記憶?!?/br> 沈巽蘸了一點粉末在指腹,手顫抖不已。他拿到鼻尖輕嗅,果真聞到了每日夜里自己枕邊那股清香,起初他還以為是洛坎在自己的枕芯里布了香料,現(xiàn)在看來,自己的想法卻是那么可笑。 泗沄看他神色異常,本不想繼續(xù),但是思忖片刻,還是決定一口氣說完:“主人想要集齊八大寶器祭天,因此需要當(dāng)年那場失敗祭祀的親歷者來說明其中詳情,也就是說,坎君需要棲?!?/br> 需要棲…… 沈巽張開唇,啞著嗓子笑了笑。 原來洛坎的每一個笑,每一句甜言蜜語從始至終都是精心策劃。什么真心?什么山盟海誓?一切都不過一場泡影。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那般,他們之間只有算計。 “沈巽,你還好吧?”泗沄站起來,看到臉色蒼白如紙的沈巽,驀地緊張起來。 沈巽目光空洞:“很好……我很好?!?/br> 他想起了他們重逢后,洛坎和他打的那個賭,賭的正是自己的真心。原來冥冥中早有天注定,原來對方如此明目張膽地告知了自己,他的意圖??墒亲约簠s又步步深陷他的陷阱,即使刀刃已架上自己的脖頸,都未曾識破,這是他的騙局。 “洛坎呢?”沈巽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可是就算是再眼瞎的人也能看出他表情中的暴怒。泗沄起先不敢同他道出實情,有一方面就是怕他如此。沈巽已經(jīng)被洛坎騙了太多次,她也不敢保證,當(dāng)這一次的真相揭曉時,沈巽究竟會有什么反應(yīng)? 沈巽赤紅著眼,呼吸愈發(fā)紊亂:“洛坎去了哪兒?告訴我。” 泗沄抓住他手臂,阻止了他出門的動作:“他現(xiàn)在在周邊視察,你找不到他。” “找不到……”沈巽的唇色有些蒼白:“那又如何?我掘地三尺也要尋到他,問問他為什么?” 他掙開泗沄的手往外走了幾步,忽然栽到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著。血從他喉嚨中噴出,濺濕了素白的衣衫還有垂在胸口的發(fā)。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眼底為迷茫和絕望填滿。 “沈巽——” 泗沄從背后抱住他,聲音帶了哭腔。 沈巽的嗓子沙得發(fā)疼,每說一個字都好似遭刀割過一遍:“泗沄jiejie……對不起,是我沖動了……” 泗沄把他臉轉(zhuǎn)過來。沈巽滿臉血污,往日清亮的眼也變得渾濁。沈巽等了許久才將瞳孔聚焦,凝視著她:“jiejie……為什么他們都要這么對我?而我為什呢又要辜負(fù)那些信任,愛惜我的人。我對不起江巽瀾,也對不起薛震。可是我恨乾媂,恨岑艮,也恨……他?!?/br> 泗沄抱緊他,痛惜道:“別說了……別說了?!?/br> 沈巽固執(zhí)地張著唇,一字一句地說:“我多想殺了他,可是我不能這樣……他是洛涯唯一的希望。但是卻成不了我的希望。jiejie……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了這兒,能將我?guī)ダ坠?,我任?wù)失敗,無顏面對師父,而我有愧于薛震,至少……讓我看看他?!?/br> 他話音剛落,便發(fā)生了令他瞠目結(jié)舌的一幕——泗沄仰起頭,吻住了他。 那一瞬,沈巽錯愕到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抵抗她從口中渡來的丹藥。 這是泗沄最后的計謀——她知道沈巽心灰意冷,要么是與洛坎玉石俱焚,要么可能自尋短見。作為洛涯的死侍,洛坎對她有恩,她不能讓沈巽對他不利。作為泗沄,她想讓沈巽好好的。 在闔上眼前的最后一秒,沈巽聽到貼著耳廓傳來的溫柔女聲—— “沈巽,我?guī)阕摺!?/br> —— 洛坎此人心細(xì)如發(fā),生性多疑,卻也足夠剛愎自用。鮮有人知曉他這一致命缺點,可是泗沄又怎會不知? 洛坎從不認(rèn)為,自己的死侍和沈巽能對自己產(chǎn)生什么威脅,尤其是在沈巽的事上,他似乎是篤定了對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其實他沒有想錯,他所做的唯一錯誤事是不該讓泗沄提前認(rèn)識沈巽,更不該忘記,即便冷血如死侍,也是個人。泗沄忘不了,當(dāng)自己作為“任務(wù)的一環(huán)”,被交到薛震和乾媂面前審問,沈巽從屋外闖入的景象。 多年以來,泗沄早已做好為了洛涯,為了主人赴死的準(zhǔn)備,在執(zhí)行任務(wù)前,她也知道此行變數(shù)頗多,稍不留神自己恐怕就會人頭落地。作為一個死侍,她有這樣的覺悟,可是當(dāng)她看到沈巽為了自己站出來,為自己辯解,擔(dān)憂自己的生死時,她竟感到一種莫名的感情自心口騰起,就好似是拿刀劃破了鼓囊的皮囊,內(nèi)容物噴涌而出。 回到洛涯后,泗沄總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思索當(dāng)然之事。后來,她終于在再見沈巽時明白了那日所困惑的感覺是什么——驚訝,動容,以及難過。 這是第一次,泗沄感受到了自己的感情,也是第一次,她知道了,這二十余年中,作為人類,她究竟缺少了什么。 —— 坎君多疑,平日采購膳食從不叫廚房的人去,而是由泗沄親自代人去執(zhí)行此事。 轉(zhuǎn)眼也到了該去集市采購的日子,泗沄便將沈巽裝入麻袋中,放入由谷物堆好的板車上。如她所料,出宮的路途格外順利,侍衛(wèi)并沒有將他們攔下盤查。等出了城,她便隨意找了個理由,支開其余人,將裝有沈巽的麻袋藏到了個兩山間的罅隙中。 她照平常般在城外集市采購了新鮮蔬果,和人回了宮,等晚些時候打點妥當(dāng)后,便又出了宮。死侍的事,除了坎君,旁人無從過問,她一路自也是暢通無阻。 她到了城外,找到沈巽,對方還沒有醒來,只是藥似乎會誘發(fā)七殺印結(jié)發(fā)作,他的臉色看起來頗為蒼白。 泗沄便點了他xue,放慢他呼吸,然后將他背在背上,往林中深處走去。 離開洛涯的這段路,泗沄走過無數(shù)次,從她記事起,到后來跟在洛坎身邊。但從來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這般,讓她感到如此陌生,如此忐忑。 她的每一步,不像是踩在土地上,而是踏著鳥和云,不穩(wěn),亦搖搖欲墜。 從枝椏間透過的陽光刺眼又灼人,泗沄偶爾停下來歇腳時不自覺瞇著眼抬頭看天。天是一如既往的藍(lán),和洛涯的每一個秋天一樣。 她忽然想起了很遙遠(yuǎn)的事,在她還未入宮前,母親和父親在秋天的時候,也曾把她放在竹簍中,背著她去山上踏秋。那時她從四四方方的竹背篼里看著四四方方的天,是澄澈的藍(lán)色。 幾年后,她進了宮里,和一群人住在一間不大的茅草房里。她睡覺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一小片天空,白天的時候,也是如此。 但是再后來,她便再未停下來,細(xì)看過天。 她一路奔行,夜里也只敢休息半個時辰就接著趕路,很快便至渡口。洛涯商業(yè)才有復(fù)蘇之勢,來此通商的商賈算不得太多,但亦算不得少。 泗沄知曉,等坐上船后,自己與沈巽很快就能離開洛涯,這也意味著,作為一個死侍,她是徹底失格。 泗沄沒有立刻走下山去,而是佇立良久,半晌后放下背上的沈巽,解下腰間的刀,放在了地上,然后對著京都的位置直挺挺地跪下,重重一叩首。 “死侍為了一個緣分尚淺的人背叛自己的主人,傳出去還真是貽笑大方?!?/br> 她循聲看去,蹙起一對柳眉。蒙面的黑衣男人正靠著樹,看著她。 “叁?”泗沄立刻去拾劍,然而叁從指尖彈出幾枚石頭,打遠(yuǎn)了劍。 叁躍身于他面前,刀架在她向前的手臂上:“當(dāng)一個死侍放棄自己的劍,他就沒了存活的意義?!?/br> 泗沄表情不變,手臂順著他劍刃揮去,劍頃刻劃破她衣衫和皮膚,血濺了滿地。而叁卻沒料到她竟敢行如此莽撞的舉動,動作中明顯露出破綻,泗沄就趁此時機,一章拍在他腰際。 叁悶哼一聲,痛苦地皺著眉,隨即以腿掃她下盤。 泗沄舟車勞頓數(shù)日,早已成強弩之末,剛剛那套動作拼盡她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氣,這一擊讓她倒在地上,徹底敗下陣來。 叁斜睨了她一眼,眼底神色不明,但是似乎并不打算下殺手。他走到依舊昏迷不醒的沈巽面前,嫌棄地“嘖”了一聲,就要搭起他一條胳膊,抗到自己身上。 然而他怎么拽都拽不動。 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泗沄正死死地抓住沈巽的手腕,盯著自己的那雙眼中,有nongnong的不甘與憤怒。 “你又何…………苦?” 最后一個字消弭于叁的口中,因為他清清楚楚看到,泗沄的眼角滑過一滴淚。 這滴淚比世界上任何的刀都要鋒利,直直命中他的心門。 泗沄的表情尚帶著死侍獨有的麻木和鈍感——這是他們每個人逃不脫的后遺癥??伤绞敲鏌o表情,她眼角的淚就越是扎眼。 或許是因為片刻的怔愣,叁手上的動作松了些許。 泗沄緩慢地將沈巽拖了過來,牢牢護住。她的腿被叁傷了,現(xiàn)下無法動彈,只能靠上半身移動。 叁徹底松開了手,俯視著她:“你愛上他了?要為他死?為他背叛自己的主人?你知道他不愛你嗎?” 泗沄冷靜地聽完他如倒豆子似,惱怒地質(zhì)詢,淡然地抬起頭:“你說的……都不對。我的每一個決定無關(guān)他,只是我自己想。叁,我和你不一樣?!?/br> 叁瞇起眼睛,面部肌rou跳了跳:“把他給我,”又像是被觸怒了逆鱗,聲音冷下幾度:“給我就不殺你?!?/br> “那你殺了我?!?/br> 泗沄將沈巽護在身后,直直地盯著他:“然后像狗一樣咬開我的尸體,你就能帶走他,然后交給你的主人,岑艮?!?/br> 叁將牙咬得作響,揮刀就沖著她右臂砍去。 泗沄眼睛大睜著,蹦出血絲來。叁卻終究是沒下狠手,只削了她一截皮,血涌濺出,觸目驚心。 泗沄垂下那只血淋淋的手,回頭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沈巽。 “我現(xiàn)在殺了你,他也不會知道?!比哪樕蠟R了血,表情卻似有所松動:“你做的是無用功?!?/br> 泗沄轉(zhuǎn)回頭來:“我不是為了他。你還是不懂?!?/br> 叁眉心一跳,信步走過泗沄,奪下沈巽,抗到肩上。泗沄緊緊攥著他衣擺,卻被他掙開。 “你放下他——” 泗沄嗓中發(fā)出撕裂般地哀吼,眼淚滾了下來。 叁僵住身體,緩緩看向她。 泗沄跌坐在地,血漬染紅了淺藍(lán)的武袍,連臉上都濺了血點。她發(fā)髻散落,發(fā)絲黏在臉上,淚與血交織在一起,將她臉上的悲慟放大:“你放下他……” 叁的目光里似撩起波紋,閃爍了下,而后迅速轉(zhuǎn)過頭,躲開她目光。泗沄心中著急,急匆匆站起來,然而腿使不上力,站到一半就支撐不住,迅速墜下,砸出一聲巨響。 叁也不回頭,問她:“你送他離去后,打算去哪兒?和他一起,還是逃?回答我,我可以考慮放過他?!?/br> 泗沄唇瓣蒼白地抖著,盯著他緩緩回答:“回去……當(dāng)然是回洛涯,私自放走沈巽,我有愧于洛涯,有愧于坎君?!?/br> 叁追問:“你犯了死侍的大忌。洛坎不會留你?!?/br> 泗沄便接著答:“坎君于我有恩……我負(fù)坎君,只能以命相抵?!?/br> 叁沉默,約摸一盞茶的時間后才嘆一聲:“何必?” 他說完后就繼續(xù)往林中走,泗沄頓時又驚又怒:“叁,你不守信用!” “你回去?!比膊豢此谎?,提著刀扛著沈巽向前走:“我?guī)ダ坠??!?/br> 泗沄一怔,正欲發(fā)問他怎知二人目的地是雷谷,叁則好像讀透她心思,淡淡補充道:“我跟蹤了你們許久,從你們還在宮中就一直守著?!?/br> 泗沄更是怔愣。 叁最后瞥了她一眼,將她驚訝之色收于眼底,然后便再不回頭地離開了。 —— 沈巽醒時,正是三更天,抬頭見枝椏密布,低頭則見能沒過腳踝的草叢,而他此刻正斜靠著一塊大石頭,與對黑衣男子正好不偏不倚正面相對。 沈巽久睡方醒,身體各關(guān)節(jié)卻還未來得及蘇醒。他瞇眼細(xì)瞧了那人許久,才錯愕地蹦出一個“叁”。 叁沒有睡覺,借著月光注視著他,那雙眼還是他記憶里的那般,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由于遮著口鼻,所以看不到整張臉。 “泗沄……泗沄呢?”沈巽很快便回憶起了昏迷之前發(fā)生的事,扭緊了眉:“你怎么在這兒?你把泗沄jiejie怎樣了?你要帶我去哪兒?” 叁抱著劍,等他話音剛落,便連珠炮似地,用冷淡的語氣一句句回答:“第一,奉主人之命前來捉拿你。第二,她很好,你是她托付給我的。第三,去雷谷?!?/br> 沈巽愣了愣,旋即站起身來,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眼底盡是防備:“我不信你,泗沄她帶我出宮,是違背了洛坎,她不可能帶隨從,也不是你的對手,你究竟將她怎樣了!” 叁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偷偷搭在“解”刀上的手,又垂眼陷入沉默。 他不說話,沈巽便同樣不動,與他僵持著。過了許久,叁終于手指動了動,然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巽再往后退一步,小腿卻抵上了樹干。叁的神色晦暗莫測,從上往下俯視著他,仿佛是要用自己的視線射過他的rou體,去質(zhì)問他的靈魂: “你真的是棲公子嗎?” 沈巽驚訝于他眼底浮現(xiàn)的痛色和濃烈的懊悔,一瞬間,他的思緒里翻涌起烏蒙山內(nèi),阿九死時,他目光空洞地矗立在斷崖上的景象。 他知道,叁不是在打量他,而是在企圖尋找一個,曾經(jīng)錯誤地存在過的人:“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了?!?/br> 叁繃緊了唇,面罩勾勒出他薄如刀鋒的唇形。 沈巽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的眼睛,清清楚楚看到他眼底的感情消失,化為一如既往的冷淡。 叁閉上眼:“我沒有騙你,我打算帶你去雷谷。艮君的確要我來尋你,不過我要違背他的意愿?!?/br> “你還沒有回答我?!鄙蛸銓⒌都艿剿弊由?,叁眼睜睜看著,卻沒有阻攔:“泗沄呢?” 叁目光不變:“她受了傷,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她本就有離開洛坎的意思,是想要與你一起逃到雷谷,只是被我截胡了。我讓她別去,因為以她的狀態(tài)保護不了你,便由我代勞了?!?/br> 死侍最敏感的地方,就是心口和脖子,尋常人根本無法接近他們這兩處地方。沈巽很清楚,叁的做法意味著什么,如果他真要將自己強行擄走,犯不著用如此危險的辦法。 “你說的都是真的?”沈巽還留有最后一絲防備。 “并無戲言?!比拖骂^,看向在游走于刀鋒上的一點月光:“若不信,你可以再往前一點?!?/br> 沈巽皺起眉頭,然后收了刀。 叁負(fù)著手站在原地,表情有些木然。沈巽往旁邊走了幾步,姑且與他拉開距離,只是一直不忘觀察他動向。 可惜叁沒有動向可言,唯一值得疑惑的,就是他為何會背叛岑艮? 沈巽想到一種可能,但不太敢確信——因為這個想法實在太過荒唐:“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阿九的事。” 叁全身一震。 “沈巽……我不提艮君?!彼潇o的表情有些破碎:“你也不要提這件事……” 沈巽想說既然已經(jīng)打算要面對,為什么又要臨陣退縮,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 叁轉(zhuǎn)過身,躍入?yún)擦珠g,等回來時,牽了兩匹不知從哪兒尋來的馬:“既然醒了,就快些趕路吧。我之前已帶你淌過了烏蒙河,如今離雷谷地界已不算遠(yuǎn)了?!?/br> 沈巽心跳漏了半拍,抬起頭,看著黑壓壓的遠(yuǎn)山和濃稠如墨的夜空,驀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快要見到薛震了。 —— 油燈立在書桌上,每次風(fēng)一吹過,火焰便有搖晃熄滅的征兆。 書桌上還呈著兩張密報,一張寫著天境近日災(zāi)害的詳情,一張上書沈巽逃亡雷谷的動向。 洛坎面無表情地站在書桌后,負(fù)手面朝著書架。倏然,門軸轉(zhuǎn)動,“吱呀”地鳴了聲響。門扇洞開,映入眼簾的便是三個人,其中兩個身著黑色武服,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囚服女子。 那女子低著頭,兩腿軟塌塌地搭在地上,薄薄一層衣物黏在鞭傷上,凌亂的發(fā)遮過了臉。 洛坎側(cè)過臉,眼底黑霧翻涌,而后一揮手,示意兩人將泗沄放下。 泗沄失了力,就墜倒在地。她喉管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尾音抖著。 洛坎從書架上取下刀,動作并不急,然后把刀鞘拔了,扔到桌上,慢慢走向她。 “還有什么想要說的嗎?”洛坎涼涼地問,目光比他手上的刀鋒還要銳利:“什么時候動了情?” 泗沄撐著地爬成跪坐的樣子,然后俯身叩頭,額頭重重砸向地面:“泗沄有罪,望坎君賜一死?!?/br> “我沒有問你這個?!甭蹇埠鋈话胃咭袅?,發(fā)瘋似地?fù)]刀,砍倒了門口的青銅宮燈。“砰”地一聲后,宮燈在地上滾了兩圈,黑色的油xiele一地。他拿刀指著泗沄:“我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胸口劇烈起伏著,積壓良久的情緒,終于在一瞬間爆發(fā)。泗沄沒有說話,深深地埋著頭。洛坎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說話?!?/br> 泗沄緩緩抬起身體,卻依舊不看他:“坎君算無遺策,善用人心,但不該……至少不該牽扯進無辜之人,亦不該……利用他人真情?!?/br> 洛坎聞言瞪大眼睛,張了張嘴復(fù)又閉上,而后眼睫掩下去,遮擋了神色:“你是說我無情,你是說我無心,你是說我只是利用沈巽,對嗎?” 泗沄再不言語,用沉默表示認(rèn)同。洛坎一時啞然,蒼白又短促地笑了幾聲,只是比起笑,更像是喉嚨遭堵,發(fā)出的粗礪聲響。 “我從未想過,原來我身邊的親近之人,也如此想我……”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抬起頭來?!?/br> 泗沄慢慢抬起頭,注視著他。冰冷的刀鋒架上她脖頸,刀刃貼合著她的皮膚。 兩人對視的時候,泗沄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黑霧散去,變成了捱不過的悲慟和失落。 這是他的真實情感,沒有偽裝,沒有欺騙。 “你知道嗎?”洛坎唇發(fā)著抖,咬字變重:“你該當(dāng)死罪?!?/br> 泗沄閉上眼,揚起脖頸:“坎君,我背棄家國,背棄君上,該當(dāng)死罪。”她稍作停頓,眼角流下一滴清淚:“但我不曾……悔過?!?/br> 洛坎失語,只是木然地注視著她,良久后才失魂落魄道:“你都有追求自由的權(quán)利和欲望,而我卻不能?!?/br> 泗沄沒有接過話茬,他也不再說下去,轉(zhuǎn)而抬起手,朝她的脖頸重重?fù)]下刀去…… ———— 另一端,雷谷都城外。 沈巽眼皮跳了跳,一股沒由來的驚惶從心底而生。 叁見他勒馬,遂也勒馬看向他:“怎么?” “無礙。”沈巽揉了揉眉心:“只是莫名有些心悸?!?/br> 叁打趣道:“是因為要見到薛震了?緊張?” 沈巽放下手瞪他一眼:“我老早就想說了,你嘴賤的本領(lǐng)是與你主人傳自一脈吧?!?/br> 叁呵呵一笑,揚鞭往前奔去。沈巽卻想著他剛才的話,心臟怦怦地跳。 雷谷夜里會有宵禁,得等到明日一早才能進城。兩人本想在郊外露宿一晚,等早上再入城,然而當(dāng)他們走到門口時,卻發(fā)現(xiàn)依舊有商隊和男男女女在城門口侯著,待守城官兵檢查放行。 沈巽注意到商隊拉的車馬上都掛了紅菱,堆在車上的貨物都是入貢茶葉和水果,這些得等春天才送來的東西。 他心頭奇怪,但不敢顯露端倪——這些時日雷谷災(zāi)害頻發(fā),他與叁行過的城池有好幾個都處于重建狀態(tài),人心可謂是惶惶,只是這群人,面色喜悅,眉眼舒展,哪有半分憂愁之意。 沈巽和叁平安入了關(guān),又怕官兵巡邏時碰上他倆,認(rèn)出他們來,就尋偏僻小路走。 這離春節(jié)還有些許時日,但每家每戶卻早早掛起了大紅燈籠,就算是被地動毀壞的廢墟上,也都牽了長線,掛著彩燈。 尋常時候,饒是雷谷再富裕,也不可能花大價錢裝點城池,更何況這還是賑災(zāi)的緊要關(guān)頭。 沈巽想到了一種可能,冷汗流了下來。他很快把這種想法強壓下去,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可能。 “這薛震小孩兒可是打算娶親了?”叁研究著頭頂一盞彩燈,嘖嘖感慨:“雷谷還是有錢?!?/br> 他打趣完了卻半天等不見沈巽回話,便意識到不對,蹙起眉回頭,發(fā)現(xiàn)沈巽瞳孔緊縮成一個小點,正出神地看著地面。 “沈巽?”叁揚聲吼了一句。 沈巽思緒被拉回來,“誒”了聲,慢悠悠地張開嘴,說:“你說的……應(yīng)該就是事實?!?/br> 叁大概是沒想到自己沒過腦的話就正好戳中他心事,一時愣住。 兩人相顧無言,一種詭異的氣氛從他們相交的視線中蔓延出來。 半天后,沈巽苦笑:“沒事,反正我只是想看看他。他之后怎樣,也和我無關(guān)了。你把我送到這兒我還不知該怎么感謝,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吧,你去也危險。你今后打算怎么辦,回千岳宮繼續(xù)在岑艮身邊呆著嗎?” 叁沒有回答他,反而問:“你的病能堅持住嗎?” 他是怕他眼睜睜看著薛震娶妻,心里憋著,誘出七殺印結(jié)來。 沈巽摸了摸鼻尖:“沒事,我沒那么脆弱?!?/br> 叁見過他發(fā)病,他的話顯然沒什么說服力,不過這也不是他接下來需要擔(dān)心的范疇了,畢竟沈巽這個人,他也算了解,他認(rèn)定要做的,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因此他也只能說:“那行,我走了,你保重?!?/br> 沈巽笑笑,向他一抱拳,算是就此別過。 叁御了馬,往城門的方向離去,沈巽則翻身下馬,往宮殿方向孤身走去。 —— 雷谷的王宮,沈巽算是再熟悉不過。他在這里生活了將近三個月有余,那些與薛震一起的日子,至今還是歷歷在目。 他沒有靠近宮殿,只是站在遠(yuǎn)處,望著那燈火通明的繁華之地,倏然萌生了種抽離感。 門口車馬排著長隊,等候震君親衛(wèi)一一排查,所有人都笑著,只有沈巽沒有表情。他最后嘆了聲,狠狠揉了把臉。 可惜這不是場夢,松開手也不是另一個嶄新的景象。 沈巽自嘲地想,自己還真是自作自受,當(dāng)時要是不去騙薛震,也不至于變成現(xiàn)在這樣?;蛟S他該更早點醒悟,就是在江巽瀾勸說他留在風(fēng)之域的時候,就留下來。 算了算了……或許薛震是真的走出來,打算和別人共度一生呢?他去添什么亂。 沈巽失神地想了會兒,又強行振奮起精神,轉(zhuǎn)身打算離開。但他沒想到,刀疤男不知什么時候 已帶了一隊親衛(wèi)站在了他的身后。 刀疤男手上戴著護甲,按在刀上:“沈公子,震君有請?!?/br> —— 要么怎么就說命運無常? 沈巽打死都不會想到,自己與薛震的重逢會是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 刀疤男嘴上說的客氣,動作卻一點都不客氣,他看沈巽要逃,便讓人一人架他一邊胳膊,架犯人似地脫進了宮,一路到薛震的書房。 宮里是張燈結(jié)彩,宮人也換了紅色的新衣,薛震再不是從前的裝束,而是套上了厚重寬大的禮服,銀色的雷形金屬片吊了胸口一圈,走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br> 這樣的薛震令沈巽陌生,更讓他感到陌生的,還是他的表情——冷漠,疏離,慍怒。同樣的神色,沈巽再旁人臉上見過無數(shù)次,可當(dāng)它出現(xiàn)在了薛震的臉上,沈巽唯有啞然。 刀疤男和一眾侍衛(wèi)退了出去,關(guān)上門,屋內(nèi)頃刻變得寂靜無比。 薛震杵著,冷冷地打量他。他目光每掃過一處,沈巽便覺得那處被灼得發(fā)燙。 最后,薛震扶負(fù)著手,朝他走來。 他氣場很強,叫人完全不敢直視。而那雙曾經(jīng)總是充滿笑意和好奇的眼也變得犀利無比。 于是沈巽知道,薛震徹底變了。 “薛震……”沈巽退后一步,試圖解釋:“當(dāng)時是因為薛將離他威脅我,我不是要……” 薛震抬起他下頜,指腹輕柔又緩慢地劃過他下頜線:“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之前的事怎么說?接近我是為了雷晶石,對不對?” 他說的的確是事實,沈巽只能蒼白地解釋:“我這次來就是想給你道歉……我之前對你做的那些的確不對,你要什么補償我可以……” “補償?”薛震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一樣,笑出了聲:“我不需要補償,我給你雷晶石,你留在我身邊,像個男妓一樣被我cao,怎么樣?” 沈巽認(rèn)為他是還在氣頭上,遂不頂嘴,只與他講理:“薛震,你現(xiàn)在馬上要成親了,我們不該再這樣?!?/br> “哪樣?”薛震嘴角勾著笑,眼里卻沒笑意:“你以為我還愛你?我與周海結(jié)成姻緣,是天作之合,門當(dāng)戶對,是世界上最好的交易。你又能給我什么?你就一副身體還能看得過去,你以為我真的愛你?” “薛震!”沈巽及時打斷他:“不要這么……說。你這些都是氣話,我知道?!?/br> “不是氣話。”薛震降低了音量,如同陳述事實般,說著最為殘忍的話:“這么久了,我總算想通,我看上你的,就是皮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