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沈巽大腦尚未反應(yīng)過來,體內(nèi)的血液卻先冷了,一股涼意從心口蔓延到指尖,讓他不由狠狠握起了拳。 泗沄死了…… 洛坎削去她首級,掛在洛涯都城三日…… 這些念頭似舊裳上紛亂的線頭,剪不斷,扯不盡。只是愈來愈多,越發(fā)清晰。 泗沄的笑容,泗沄的怒顏,泗沄悲傷的神色,如走馬燈上的圖案,一幕幕自他腦中飛過。如此觸手可及,又如此遙不可及。 他捂住胸口,終是壓抑不了心頭絞痛,膝蓋一軟,重重跪倒在地。 撕裂的疼先是自胸口而起,隨即便擴(kuò)散至其它身體部位,全身血液好似不受控般,瘋狂地沖撞著。沈巽頭疼得厲害,竟莫名生了幻覺。恍惚間,似乎有人喚他名姓。 他對上一張笑臉:“泗……泗……” 他眼睛有些發(fā)脹,嘶啞的聲音卡在喉嚨,再也發(fā)不出下一個字。 下一瞬,那張臉卻逐漸羽化,邊緣散做光點,飛入空中。 “你別走!”沈巽啞著嗓子去捉那些光:“求你……不要走?!?/br> “阿巽?!?/br> 他回過頭,睜大眼看著泗沄。而后者的頰邊,竟落下一滴淚: “好好活著?!?/br> —— 第二日早醒來,沈巽依舊躺在地上,很明顯,這一夜并無人光顧他的寢殿,包括薛震。 窗外天色并未亮透,沈巽撐著凳子,晃晃悠悠地爬了起來。他四肢尚留著大病壓過的酥麻與遲鈍,行動并不容易。沈巽坐到凳子上,閉著眼喘了幾口氣,然后又想起自己的衣物和地上還留著血跡需要清理,便站起身來,慢慢解了衣袍。 他指尖蒼白,毫無血色,嘴唇也是,解衣的動作有些發(fā)抖,表情卻木然。 “拾壹……”他張嘴喚門外人:“叫人給我備好水和衣物?!?/br> —— 拾壹叫人將浴桶抬了進(jìn)來,放在屏風(fēng)前,沈巽坐在屏風(fēng)后,待人離開才走出來。 他把帶了血的衣服丟入浴桶中,自己也坐了進(jìn)去,一遍又一遍,狠狠地搓著那些血跡。 干涸變黑的血化作黃色的漿水,一點點化入清水中。沈巽麻木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東西,忽然壓抑地吼了一聲,將濕漉漉的衣物扔出扔出浴桶。 他蜷縮起身體,喃喃著問“為什么”。可是無人回答,也無人能給他答案。 其實連沈巽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值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么可以問的。他只是不甘,不甘這命運不公,造化弄人。 沈巽在浴桶里將近泡了半個時辰,直到水冷,腳趾手指泛白生褶,才從水里爬出來。他穿上了拾壹備好的衣物,將玉飾系好,掛在腰間。 這是套藍(lán)氅白里的常服,素雅卻襯人氣質(zhì),看得出來挑選這件衣物的人是用了心,知曉他該穿什么。 才收拾完,薛震便趕了回來。他剛下朝,禮服還未來得及換。 他已有了上位者的姿態(tài),舉手投足間盡顯豐神俊朗。面對這樣的薛震,沈巽卻沒有絲毫心動,只有難以言喻的苦楚。 “可還合身?”薛震撩起他的衣帶,放在手中把玩:“這是前些日子邊關(guān)新進(jìn)貢的杭緞,我想著襯你,便叫人做了?!?/br> 沈巽沒有說哈,像是尊雕塑般,任他吻自己的鬢角,從身后摟住自己的腰。 薛震不滿于他的敷衍:“說話!” “謝震君?!鄙蛸憧谥锌酀?“我很喜歡?!?/br> 薛震察覺到他的抗拒,臉色頃刻拉下:“呈上來吧?!?/br> 只見幾個太監(jiān)端著幾卷紅綢,畢恭畢敬地走到桌邊,將紅綢及筆墨放了上去。 沈巽望著那些東西,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表情有些放空。 薛震輕佻地勾著他下巴,目光卻放在紅綢上:“沈公子的字我是見過的,雖算不上頂好,但自成風(fēng)骨,既然如此,我與皇后的婚禮請?zhí)?,便由沈公子代勞吧。?/br> 沈巽聞言,放空的目光逐漸聚焦,變?yōu)閼嵟c屈辱——薛震究竟將他當(dāng)作了什么? 薛震對于他的反應(yīng)似乎極為滿意,唇角勾出一個弧度:“沈公子莫不是想要抗旨?別忘了,你的那姘頭,還在我手里。” “不敢……”沈巽牙關(guān)發(fā)抖,聲音也在抖:“震君旨意,我又怎敢違背?” 對方卻并未因此感到愉悅,從頭頂傳來的,驟然停頓的呼吸聲足可窺見。過了許久,薛震終于從牙縫里咬出一聲冷哼,一揮衣袖,命人都退下去,而后又對沈巽道:“跪下?!?/br> 沈巽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恨意。 “我叫你跪下,你聽不懂話?” 薛震眼底的怒火同樣熾烈:“把衣服脫了,然后含住我的東西。” 沈巽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能讓他如此憎惡,能讓他想盡辦法折辱自己。 可他還是照做,跪在他面前,解開他的衣帶與褻褲,又脫下自己的衣衫。 青青紅紅的咬痕遍布在沈巽光裸瘦削的軀干上,若說他以前還稱得上精瘦,事到如今,他已只能被稱作孱弱。 薛震把一切收于眼底,目光中流露出痛惜與懊悔,可是又不愿軟下態(tài)度:“你也就只剩躺在男人身下勾引人的本事了?!?/br> 沈巽手指一頓,不過旋即便恢復(fù)如常。他低下頭,含住那蟄伏于濃密毛叢間的rou柱,并拿手熟練地?fù)嵛恐鴥深w卵蛋。 很快那根性器就變得粗長充血,青筋纏在roubang上,顯露猙獰之態(tài)。 麝香味彌漫于鼻尖,毛發(fā)扎得他唇邊細(xì)嫩的皮膚微微發(fā)紅。rou冠頂端的眼里滲出些yin液,他伸出艷紅的舌尖舔過,卻有白濁從他唇邊流下,直直滴在堆在二人腳邊的衣袍上。 薛震仰起頭,額間青筋跳了跳,隨后拿手按住了沈巽后腦勺,讓他含得更深些。 沈巽抗議似地支吾了幾聲,但很快便被薛震的沖撞頂回喉中。 薛震眼中泛起一片血一般的紅:“真想讓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現(xiàn)在這幅樣子。你就是這樣,把那群人收拾得如此死心塌地的吧?!?/br> 沈巽被他按住后腦勺,rou柱頂?shù)剿眍^,一陣惡心從胃里涌起。 薛震沒有停下來,動作也毫不憐惜,沈巽赤裸地跪著,膝蓋都磨出血絲,胸口緊緊貼合在他衣擺的金屬掛件上,那冰涼的飾物刺激得他胸口酥癢又疼。 薛震抽插了百來下,最后射進(jìn)他口中,沈巽被jingye嗆了一口,低下頭狼狽地咳嗽起來,白色濁液濺了滿身滿臉。 “三日之后,我當(dāng)與周家小姐成親,這段時間,我恐怕無法來找你。”薛震將沈巽打橫抱起,注視著他充盈著憤怒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但沒關(guān)系,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來好好彌補(bǔ)你犯下的過錯?!?/br> —— 轉(zhuǎn)眼兩日過去,這段時間,薛震忙于處理于周海的大婚,并沒有機(jī)會來sao擾沈巽。 而他也下了命令,除非經(jīng)過自己允許,否則旁人皆不許踏足沈巽所在的寢宮。在這偌大的雷谷王城,一時之間,竟只有沈巽身邊冷清如常。 一入夜,就能聽到鞭炮的聲響,還有從其它樓宇間傳出的嬉笑。沈巽獨坐在院中,一坐便是兩三個時辰。這幾天無風(fēng)無云,月光明亮,古人常有寄思念于明月的習(xí)慣,此情此景之下,沈巽倒也算明白了其中的意趣。 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風(fēng)之域如何?江巽瀾可還安好? 許久不見,故人是否如常?是否可曾與自己一樣,寄情于明月? 是否有人與他,千里共嬋娟? 沈巽沒有等來答案,只等到薛將離的登門拜訪。 沈巽早已無心力與他纏斗,所以只是恭敬地將他迎進(jìn)了殿中,等他出言譏諷自己。不過薛將離此番也似乎并未特意來看他好戲,沈巽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他的挖苦。 薛將離問詢了他近況與身體狀況,又客套了些話,然后才從懷中取出一卷與圖,遞給沈巽。 “這是什么?”沈巽狐疑地盯著那卷羊皮卷,不敢接過。 薛將離苦笑了下:“事到如今,你覺得我還會害你嗎?” 沈巽蹙緊眉,拿下那羊皮卷,緩緩展開,下一秒,他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這張圖乃我雷谷絕密,上面標(biāo)明的王城密道在非戰(zhàn)時不會啟用,足夠你逃出王城了,這些天我會幫你拖住震君,你且?guī)Ш酶汶S行的那死侍,從此之后,再別回來?!?/br> 沈巽掃了一眼,與圖上密密麻麻的黑線和標(biāo)注令他有些目眩。他合上羊皮卷,沉聲問:“長老這是什么意思?” “震君在還是皇子時,我們便不看好他?!毖㈦x閉上眼,眼下一圈黝黑格外明顯。他似乎陷入了回憶,神色有些哀傷:“他過于重情重義,總是放不下該放下的。因此即便后來他成為了雷谷的震君,我們也總是放不下心?!?/br> 沈巽默然。 薛將離遂繼續(xù)道:“后來你離開后,乾媂與岑艮對雷谷的打擊,加上雷谷內(nèi)部動蕩,他成長了不少,也逐漸有了君上的樣子。他能對我和尹棋動手,我倒不覺得寒心,甚至有些欣慰??墒恰毖㈦x轉(zhuǎn)過抬起頭,目光深深地望進(jìn)對方眼中:“震君現(xiàn)在并非沒有軟肋?!?/br> “……”話到這個份上,沈巽也不可能不知道他表達(dá)的意思,只是薛將離就那么確定,自己是薛震的軟肋,而不是憎惡的對象嗎? 這次換沈巽閉上眼:“薛長老,你說的這么誠懇,我又怎有理由拒絕你……” 薛將離眸中閃過一絲希冀:“你是答應(yīng)了?” 沈巽睜開眼,看著房梁上的紋路,不知為何,忽然想到,薛震的寢宮中,現(xiàn)在房梁上定是掛滿了紅綢。他心口一疼:“容我好好想想。” 薛將離不打算逼他,只是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若要走,明天前就要準(zhǔn)備好,屆時我會為你掃平一切障礙,你不用來找我,你要走的話,我會知道的?!?/br> 沈巽“嗯”了聲,繼續(xù)對著房梁發(fā)呆。 —— 沈巽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也不曾入睡,到了第二天早,才下定決心,打算照薛將離給的方法一試。 他白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中,試圖忽視四周的嬉鬧聲與鞭炮聲,將薛將離給他的與圖看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早已忘記有關(guān)作為死侍時的記憶,身體在訓(xùn)練固化下產(chǎn)生的本能反應(yīng)卻丟不掉。也多虧了當(dāng)時訓(xùn)練的記憶力,他才足以將這張復(fù)雜的與圖深刻于腦。 酉時一刻,吉時到。 沈巽身著夜行衣,推開房門。院中只立著拾壹,扶劍看著他。 “我打算按薛將離所說那么做。” 薛將離能在拾壹鎮(zhèn)守在他門前時,依舊能安然無恙地拜訪他,再加上從前他被薛將離算計時,也是拾壹動的手,就可以推斷,拾壹是薛將離的人。 果然,拾壹在聽到薛將離的名諱后讓開了路。 沈巽看了她一眼,往門外繼續(xù)走。 皇宮中的第一處暗道在御花園的假山后,他只需要穿過長廊,渡過花園里的綠湖,方可抵達(dá)。 薛將離雖被架空,但調(diào)度宮人的權(quán)利還是有的,如他先前承諾那般,他為沈巽清理掉了一切障礙,在這一路上,沈巽竟是沒有遇到一個活人。 綠湖近在咫尺,湖岸草木正盛,交錯的枝椏后,依稀可見粼粼波光。 沈巽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加快了腳下步伐。然而就在他欲踏上拱橋時,一道女聲卻自身后響起: “沈公子?!?/br> 聽到周海的聲音,沈巽沒有立即回頭,怔愣片刻后才梗著脖子轉(zhuǎn)身。 周海披著霞帔,一枚鏤著鳳凰的金墜吊在胸前,她頭上戴著笨重的鳳冠,卻未蓋上蓋頭。 沈巽被她滿身的艷紅扎得有些眼疼,一時竟忘了避視,俄而又想起她如今身份,只能匆忙別過臉:“皇后殿下” “先前一直想尋個機(jī)會同沈公子好好聊聊,卻是一再錯過。”周海面容端莊,站姿筆直,的確是出身大家才能養(yǎng)成的姿態(tài):“沈公子這是打算離開皇宮?” 被人看穿去向,沈巽不免尷尬:“倒是殿下怎會出現(xiàn)在此地?” 周海聞言笑了笑,笑意卻淺,比起喜悅,更似禮貌:“只要我愿留在這后宮中,聽他的安排,震君便不會限制我的自由。這算是我最后一日,能享受如今自由身,所以才出來散心?!?/br> 周海已不知在后宮中待了多久,早就已無自由可言,只是在與薛震成婚前還多多少少有一點逃離的希望,可事到如今,那點希望也看不到了。 “你要走嗎?”沈巽也不知自己怎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然而話已出口,后悔也來不及:“我可以帶你離開?!?/br> 空氣靜了一瞬。 周海表情閃過一絲訝異,不過很快就變成無奈的笑:“沈公子是在憐憫我嗎?” 沈巽面色窘迫。 周海搖了搖頭:“我既為周家子女,享盡榮華富貴,便不談要再擁有自由。此事不容我選擇,是我需要盡的義務(wù)罷了?!?/br> 沈巽聞言垂下眼睫,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落寞:“殿下就真的不想著為自己活一次嗎?哪怕就是一瞬間也好?” “那沈公子呢?” 周海卻反問他:“沈公子如今能對我說出這番話,可是又曾走上了自己想要選擇的路?” “我……”沈巽抬起眼,神色有些慌亂。而周海正目光如炬地盯著他,似乎也在迫切尋找一個答案。 “罷了?!敝芎@了口氣,纖長的眉隨著她面部動作輕輕顫抖著:“我不該為難你?!?/br> 沈巽看她失望,心像是被緊攥了下難受,連忙道:“其實殿下的命數(shù)已是極好?!?/br> 周海抿唇苦笑:“是我太貪心了罷……” 沈巽看不得她露出這種表情,向前一步,再度發(fā)出邀請:“我可以帶你離開的?!?/br> 周??戳丝此斐龅氖?,慢慢搖了搖頭:“不了,多謝沈公子好意?!?/br> 沈巽手僵了下,又握成拳,垂至腿邊。 周海望向他,表情似有動容:“我忽然好像有些明白了,震君為何如此喜歡你?!?/br> 聽她提到薛震,沈巽渾身一震,而后又閉起眼,自嘲似地笑了笑。周海并不知他為何會露出如此情態(tài),卻也沒有問。良久后,她主動開口:“時候不早了,沈公子且快些出發(fā)吧,越是拖延,越容易被發(fā)現(xiàn)?!?/br> 沈巽觀她神色,也只無論再說什么都沒了意義,于是向她抱了一拳:“那么就此別過?!?/br> “今夜能與沈公子談心,甚是喜悅?!敝芎χA烁I?“天涯路遠(yuǎn),此別之后恐再難相見,望沈公子能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沈巽謝過,而后轉(zhuǎn)過身,信步走入夜色中。 他的身影在周海眸中逐漸縮小,直到徹底消失于黑暗里。周海收回了視線,笑容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落寞與愁緒。 她望著綠湖碧波,驀地長嘆口氣,然后提起裙擺,緩緩地往湖心走去…… —— 另一端,御花園回廊中。 月光很亮,將回廊中的那道黑色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來然而。與旁觀者的視角不同,沈巽的視線,卻像是蓋了層厚重的紗布,莫名有些發(fā)昏。 又行了幾里,轉(zhuǎn)眼就要走至地宮,一陣沒由來的心悸襲來,沈巽遂停下來,拿手按住胸口。 莫不是七殺印結(jié)又發(fā)作了? 他眉毛擰在一起,一滴汗自眉心落下,順著高挺的鼻梁,滑過鼻背上的紅痣。 不對,不對,哪里不對? 沈巽抬起頭,但視線所及,只有模模糊糊的建筑輪廓,而他耳畔傳來風(fēng)的呼嘯聲,像是山谷里的,那種悶而瘋狂的風(fēng)。 忽然,一陣大力打在他膝上,令他痛苦地尖叫一聲,捂住膝蓋跪倒在地。 接著,凌亂的腳步聲自周邊襲來,一群人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薛將離的計劃出現(xiàn)了紕漏? 不對,不對……不該是這樣。 沈巽眸中閃過一絲精光,接著,恐懼與驚慌攀上他的心頭。 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黑色的武靴,和筆直的雙腿。他的視線順著那雙腿一路向上,看到了刀疤男的臉,以及,站在他身后的薛將離和薛震。 他被騙了。 —— 叁醒來時,正躺在一輛馬車上。 久睡之后,他的視覺還未恢復(fù),并不適應(yīng)如此強(qiáng)烈的光線。他支起身體,搖搖晃晃的坐起,一只手?jǐn)v扶住他的胳膊,令他穩(wěn)住身形。 叁愣了愣,忽然發(fā)現(xiàn),與自己對坐的那個人,竟是沈巽。 說是沈巽,可他又不像沈巽,印象里,沈巽是個親切且容易接近的人,而身前此人,雖與他有著同一張臉,但自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威壓,是擋不住的。 叁有些迷茫地看著他,短暫地回憶了自己昏迷前發(fā)生的事—— 那個時候,他還被囚禁在天牢中,每日都會有獄卒將他押入刑房,拷打?qū)弳?。有的問題是關(guān)于艮君,也有的是關(guān)于沈巽。但不論對方問什么,他皆閉口不答。他在牢中昏迷過很多次,時間從半個時辰到一天不等,也不知在他最后一次昏迷的時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沈巽會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沈巽似乎看出了他滿腹心事,遂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定有很多事想要問我,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解答的時候。等過了前面那個村莊,我們就該踏入風(fēng)之域的地界了,屆時,我再向你慢慢解釋?!?/br> 叁點了點頭,但面對這樣的沈巽,很難不讓他有所提防。 沈巽轉(zhuǎn)過頭叫停了馬車,然后從座位下取出兩個斗笠,遞給他一個,自己留一個。叁見狀摸了摸自己下頜,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面巾被摘了。 沈巽掀簾下車,叁緊隨其后。他的腿被上過刑,因此行動起來格外遲緩,沈巽便等著他,慢慢地往村落中走。 這里是上陽州與下陰州的邊界,亦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形形色色的人匯聚于此,又為了行事方便,所以都各自戴著面具抑或斗笠。 叁跟著沈巽進(jìn)了一家飯館,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其余幾面各挨了別的食客。 沈巽抽出一雙筷子,遞給叁:“還能用手嗎?” 叁拿過筷子,活動了下手腕,卻發(fā)現(xiàn)手筋處疼得厲害:“沒有挑斷,但是傷得很重?!?/br> 沈巽聞言垂下眼睫:“看得出來,他們是要毀了你。對于一個劍客而言,傷了手筋,無異于要他的命。” 叁卻露出了無所謂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安慰他還是當(dāng)真覺得如此:“反正我已不再可能成為艮君的死侍,按照契約,我也不能再用劍或者用刀?!?/br> 沈巽抿著唇,似乎不太贊同他的坦然,然后伸過手,握住他的腕,叁蹙眉,正欲問他要做什么,一陣暖熱忽然自他手心流出,流入了他的筋脈。 “這樣會讓你好一些。”沈巽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對方詫異的目光:“吃完飯后,我們就繼續(xù)趕往都城,我會叫江巽瀾給你療傷的?!?/br> 再當(dāng)他抬頭時,就對上了叁瞠目結(jié)舌的表情。 叁瞪大眼睛,用另一只手碰了碰方才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動作遲疑:“你……對我做了什么?” 沈巽張開嘴,但話未出口,鄰座的交談聲便蓋了過來—— “你聽說了嗎?雷谷又出現(xiàn)了一位新的上仙。” “這神州內(nèi)不就烏蒙上仙一位上仙嗎?若要真是仙,那不早飛升了?何必留在人界?” “嗐,要不怎么說是傳聞呢?就是這傳聞有些太玄乎。據(jù)說是震君欲囚禁上仙,但被上仙突出重圍。雷谷的護(hù)衛(wèi)軍大家也都知道,那要是要捉一個人,天涯海角都給你捉回來,更何況還是在宮里。” “這……這一聽就是假的?!?/br> “傳聞而已,聽個消遣。倒是震君最近,的確對一個人下了追捕令?!?/br> “誰?” …… “叁。”沈巽指節(jié)輕叩桌面,叫醒了陷入沉思的叁。 叁轉(zhuǎn)過頭,脖子有些僵硬。隔著一層紗,他也看不清沈巽的表情:“是你嗎?” 他壓低了聲音。 沈巽嘆了口氣,然后微微頷首。 一瞬間,叁明白了過來,接著就有些緊張起來:“你……你真的成仙了?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可是沈巽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只是為自己和他斟了一杯茶,然后拿起那陶瓷盞,放到唇邊抿。 叁看著他,一股寒意攀上脊背,有種莫名的感覺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他忽然有種預(yù)感,自這一刻開始,一切將發(fā)生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而讓那些改變的人,就正坐在自己的面前。 —— 又行一日半,二人終于抵達(dá)風(fēng)之域都城。 闊別故地一年有余,許多地方都發(fā)生了變化。沈巽看著熱鬧的街景,竟莫名生了種近鄉(xiāng)情怯。不過叁是第一次來,好些擺在集市里的,下陰州的特產(chǎn)都不認(rèn)識,沈巽便給他解說。 風(fēng)之域都城不似雷谷般路面寬闊,不能通行馬車,二人便徒步進(jìn)宮。沈巽和叁都摘了斗笠,兩人面容俊郎,引得不少人側(cè)目。 沈巽喜悅難掩,眉毛眼睛彎著,一面在攤販間尋著好看的擺件。 他說江夫人最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不過嫁給君上后,出宮的時間少了,所以也沒時間來,他此番回宮,得給她帶些去。 叁也不知聽了他解說沒,兀自對著根雕著蝴蝶的銀釵發(fā)呆。沈巽看他看得入迷,就告訴他,這是九黎族佩戴的飾物,說不定是哪家九黎族姑娘跟隨商隊來通商,帶來的。 等說完話沈巽才想起來叁究竟是為什么要看著這物件發(fā)呆,不由怔住。 “包起來吧?!比习逭f:“這根銀釵,我要了。” 沈巽有些尷尬,叁卻不以為然。但也有可能是叁麻木慣了,就連心底的悲傷也意識不到。 兩人這樣就算結(jié)束了在都城的行程,繼續(xù)往皇宮走去。 到門口時,沈巽才意識到江巽瀾留給自己進(jìn)宮的信物已經(jīng)被毀了,便與叁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門口。 叁小聲說,你不是已經(jīng)成仙了嗎?連這種問題也解決不了? 沈巽窘迫地笑了笑——“這……確實不在我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 就在這時,他們的背后忽然響起一道威嚴(yán)男聲:“你也知道回來!” 叁先轉(zhuǎn)過頭,迎面對上一個面容儒雅,舉止不凡的男子。那男人穿著月白大氅,衣緣繡著風(fēng)紋,腰間掛一枚荷花玉佩,一半頭發(fā)用白玉冠固定,一半則自然垂下。他雖是帶著一身的書卷氣,面色卻不如氣質(zhì)那般從容。 而在他話音響起的時候,皇宮外的一眾護(hù)衛(wèi),已然武跪在地。 或許是與故人久別重逢,滿腔喜悅與激動重過千言萬語,那人也不顧禮節(jié),徑自走上前,一把抱住沈巽: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你?!?/br> 叁站在一邊,盡管沒有人介紹,但他對來者的身份已經(jīng)了然于胸。 沈巽握住江巽瀾的胳膊,退后一步,仔細(xì)打量著他:“師父……你瘦了。” “別說這些了?!苯銥懲瑯幼プ∩蛸愕母觳玻砬橛行┩葱募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的?算了,先進(jìn)宮去。后面那人是誰,你的朋友嗎?” 沈巽點了點頭:“對?!?/br> 江巽瀾掃了叁一樣,面色里閃過一瞬遲疑,叁不確定對方是否看出自己是岑艮的死侍與否,便低下頭去。 好在江巽瀾也沒再管這些,只是與沈巽一起進(jìn)了宮門。叁也連忙跟上去,緊跟在兩人身后。 沈巽和江巽瀾一邊走一邊交談,沈巽大致把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與他講述了一遍,至于他與幾位君上上床的細(xì)節(jié),就逐一省略,但這些事鬧得這么大,江巽瀾不可能不知道,不過眼下他似乎不打算戳破,僅僅皺著眉聆聽。 當(dāng)他聽到沈巽告知自己,偶然進(jìn)入了涅盤之地,取得了仙籍時,眉頭就皺得更緊: “你說烏蒙上仙助你取得了上仙的力量?沈巽,你是不是瞞了我什么。” 可是沈巽并不愿與他細(xì)究此事,就掏出買來的物件,遞給他看:“師父你看這青銅壺,師娘會喜歡嗎?” 江巽瀾復(fù)雜地看著他,又掃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叁,像是有火發(fā)不出:“沈巽,你要是騙我,我能看得出來?!?/br> “哈哈,你看看,這玩意兒還會轉(zhuǎn)呢?!鄙蛸憧蹌恿饲嚆~壺上的機(jī)括,壺頂上的圓柱轉(zhuǎn)了起來:“是不是很神奇?” 江巽瀾停下腳步,沉聲道:“我最后……” “沈巽。” 有人打斷了他。 這聲音不可謂不熟悉,而沈巽也相信,即便某一天自己再次失憶,只要再次聽到他的聲音,自己就能立刻想起來那張臉上冷淡疏離的表情。 他是三人中最后一個轉(zhuǎn)過頭的,而果不其然,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那個人影,就真真切切站在眼前—— 是乾媂。 —— 乾媂半闔著眼,長睫掩過眼底情緒。許久不見,他還是那般氣質(zhì)出塵,盡管如今天境每況愈下,他卻不折半分風(fēng)骨。 沈巽斂去笑容,不聲不響把銅壺揣進(jìn)懷里,然后便側(cè)過頭去,避過他灼熱的目光。 乾媂上前一步,叁便下意識地伸出一條手臂攔住他。乾媂愣了愣,繼而抬起頭,淡淡地望向他。他是見過叁的,就是沒見過他取下面罩后的模樣,也不知是否認(rèn)出來,他是岑艮的死侍。 江巽瀾清了清嗓子,不著痕跡地將幾人隔開,又對乾媂笑道:“天君,這是我的徒弟,與我的客人,他們現(xiàn)在剛回來,可否讓個路?” 乾媂又將目光放到沈巽身上:“你將沈巽派來天境,欲取我族晶石,我又怎會與他不熟?” 他來風(fēng)之域,定是與合作有關(guān),如今他卻要當(dāng)眾說出這并不讓人愉快的陳年往事,又哪里符合他的一慣秉性。 沈巽怕他再說些什么不好的話,遂開口:“天君,您到風(fēng)之域,該不是想聊這些吧?” 乾媂聞言沉默了一瞬,復(fù)又閉上眼:“我只是沒想到,原來真的能再見到你。” 沈巽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我也何嘗不是這么以為呢?” 乾媂無言,只是目光如炬地看著他,兩道視線比火還灼熱,像是在確認(rèn),站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那個真實的沈巽,還是自己的一場幻夢。 “這里不是什么敘舊的好地方。”沈巽禮貌地伸出手,示意對方讓路:“我們還是改日再聊吧,煩請?zhí)炀岂{?!?/br> 乾媂似還有話欲說,卻終究是捺入腹中,往墻根邁了一步。江巽瀾向他一抱拳,闊步往書房走去,叁與沈巽緊隨其后,紛紛與乾媂擦肩而過。 —— 到了書房后,江巽瀾為叁簡單地安排了住處,就留下沈巽,打算清算先前種種事宜。 沈巽觀他神色,也知曉自己定是要被罵,便先開口認(rèn)錯:“是我的不對,我不該擅自行動,還講凝音石毀了,叫你擔(dān)心了?!?/br> 江巽瀾話卡在喉嚨里,怒瞪著他。 沈巽低下頭:“但當(dāng)時情況危機(jī),而且我被困在洛坎身邊,我不想你與洛坎正面交鋒,才出此下策。” 江巽瀾深吸一口氣,揉了揉眉心:“沈巽,還記得你走之前,我告訴你的那句話嗎?” “要以我自己為第一位,至于晶石,可以再議?!?/br> 江巽瀾轉(zhuǎn)過頭,見對方正垂著頭,言辭又誠懇,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原來你也記得!”他怒極反笑,大步走至他身前,質(zhì)問道:“那又怎把這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沈巽忽然抬起了頭,眼底悲傷的情緒竟令他有些心慌。 “師父……”沈巽咬了咬牙,苦笑道:“您那么迫切想讓我回來,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一點,是不想讓我知道棲?!?/br> 江巽瀾怔住了。 死寂,屋內(nèi)只余死寂。 一抹光線透過紙窗,射過沈巽的雙眼。其中的痛苦和嘲弄深深刺痛了江巽瀾的心底。 “是……”江巽瀾嘴唇有些發(fā)抖——雖然他早就料到,此行之后,沈巽必然會知曉棲的事情,但是真當(dāng)這件事從他口中說出,江巽瀾還是難以接受:“你若是知道了……會讓你更痛苦?!?/br> “……”沈巽閉上眼,唇角卻勾起了笑。江巽瀾怕他誤會,遂補(bǔ)充:“我并不想瞞你,可對你來說,不知道真相是一件好事?!?/br> 江巽瀾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渡過最后幾年,不再牽扯上曾經(jīng)的刀光劍影。 他是對的,只是天意弄人,該遇見的,該知曉的,一個都不會少。沈巽深知此理,又怎會恨他? “在擁有仙籍的那一刻……” 沈巽平靜地說:“我回憶起了一切,包括那時在天境,我和你剛認(rèn)識的時候,巽瀾。” 故人暌違已久,連曾經(jīng)熟悉的稱呼都變得陌生。在聽到他喚自己的那一剎那,江巽瀾的大腦陷入了空白。接著,他腦海中閃過了無數(shù)回憶,最后統(tǒng)統(tǒng)歸于眼前這張熟悉的臉上。 “……棲……是你,對嗎?” 江巽瀾想擠出一個笑,笑卻比哭更難看。沈巽看著他,俄而嘆了口氣,按住他伸來的手:“巽瀾,還是叫我沈巽吧,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好——好?!苯銥懷劭粑⑽l(fā)紅,并張開手臂,抱他入懷中:“叫什么都好,叫什么都好,你是沈巽。” 沈巽也抱住他:“這么多年,你是因為我是棲才對我這般好的嗎?” 江巽瀾笑了起來,看得出來心情是真的有變好,竟開始打趣他:“好大的酸味??墒遣还茉鯓樱阌憛挆?,想要保持原樣,還是成為以前的自己,我都站在你身邊。我不會強(qiáng)迫你?!?/br> 聽到他的答復(fù),懸在沈巽心頭地一顆大石總算落地。 沈巽心頭暖乎乎的,鼻頭卻發(fā)酸:“我就知道,江巽瀾不是那樣的人?!?/br> 江巽瀾拍了拍他的背,樂呵呵地笑。這種感覺一下將沈巽拉回了從前——江巽瀾教自己劍法時,也常這般安慰自己。 不管外界如何風(fēng)云變幻,風(fēng)之域里的故人還是沒有變化。而沈巽也在尋覓多年之后,總算找到了類似于“家”發(fā)地方。 只可自己已無多少時日。沈巽苦笑了下,第一次為自己的抉擇感到了遺憾。 ——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里,沈巽象對方詳盡的描述了自己的計劃—— 他如今已位列仙班,自有權(quán)利號令眾君上,如今下陰四州晶石已然集齊,就差上陽州那四枚,眼下只需將那三人請過來,一是可以平息上陽州內(nèi)部動亂,二也可以從他們手里拿取晶石。 從江巽瀾處,沈巽知曉了乾媂的來意——這些時日,天災(zāi)接連降臨天境,洛坎便趁此時機(jī)攻打天境,如今天境王室已因為戰(zhàn)亂,入不敷出,民眾也是怨聲載道。只怕再拖下去,恐是太晚。岑艮與洛坎聯(lián)合,自然不會支援天境,加之雷谷自身也火燒眉毛,所以乾媂才到下陰州來,向江巽瀾借兵。 當(dāng)然,乾媂為何要選風(fēng)之域,沈巽其實心中自還有定奪,相信江巽瀾也清楚,但既然對方不說,他也不會點破。 “好消息是洛涯最近也頻繁出現(xiàn)地動,對于君上的大肆征兵,動用大部分財力去討伐天境的行為,洛涯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持反對意見?!苯銥懼钢c圖上的洛涯,用手指點了點:“壞消息是洛坎手段了得,這一部分人被他用武力鎮(zhèn)壓了下去。由此可見,他目前應(yīng)該不太想讓地脈流動被鎮(zhèn)住?!?/br> 洛坎的確喜歡劍走偏鋒,也敢拿旁人的性命與利益做賭注,沈巽對他會行這樣的事不表懷疑,只是摸了摸下巴,想該如何應(yīng)付。 “但有一點你說的對,我們應(yīng)該把他們請過來?!苯銥懣粗蛸?“他們會聽你的話的,你如今是上仙?!?/br> 沈巽為他口中的“上仙”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你倒是高估了他們?!?/br> 江巽瀾不明面反駁,但眼神卻在反對。他反對的理由很簡單,無非是因為他們和沈巽錯綜的關(guān)系。 但是在這點上,不可能有人比沈巽更清楚,他在他們眼中究竟算什么,但這種事他也不可能直說,于是只能默默嘆了口氣。 “我去寫信。”江巽瀾卷好與圖,放進(jìn)筒中:“你也早些回你寢宮,好好歇息。” “嗯?!鄙蛸忝蛄嗣虼?,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江巽瀾直起身體后,卻對上他如此模樣,便疑惑地問:“怎么了?” “等這件事結(jié)束后……”沈巽斟酌一番詞句,慢慢道:“我想離開皇宮,獨自生活。” 江巽瀾一怔。 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叩門聲:“風(fēng)君,天君請見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