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漫山流螢
“少莊主。少莊主?” 侍女連喚兩聲,方才把薛不忘云游四方的魂魄拉回他的身體。 薛不忘回過神,抬頭問道:“怎么了?” “時辰到了?!笔膛兔柬樠鄣靥嵝?。 “噢……我這就去,謝謝你了?!毖Σ煌f著從侍女手中接過佩劍,步履匆忙地離開了石桌。 他刻意繞了個遠路,經(jīng)過那株玉梨樹,希望能見見自己的母親,但讓薛不忘失望的是,往日秋小鸝賞樹坐的亭子里空空蕩蕩,只有微涼的風穿亭而過,躍過白色的圍墻,奔向天地間的蒼茫。 雨聲如鼓點般密集,這是一場傾盆大雨。 冰涼的雨滴爭先恐后地落在潘世嶸的身上,不一會他就全身濕透了。雨珠在他的身上匯集,變成一小股細流,從額頭一路向下,滑過眉眼,嘴唇,最后沿著下巴流入鎖骨中。 潘世嶸正渴的厲害,感受到雨水,他微微張開嘴,伸出舌頭將細流截停,把雨水卷入口中囫圇喝下。 然后,他就醒了。 映入眼簾的是黑漆漆的天空,以及源源不斷的雨。潘世嶸他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可四肢如論如何也使不上力氣,他就干脆又躺下了。 潘世嶸微微側(cè)過頭,離他不遠處有一灘摻著血穢物,如今正慢慢被雨水沖散。 他看了那灘污穢幾眼,后知后覺地用手背蹭了蹭嘴唇,把臉上的血跡擦去了。 那小子,到底給自己吃了什么東西……潘世嶸皺眉。渾身都沒有力氣,胃也又酸又痛,他只好張開嘴又喝了點雨水,希望能稍微緩和身體的不適。 潘世嶸在地上躺了好一會,才搖搖晃晃地地上爬起,那時候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 終離雪不見蹤影,但好在兩匹馬都還在樹上拴著。 自己昏迷了多久?潘世嶸不知道,不過他預測應該不會超過一天。終離雪沒有騎馬,山路崎嶇,剛剛又有暴雨,他應該跑不了多遠。 潘世嶸解開兩匹馬的韁繩,意圖去追終離雪。然而他剛要上馬,腿忽然一軟,整個人摔落在馬旁。 這一跤摔得潘世嶸的腦袋是嗡嗡作響。 還是等一會再去追吧,潘世嶸躺在地上想。 因為下雨的緣故,山路很是泥濘,馬走的一腳深一腳淺。見此情景,潘世嶸便不敢再讓馬放開了跑,只小心翼翼控制著速度,當作沒再追人。 好再他沒走多遠,就找到了昏倒在路旁的終離雪。 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終離雪甚至比潘世嶸還要狼狽,滿身泥污,渾身濕透地暈倒在路旁,手腳上全是被繩子勒出的紅痕。 潘世嶸蹲下檢查自己綁的繩結(jié),在確認沒有松動后重新把終離雪扛上了馬背。 繩結(jié)完好,終離雪大概是從方才那個地方一路匍匐過來的,難怪他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潘世嶸冒雨前行了一陣子,直到一個寬敞干燥山洞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眼瞅著這場大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潘世嶸下馬,打算在山洞中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他把終離雪在山洞中安置好,生了團火,接著脫下直滴水的外衫,用木棍架著放在火邊烤。 雨越下越大,山洞中回響著雨聲。潘世嶸愣愣望向山洞外,擔心起舅舅潘得勝和jiejie潘崢崢來。 終離雪是被凍醒的,他身上的濕衣物和身下的石頭跟冰一樣冷,把他凍得渾身哆嗦,牙齒打顫。終離雪閉著眼睛,像條蟲子一樣朝火堆蠕動了幾下,等體溫回升,才慢吞吞地睜開眼。 當看到面前的人是潘世嶸后,終離雪面色鐵青,眼睛瞪得老大,望著潘世嶸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山洞里突然掛進一陣風,吹小了火苗,潘世嶸趕緊坐的離火堆近了些,用身體擋住風,保護火苗不熄滅。 婆娑幾下后,火苗恢復了正常大小,甚至變得更旺了。 火光耀耀,映在潘世嶸臉上。 看著潘世嶸斑駁的面龐,終離雪嘆了口氣,緊繃著的身子放松下來,頭枕回堅硬的石頭。他翻了個身,把背影留給潘世嶸,開口抱怨道:“真是報應?!?/br> 潘世嶸聞聲掃了一眼終離雪,繼續(xù)看著噼啪作響的火堆。 “我先說好,雖然是我給你下了毒,但是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沒把握好,所以死了?,F(xiàn)在我也是死人一個,咱們倆兩清了,一會到了閻王跟前,你可不要告我的黑狀?!苯K離雪講到這悲憤極了,他用力撐了撐手腕上的繩子,氣道:“不是,我都死了怎么還被這玩意綁著?還有沒有天理?。俊?/br> 潘世嶸冷眼看著掙扎的終離雪,淡淡道:“別掙扎了,這繩子是我們鏢局專門用來捆牲口的,你弄不斷的。” “鏢局?都到了陰曹地府了你還給我說什么鏢局?”終離雪越說越激動,整個人都奮力扭動起來,誓要把繩子掙斷。他的身體先是大幅度地擺動了幾下,隨后雙腳冷不丁地踢向燃燒的火堆,一時間引得山洞中火星子亂飛。 幸好潘世嶸和終離雪的身上都沒有干透,兩人均沒有被火燙傷。 眼看事態(tài)發(fā)展的脫離控制,潘世嶸一個箭步上前,摁住了終離雪。 “別動了!”潘世嶸嚴厲道。 終離雪臉上掛著淚痕,他委屈地撇嘴道:“憑什么?我都被你綁了幾天了?現(xiàn)在我都死了還不能動動嗎?難不成我還要綁著投胎???” 終離雪小孩子的語氣讓潘世嶸十分頭疼,他強忍著才沒點終離雪的啞xue,潘世嶸道:“你還沒死呢,冷靜點?!?/br> “沒死?”終離雪聽到一個激靈,他眨巴眨巴眼睛,斜眼看向潘世嶸:“我沒死?我沒死怎么會見到你?” 潘世嶸沒回答,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終離雪,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在潘世嶸的注視下,終離雪漸漸平靜了下來,借著火光,他看清了潘世嶸起伏的胸膛。 有呼吸,是個活人……難道自己真的沒有死,想到這終離雪心中一陣狂喜,但這股欣喜隨即便被接踵而來的疑惑沖散。終離雪對潘世嶸道:“……你吃了我的七竅穿心毒,怎么可能不死?” 潘世嶸保持沉默,依舊沒有回答終離雪。 潘世嶸的不予理會讓終離雪備受打擊,他迷茫地望著潘世嶸,嘴里反復道:“怎么可能,你可是吃了七竅穿心毒啊……” 終離雪的雙手因為剛才他的掙扎被勒的充血紅腫,潘世嶸見了,他念在終離雪年紀尚小,算了算又確實綁了終離雪好些個時辰,便對終離雪道:“我現(xiàn)在把你松開,你不要亂跑。”說罷抽出鄢凌刀,割斷了終離雪身上的繩索。 “為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終離雪嘴里念叨著,撐著身子從石頭上坐起,他望著潘世嶸,幽怨的眼神要把潘世嶸戳個洞。 潘世嶸錯開終離雪的視線,將目光轉(zhuǎn)向洞外,坦然道:“長風鏢局,潘世嶸?!?/br> 七竅穿心毒,是終離雪師從靈苗女以來的最得意之作,無論內(nèi)力深厚,只要稍有沾染就會暴斃而亡,無一例外,可是為何……終離雪想到此處,再次打量起潘世嶸。 火堆旁的潘世嶸一身黑衣,站的筆直,雙手自然垂在身體兩側(cè)。那雙手上,除了習武所造成的劍繭外,還有許多其他大大小小薄繭,這代表潘世嶸除了習武,還會經(jīng)常做一些粗活。至于相貌,還算端正,說不上平庸,但也僅此而已,要說什么劍眉星目,玉樹臨風,那是絕對沒有的。 這人怎么看都不過是個平平之輩而已,終離雪不禁對自己產(chǎn)生了的嚴重的懷疑。 “你習的是什么武功?師父是江湖上的哪位高人?”終離雪不死心地問道。 “和你沒有關(guān)系?!迸耸缼V說。他發(fā)覺外面的天已經(jīng)蒙蒙亮,他摸了摸火堆旁的干燥的外衫,回頭對終離雪道:“雨要停了,我們準備動身吧。” 對于七竅穿心毒一事,潘世嶸雖不愿同終離雪計較,但心里難免有些不痛快。他沒再讓終離雪騎馬,而是拴住終離雪的手,自己牽著繩頭騎在馬上,讓終離雪跟在馬后面跑。 終離雪剛開始體力還跟的上,一邊跑一邊對潘世嶸問東問西,試圖挖出點東西,到后來他實在是累了,沒力氣再說話,就閉了嘴,踉踉蹌蹌勉強跟上潘世嶸的速度。 潘世嶸覺得差不多了,就沒再折磨終離雪,把馬給了他。 跑完步的終離雪變得聽話不少,他上馬后安安靜靜地坐著,沒再嘗試逃跑,也沒再煩潘世嶸。 耳畔終于清凈,潘世嶸心情自然變好不少,他指揮兩匹馬全速牽進,想盡快把昨日落下的行程補上,以便早日和潘得勝匯合。 這天晚上,終離雪在篝火旁倒頭就睡,不一會就打起了鼾。 而潘世嶸坐在樹下,抱著鄢凌刀閉目養(yǎng)神。 “啪!”踩斷樹枝的聲響從潘世嶸正前方傳來,潘世嶸睜開眼睛,警覺地盯著前方漆黑的樹林。 驀然,一顆綠色的小光點從灌木叢中徐徐上升,在黑暗中飛舞起來。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小光點出現(xiàn)在樹林中,讓本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稍微有了些亮光。 原來是螢火蟲么…… 潘世嶸的身后的林子也飛了不少螢火蟲,有幾只膽子大,竟跑到了潘世嶸的身邊。潘世嶸覺得有趣,便朝它們伸出手,那些螢火蟲幾乎是立刻就圍了上去,不停地繞著潘世嶸的指尖打轉(zhuǎn)。 漫山流螢,讓潘世嶸一度以為自己置身浩瀚星海,漫步于銀河之中。 潘世嶸小心地端詳旋繞在自己手邊的螢火蟲,看著它們小小身軀一起一伏,亮時如漂浮于河面的蓮燈,暗時如沉寂于深海的沙碩。 “咳?!鄙砼远溉粋鱽砺曒p咳,潘世嶸一驚,瞬間把舉在空中得手抽了回來。 幾只螢火蟲一哄而散,消失在林中。 他看銀火蟲看得太入神,竟連火堆旁何時多出一人都不知道。 潘世嶸趕忙起身,將右手放在刀柄上,隨時準備拔刀而戰(zhàn)。 聲音的發(fā)出者身著夜行衣,只露出一雙眼睛,其他地方都嚴嚴實實地藏在黑色布料之下。 不知為何,此人都穿成這樣了,潘世嶸對他還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總覺得自己好像和他在哪里見過。 潘世嶸的目光下移,當看到了這名不速之客腰上的暗器囊時,他突然反應了過來,居然是那日和他一同被困在王員外府中的那人。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是為了終離雪而來的?潘世嶸心中一沉,他緊張地凝視著黑衣人,生怕下一秒自己就會被鐵鏢一擊斃命。 黑衣人沒有動,亦沒有言語,只用他那雙唯一露出的眼睛靜靜望著嚴陣以待的潘世嶸。 末了,他驀然揮袖,將什么東西擲向潘世嶸。 潘世嶸下意識地抽刀去擋,只聽“咔嚓”一聲,那物什在空中被潘世嶸斬成兩半,摔在地上。 潘世嶸低頭,發(fā)現(xiàn)扔過來的原來是一白色小瓷瓶,瓶身已經(jīng)碎成了兩半,里面裝著的黑色的藥丸滾落一地。 “什么……”潘世嶸皺眉,不解地喃喃。他抬頭想去尋那人,環(huán)視四周,卻落個空。 地上的影子又變回一個,黑衣人早已隱匿在了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