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合適
崔恪去到將軍府,開門的老仆識得他,卻不敢輕易放人進(jìn)來。 起初是找了托辭,府上的將軍和夫人事忙不見客,崔恪在外邊候了個把時辰,態(tài)度極為誠心敬意,老仆躊躇,壯著膽子去幫他通稟一聲。 何氏腹有怨懟,聽到只讓崔恪麻溜地滾。甄淵思慮半晌,決定還是開門迎客。 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把話說清楚,各自斷個明白。 “岳父,岳母。”崔恪一進(jìn)正堂,帶來的仆人放置好禮品,同主子一并禮貌行禮。 甄淵還未開口,何氏斜斜地瞥過一眼,透著些刻薄的意思,“世子這聲岳母,民婦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們家珠珠與您早已和離,世子何必自低身價,來我們這小門小戶盡討沒趣?!?/br> 和離書,崔恪還沒簽字,甄珠的戶籍也未移出崔家。 崔恪一撩衣袍,恭恭敬敬跪下了,“小婿今日是來請罪?!?/br> 甄淵目露難色,起身虛扶一把,“世子不必如此……” 何氏冷眼譏誚,靜待下文。 崔恪斂首低眉,面有愧意,“珠珠生氣受傷,半夜跑回娘家,是我一時口不擇言,中傷于她,請?jiān)栏冈滥肛?zé)罰?!?/br> “小崔啊……”甄淵無奈地嘆聲氣。 何氏尖聲冷笑,語氣連嘲帶諷:“世子快別這么說,真是折煞死我們二老了。我們家珠珠在您眼里就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草包,哪里能懂憂國憂民,好不容易做了回好事,還要被夫君不分青紅皂白先來指責(zé)一頓。” 說著,何氏眼里沁出淚光,“人是你八抬大轎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回家的,這才多久時日,說自個頭腦發(fā)熱后悔娶了我們家珠珠??蓱z珠珠肚子里還懷著你的孩子,若你一開始看不上她,又何須裝什么君子負(fù)這個責(zé)任,糊弄我們老倆口,把獨(dú)生的閨女嫁給你!” 崔恪后悔至極,尤其那句“娶她是個錯誤“,事后想來,對甄珠的心理,肯定造成不小創(chuàng)傷。 崔恪以額觸地,叩撞有聲,“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調(diào)查清楚事情原委,誤會珠珠,爭執(zhí)之下說出令她傷心的話,還望岳父岳母給我個機(jī)會彌補(bǔ)珠珠?!?/br> 繼而坦言補(bǔ)充:“我沒有后悔娶她,我一直喜歡她,娶她有因?yàn)樨?zé)任,更多的是我對她動心了,我想跟她試試。” 若真想要個孩子,哪個女人不能生,多的是人攀權(quán)附貴,想把女兒送進(jìn)安國公府。 直至這場矛盾,崔恪終于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他在婚前便被甄珠吸引。 她直率、跳脫,迥于常人的性子,像一尾鮮活的小魚兒,在他二十年平緩無波的人生里,跳躍著翻出滾滾浪花。 當(dāng)一個女人能左右一個男人的喜怒哀樂,她在他心里,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 甄淵緊攥茶盞,重重嘆息:“小崔,還是算了吧,我們家珠珠跟你不合適?!?/br> 甄珠剛回來時什么都不肯說,一個勁兒地流淚哭泣,何氏慢慢哄著她,才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甄珠嬌縱長大,嫁人后脾性從未收斂,長公主高傲,眼里容不得沙,婆媳倆自是一番雞飛狗跳。 再加崔恪公務(wù)繁忙,原則苛刻,甄珠隨心所欲刁蠻慣了,崔恪表面讓她,心中早生不滿,暗流涌動,兩人矛盾爆發(fā),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何氏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將凌厲姿態(tài)收去,換了慈母模樣諄諄規(guī)勸:“世子一表人才,前途大好,何愁找不到如意女郎?我們家珠珠任性頑劣,實(shí)在不是當(dāng)一門主母的料兒。” “我們當(dāng)初嫁珠珠出門,是希望她脫離父母膝下能長大,經(jīng)由此事,我們也不抱希望了,女兒平安健康才是最好的,立不起來就立不起來吧。” “我們老倆口還有點(diǎn)積蓄,能養(yǎng)活她大半輩子,將來我們不在了,她還有個孩子傍身,不至于孤苦伶仃,只望長公主能高抬貴手,別來搶奪這個孩子。” 崔恪心中深感慚愧,婚前蕭夫人得知甄珠懷孕,不欲求娶,有意等生下寶寶,以皇權(quán)奪之。 崔恪覺得此行不妥,又對甄珠有心,堅(jiān)持求娶,才有這樁冤家對頭的婚姻。 如今,孩子和孩子娘親,他都不想放手,在思忖如何說服甄珠父母。 何氏以為崔恪猶豫不定,繼續(xù)退讓,“和離之后,世子可娶高門貴女,未來的主母若是擔(dān)心珠珠的孩子有所威脅,怕將來回去崔家認(rèn)祖歸宗爭奪家產(chǎn)。等珠珠她爹年老致仕,我們一家人可以再回雁門,遠(yuǎn)離長安,保證不打擾世子一家妻賢子孝,團(tuán)圓美滿?!?/br> 甄淵附和:“夫人說得在理,世子還是請回吧?!?/br> 甄淵夫妻如此堅(jiān)決,崔恪感到無力的同時,仍然跪地不起,想起昨日與沈妙容的談話,他磕了幾個響頭,執(zhí)著道:“岳父岳母一片好意,崔恪心領(lǐng),但這非我心中所想。其他小婿不再多言,只求岳父岳母看在我與珠珠好過這么一段時間的份上,讓我再見她一面?!?/br> 他說:“哪怕和離,也讓我們夫妻見最后一面!” 甄淵與何氏面面相覷,以眼色口型交談一會兒,遲疑著同意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甄珠嘴上說和離,心里還是十分傷心,既然意決,能徹底講清楚最好。 朱檀木門虛掩著,崔恪在外輕叩兩聲,推門進(jìn)去。 房里有一股清苦的藥香味,轉(zhuǎn)過珠簾,愈走近愈濃,甄珠臥在榻上,聽見窸窣聲響,眼角的余光撇來。 看到崔恪,她驚恐地坐起來,防備般的盯著他。 “珠珠……”幾日不見,兩人之間隔了山高水遠(yuǎn),崔恪小心翼翼喚她的名字。 甄珠移開了眼,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平平地問:“你來干什么?” 崔恪停在離她幾步的距離,神情有些受傷,“你說和離就和離,不需要給我個交代嗎?” “還要給你交代什么,該說的,我都讓翠丫說得很清楚明白了?!闭缰榈拿嫔n白而冷漠,這幾日瘦了一些,尖尖的下巴微微翹起,有種柔美的脆弱,但她那樣果斷,那樣執(zhí)拗。 “私會徐陵,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你娘已經(jīng)罰過我了。欠你們崔家的八千兩,翠丫已經(jīng)還回去了,等婚前的聘禮清點(diǎn)好,我爹娘會叫人抬過去?!?/br> “你說娶我錯誤,我們就到此為止,當(dāng)我甄珠下賤,白給你睡了這么久,左右你是男人,也吃不著什么虧?!?/br> 一字一句,如刀劍利刃,劃清兩人楚河界限。 她執(zhí)意要跟他撇清關(guān)系。 崔恪聽得心揪起來,不敢接她話茬,不甘心地反問:“孩子呢?孩子怎么辦?珠珠,我是孩子的父親。”彼此的關(guān)聯(lián)只有靠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維系了。 甄珠聽到“孩子”后很激動,冷冷的眼神如淬著劇毒,她笑了一下,又仿佛沒笑:“孩子,要我生下來剁一半給你嗎?” 崔恪后退兩步,不敢置信地望著甄珠,“你……你……” “我真惡毒,還是我是瘋子?”甄珠接話,臉頰消瘦,顯得一雙眼睛大得出奇,無聲地在落淚。 她口中喃喃:“你娘說,如果和離,讓我滾,寶寶留下,我拼死拼活生的孩子,為什么要給你們?” 她指著崔恪,惡狠狠地道:“你現(xiàn)在還來逼我,要搶我的孩子,你逼我啊!”放下手,捂住臉,“哇”地一聲哭出來:“再逼我,我可能就生不出來這個孩子了……” 這幾天情緒不佳,寶寶在肚子里的胎動少了很多,郎中說要小心小產(chǎn)出血,甄珠怕得要命,一碗接一碗安胎藥往下灌。 原本平緩下來的心情,因崔恪的到來,甄珠再次控制不住,身心崩潰。 她一哭,心里痛,肚子也痛,身子蜷起,縮成小小一團(tuán)。 崔恪不知道母親跟她說過這樣的話,見甄珠對他抱有莫大的敵意,他不敢再刺激她,輕聲安撫:“珠珠,別哭,我沒有要逼你,要爭奪孩子的意思?!?/br> 崔恪輕輕走到床邊,跪在腳踏上,看她后背弓起,躲在被衾中哀哀哭泣,他想觸摸她,卻猶豫,手僵在半空。 “珠珠,我發(fā)誓,我保證,崔家沒有人會搶你的孩子。”崔恪眼睫濡濕,聲帶哽咽:“珠珠,我說孩子,我只是不想跟你和離,我什么都會改的,珠珠,你再回頭看看我,珠珠……”能不能再給一次機(jī)會。 甄珠遲疑良久,才抽噎回話:“崔恪,我們不合適。” 兩個個性不同的人,不需要勉強(qiáng)在一起。 崔恪沒有應(yīng)她,反溫存地道:“珠珠,你好好休息,和離的事我們先放一放,等你平安生下寶寶,如果堅(jiān)持還要跟我和離,我會答應(yīng)你?!?/br> 想了好久,崔恪還是拈起她一縷發(fā)絲,握在手中憐愛摩挲,“難為你在崔家受了不少委屈,聘禮不用歸還,你若厭我,便把它記在寶寶名下,當(dāng)我的一點(diǎn)心意。” 他吻在發(fā)梢,如同吻她,清淺卻繾綣,“珠珠,我等你?!?/br> 崔恪走了,甄珠回頭,空蕩的房間,兩扇門被嚴(yán)實(shí)關(guān)上。 眼淚順著眼角,悄悄滑落。 —— 崔恪出了將軍府,翠丫在后面小跑著跟上,嘴里大喊:“世子……世子……” 許是甄珠改了主意,崔恪心中閃過一絲詭異的竊喜,飛快躍下馬車,表面仍裝作不動聲色。 翠丫欠身致意,從袖中掏出一方紅木妝匣,雙手奉上,“娘子說,還有這個沒還給世子。” 崔恪接過,打開匣盒,心猛地墜了下去。 素白的錦布上,一串珠鏈躺在其中,晶瑩圓潤的珍珠在艷陽底下璨璨發(fā)光,其中一顆大珠是小豬吃食的模樣,如它主人一樣?jì)蓱锌蓯邸?/br> 翠丫覷了眼崔恪陰沉的臉色,怯怯低頭,一口氣說完甄珠交代的話:“我們家娘子說,謝謝世子今年七夕節(jié)送的禮物,她很開心,但有緣無分,還請世子再擇佳偶?!?/br> “好,好,好!”崔恪連說三聲,一字比一字聲調(diào)大,怒氣再也抑制不住,他揮手,翠丫以為他要打人,嚇得立馬蹲身抱頭。 誰知崔恪卻是越過她,將妝匣狠狠摔在一側(cè)的道路旁。 他轉(zhuǎn)身上車,等翠丫抬頭,只看到個馬車疾駛的影子。 還好紅木結(jié)實(shí),翠丫撿起妝匣撣了撣灰,打開盒子,里邊的珠串完好無損。 這么好的東西,兩邊都不要,翠丫想著該如何處置。 尚在愣神之際,眼前伸出一只男人白皙的手掌,“拿來?!?/br> 翠丫驚訝,“世子?”怎么又折回來了。 崔恪的手伸展不動,漆黑的眼睛盯著翠丫手中的物什。 翠丫趕忙恭敬遞上去。 “告訴她,別的不要多想,好好養(yǎng)身體?!贝捭∈蘸脰|西,囑咐翠丫。 馬車再次遠(yuǎn)去了,翠丫撓了撓頭,有點(diǎn)明白,有點(diǎn)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