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雖然是我賦予他的特性,不過我沒見過有誰生吞鉆石。正好,我的母親熱愛收集珠寶,我父親與她相戀的那個年代,珠寶作為嫁妝,對女孩的人生尤為重要。 得意在首飾盤里挑挑揀揀,終選出一枚色澤明亮的鉆戒,沉甸甸地放在手心。 “真的可以嗎?”他盯著上面價值不菲的寶石,滿眼歡喜,但又一本正經(jīng)對我承諾:“我會去工作,賺了錢就買新的還你,我畢業(yè)的大學(xué)在我那兒還算不錯,不知道你這邊....” “你吃就是了?!?/br> 我不曾邀請過別人吃鉆石,也摩拳擦掌,倍感新奇。 “那我真吃了?” “吃?!?/br> 得意攤開手掌,像拿起一枚荔枝、提一顆櫻桃到嘴邊,齒后嫩紅舌苔微微隆起,貼上鉆石的鋒利邊角,靈活一卷,寶石光芒當(dāng)即消失了。 他動著腮幫子,如嚼花生粒,我才聽見石頭遭嚼碎的模糊聲響,得意脖子一梗,喉結(jié)往下微抑,后朝上猛攀,回歸原位,宣告進(jìn)食結(jié)束。鉆石就這樣滾進(jìn)他肚里去了。 得意從口中取出戒環(huán),其上已空空如也,他非常滿足地贊嘆:“真甜,這戒指得花不少錢吧?” 這就沒了?我不可置信,遞給他另一枚:“再吃一個?!?/br> “啊不用!我飯量很小,吃一顆能頂大半個月....” 而那枚戒指已被我塞進(jìn)他嘴里,收手時,雪白門牙輕刮了下我的指骨。 “吃慢點?!蔽姨嵝?,想到這牙齒幾下嚼碎了世上最堅硬的石頭,手指上著它碰過的地方森森發(fā)冷。 “等等,你先別動?!蔽矣?jǐn)r住他。 我太好奇人的口腔怎么會如此強(qiáng)壯,干脆上手按住他兩邊臉頰,摩挲著他內(nèi)斂的頰骨與光滑臉蛋。長久以來,僅有鍵盤可供我傾吐心事,故而抓著他的指腹該有些粗糙,但指下肌膚卻柔軟、彈潤,總之觸感十分好。 從我的掌心處,傳來他頭顱伴隨著呼吸的輕微振動。 “這是要干嘛.....” 我扣緊十指,得意的臉骨偏小,竟然可將其完全攏住,“你吃吧,但一定要慢點。” 得意聽話地動起牙齒,腮幫子又開始發(fā)力。 我湊到他臉前:“可以張嘴嗎?” 他不明就里,我補(bǔ)充道:“張嘴吃,我就看看,看看總沒事吧?” 況且還吃的是我爸送給我媽的求婚戒指,我媽從前告訴我這枚是求婚戒指,過段時間,又跟我說那枚才是求婚戒指,最后,我爸再送她一枚新的,她便說新的是婚戒。我心里清楚她從沒擁有過那些意義深遠(yuǎn)、耗盡求婚者半年積蓄的鉆戒,我爸半年的積蓄都可買座公司了,他送我媽戒指只是想討情人歡心,讓情人別因他缺失的陪伴生氣。 得意便微張口型,我著急扳開,按住他上唇往里查看,牙齒光潔整齊,其后粉碎的鉆石像星光的銀屑;像女生抖動化妝刷時落下的閃粉,細(xì)細(xì)碎碎散在他齒間,滾在他粉嫩的舌苔上,干凈又純粹,折射著光,散發(fā)著光,我彎曲手指,小心地從他口中取出指環(huán)——被牙齒咬變了形,盡是粘稠口水。 “好臟....”他因感到羞恥而臉紅。 “沒事,你要咽了?” 得意想點頭,礙于我的桎梏,他只能沖我眨眨眼。 我馬上轉(zhuǎn)移陣地,掐他脖頸,我太興奮了,忘乎所以,看見他皺眉才松手。 “啊,抱歉,沒嗆著吧?” 得意搖搖頭:“那個...我能把嘴巴閉上了嗎?” 當(dāng)然可以,我說,等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節(jié)正無意識輕撫他顎下軟rou,立刻停止了動作。 我想,鉆石碎屑應(yīng)該是及其緩慢地通過狹窄咽喉,涌入食管,我順著這條路徑拂過他緊繃的喉結(jié),緊跟吞咽過程一路向下,直到目光在衣領(lǐng)上方戛然而止。 衣領(lǐng)深處,是他的鎖骨和胸膛,白皙皮膚上的印痕難以被忽視,我并不確定——或許是我不愿承認(rèn)那是我造成的。 可當(dāng)時我的思緒并不在那里,而深深被眼前的進(jìn)食過程所吸引,鉆石的鋒利邊角,竟然能被他柔軟脆弱的食道收容,進(jìn)入到他溫暖的胃里分解與消化。 在他完成吞咽,而沒有露出任何痛苦神色的瞬間,我瘋狂幻想他被解剖的畫面,冰冷手術(shù)刀劃過肌膚,切開他平瘦的小腹,他還活著,因為實驗需要保證生命體體內(nèi)器官正常運作,但他不感到疼痛,我的拇指按在他跳動的胃上、赤裸潮濕的骨骼上,研究這副身體究竟通過怎樣的方式,才將碳元素轉(zhuǎn)化為維持人體的營養(yǎng)成分。 我放開得意,問他:“怎么樣?好吃還是難吃?” “也不錯,酸甜的....”他回答得拘謹(jǐn),不適應(yīng)我這樣貿(mào)然地接近。 我僅僅在想:原來寶石也有味道啊,他還得嘗嘗別的,告訴我一切礦物的味道如何。 我從他身前走開,放下首飾盤——我母親珠寶收集癖的冰山一角——他才抬起腦袋,像頭頂上烏云飄走的向日葵。他問:“我能休息會兒嗎?有點兒.....太撐了?!?/br> 我說等會兒,二樓副臥很久沒人住,床單得換?!澳銢]鼻炎吧?里面挺灰的?!?/br> 盡管他昨晚就睡在那兒。 “不用不用,我在沙發(fā)上靠著就行?!?/br> 他揉著肚子躺下,表情像小孩貪吃了太多蛋糕,后又趕上mama做好晚飯,小孩不能不吃,不敢不吃,入夜了便胃脹氣,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皺著臉叫母親去藥店買替他買消食片。 我曾一整天油鹽不進(jìn),只抽煙,喝酒,無端流淚,或吃壞掉的飯菜,腹痛難忍的時候,艾倫會蜷在我身旁,它熱乎乎的小身子挨著我腹部,人狗躺一塊兒,不適感漸漸就消失了。 現(xiàn)在艾倫陪得意縮在沙發(fā)里,我鋪好床下樓來,艾倫直起身子看看我,又看看他,將兩條前腿收回去。得意神情可憐,它看得意像在看生病的人類小孩。 艾倫是個大姑娘了,它也曾把我當(dāng)小孩嗎? “好點了沒?” 得意接下水杯,感激地說謝謝,可瞥見我握在另只手里的東西,眉頭倏地打結(jié)到一塊兒,我后來明白,要得意流露出這樣厭惡、不屑,甚至怨恨的神情有多困難,他朝我大叫:“我不吃這個!” “啊,沒關(guān)系,等你餓了再...” “翡翠不能吃,”他強(qiáng)調(diào),連碰一下或多看一眼也不情愿,“我絕對不會吃這玩意兒的?!?/br> 我不懂,他為何表現(xiàn)得好像我會強(qiáng)迫他,但我很快想起了在文中描述這種寶石是如何被描述的——【翡翠是先祖龍的jingye?!?/br> 如此看來,龍真是放縱至極的生物,才留下數(shù)量這樣多的寶藏。 得意在我的沉默中回神,猛然意識到他自己拔高的音量有多突兀,臉紅到脖子根,他皮膚很白,且不善于掩飾情緒,無論對與不對,得意似乎在不知所措時首先只干一件事——“對不起...我太沖動了...” 我知道揪著他的窘迫不放無濟(jì)于事,索性繼續(xù)話題:“只有鉆石能吃?” “不不,像琥珀和瑪瑙那些,玉啊、貓眼石啊...只要不是翡翠,我都喜歡吃。” 看來翡翠僅屬于心理忌諱。 “但是我最喜歡吃鉆石,吃鉆石就跟你們?nèi)顺蕴瘘c一樣,當(dāng)然珍珠也不錯,珍珠是海產(chǎn)品,我們龍.....” 他終于踩上我設(shè)的陷阱,捕獸夾“咔嚓”一聲,把他寬泛不羈的思維限制在原地。 “龍?” 他慌張坐直,艾倫也驚醒,在他腿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事不關(guān)己,蜷成一小團(tuán)打瞌睡的毛球。 “我能說那只是個口誤嗎?其實我....” 他對上我的視線,嚇得縮回目光。 “老實交代?!?/br> 趕在我又想抽煙之前。 得意垂頭喪氣:“......你應(yīng)該也發(fā)現(xiàn)了,我不是普通人.....” “你是人嗎?” 顯然我的直白使他害怕,可三言兩語,話題已偏離到不知哪顆星球上去了,若不直白,我倆會漫無目的地談天到明年。 我明明過著極度空虛乏味的生活,白日無所事事,夜晚受無盡悔意煎熬,可我卻希望這顆熱烈燃燒的小行星盡快離開我的自轉(zhuǎn)軌道。 得意問我:你怕不怕蛇? 我表示否定,之后,他便朝我展示了一些與之有關(guān)的東西。 “.....可以摸一下嗎?” “可以是可以,但你保證動作會很輕?” 鱗片并不大,排列得相當(dāng)工整。遠(yuǎn)看時只覺得從他臉頰到耳根底下有層皎白月光,等我靠近,才看清鱗片像顆顆寶石鑲嵌在他肌膚上——半小時前我指腹之下平滑柔軟的肌膚,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蛇甲的光澤,好似精細(xì)打磨過的白銀,光線一照耀上去,表面反射出層次不同的彩紋,細(xì)想貝殼的內(nèi)側(cè)在曬干后,也是這樣的狀態(tài)。 正如我所料,覆在他顎骨上的絕非簡單甲片,我試著觸摸,每一片都堅硬異常,但居然不沉重,觀察微翹起來的那部分,發(fā)現(xiàn)其邊緣也不可謂不鋒利,在我想抬起鱗片觀察其下肌膚時,得意突然移開身體,退到我兩米開外的位置去。 “不能拔鱗,很痛的!” 我解釋道我只是看看,他固執(zhí)地晃腦袋:“你騙我,我不會再讓你看鱗了?!?/br> 得意脖頸上重新出現(xiàn)人類所有的細(xì)膩肌膚。 我輕嗅指尖,那些鱗片沒任何氣味殘留,畢竟龍體內(nèi)不存在汗腺。這是我自己親手塑造的種族,卻使我有點可惜地錯覺剛才看見的璀璨鱗甲只是一場幻夢。 被莫名留在沙發(fā)上的艾倫和我一樣沮喪,它跳到得意身邊,舉著爪子扒拉他褲筒。 “出游的時間到了,”我看了眼手表,“你要不要一起?” 得意接過我準(zhǔn)備的外套,艾倫緊隨其后,跟著得意寸步不離,像是陪伴已很熟悉的主人那樣,雪納瑞乖巧坐在凳子腿邊,等候他換鞋。 “你的狗狗好熱情,是不是它知道我是龍?”得意驚訝問,估計他眼中這不過一只崇敬強(qiáng)者的小動物。 我無從做答,我又不是狗,也并非龍,艾倫被我抱著套項圈,卻朝得意吐著舌頭哈氣。 得意蹲下來揉它的腦袋,它開心地不停哼唧。 “它脾氣真好?!彼Q贊。 艾倫的脾氣并不好,它是只防御心很重的小型犬,又怕生,偏執(zhí)地用叫聲來掩蓋體格的渺小。當(dāng)有人來我家做客,我得費盡心思說服他們:這只雪納瑞真的不會咬人。 但艾倫是溫格撿回來的,它與同伴們出生后慘遭拋棄,被主人放置在我陪溫格下班回家的路上,紙盒里并排躺著四只狗崽,僅艾倫的肚子還有熱氣。 溫格說我倆養(yǎng)不起小孩,養(yǎng)只小狗總可以吧。我同意,想它這樣小,也不會使出租屋更擠。 盡管它并沒有在出租屋里居住太長時間。 得意拉開門,艾倫一反常態(tài),不像往常那樣一頭沖出門廳,站在鐵柵欄前不耐煩地狂吠,它只小心翼翼地邁出幾步,停在臺階前,回頭看了看得意,得意走一步,它就歡喜地跑回得意腳邊。此后的它都是這樣,停停頓頓,不斷回首。 走呀,得意催它。艾倫是不是想要抱著才走?他問我,他已得知它的名字,而當(dāng)聽到他叫它的名字,艾倫又搖尾又回應(yīng),狗不會對陌生人這樣親近。 我說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