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一路遛狗,一路閑談,我發(fā)現(xiàn)得意并不是軟硬不吃的性格,或者說,他明明打個響指就能引爆我家廚房,但卻對我偶爾展露的強勢非常畏懼。而另一方面,他分不清我是否在誘導他,只要我放緩語氣,他就會認為我投遞的是好意。 “可是你怎么會吃米飯?”我問,艾倫難得不橫沖直撞,眼下是套話的好時機。 “我的腸胃構(gòu)造和人類幾乎沒有區(qū)別,也能消化碳水化合物、分解蛋白質(zhì)......但是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會真正進入我的血液里,他們會‘憑空消失’,真正能給予我養(yǎng)分的,只有礦物?!?/br> 我瞠目結(jié)舌,沒錯,他的—— “我是饕餮的兒子,我mama愛上一條龍,沒過多久我便出生了,那時我什么也沒有,只是個普通小孩,我mama不能哺乳,所以我出生后第一口吃上的人類的母乳,我mama找來的奶媽——如果我當時喝的不是人類母乳,是羊乳、狼乳,或者其他什么的,我現(xiàn)在就也能和它們吃一樣的東西?!?/br> “我很感恩喂養(yǎng)我的那位女士,因為人類的菜比草和動物內(nèi)臟要好吃多了?!彼又f,踢飛了路邊一塊碎石,艾倫撒開腿飛奔去撿,像團跳躍的毛線球。得意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進一步解釋:“我舌頭能嘗到飯菜的味道,而且龍的味覺要發(fā)達很多,所以我才知道礦石都是什么味兒。” 我指出:“那兩塊鉆石不是你唯一要吃的吧?” 得意點點頭:“我確實還得靠別的東西補充體力,但是在你這個世界里好像大家都不知道怎么真正地用那些東西.....” 他的視線又飄去一旁即將開張的燒烤攤,炭火烤著爐子,老板光著膀子,和老板娘合力展開折疊頂篷,兩個小孩繞著頂棚奔跑,追逐水泥地上的黑影,夕陽給人帶來時間凝滯的錯覺,將一切都拉得很長,行人走走停停,路過的三輪咿咿呀呀轉(zhuǎn)動著車轱轆,被拴在龍頭上的擴音喇叭質(zhì)量不佳,音質(zhì)刺耳:回收舊家電、高價回收舊家電..... 總之,一切都進行得緩慢,仿佛猩紅日光會主宰人間一萬年。 我問他:“你和我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不遠處艾倫叼著石頭往回疾馳,得意快步通過柏油路,走上人行道迎接它。 其實這只狗會過馬路的,它懂得隨人等紅綠燈,也知道不能隨車奔跑,此刻它卻心安理得被得意抱在懷里,沖我搖頭晃腦。 “在我的故鄉(xiāng),任何生物都靠同一種東西維系生命——” 靈根,靈根是生命之源,支撐萬物成長、發(fā)育,靈根無形無體,是一種意識層面的物質(zhì)性存在,越強大的物種,靈根就越繁茂,靈冠級別排在前幾位物種,能直接檢查低級別對象的靈根情況。高級靈根能為宿主帶來無可匹敵的特殊能力,我雖然是基于所處現(xiàn)實杜撰了得意的背景世界,但因為靈根的存在,與現(xiàn)實便割裂了。 “這里的人的靈根好像長得很慢.......幾乎沒有發(fā)育?!彼麩o不失望地說。 我們腳下的星球受物質(zhì)與意識的絕對矛盾所支配,決定了生物進化過程中絕不可能出現(xiàn)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靈根存在的必要性在于,它能幫助你從自然界中的一切物質(zhì)里汲取能量,不是說一定靠吃才可以補充能量,我現(xiàn)在站在這里,太陽照著我,我的身體就正在‘進食’,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月光照著我,我也能‘進食’,有了靈根,我活著的每一分鐘都能將這些東西轉(zhuǎn)化為實際的我身體所需?!?/br> 確實,靈根之所以叫“根”,就是因為它給動物帶來了植物才有的生存優(yōu)勢。 “所以我吃的鉆石并不多,像龍啊,神獸啊這些,它們是不需要專門吃什么的,只有比較低級的龍——更接近怪物而不是人,需要進食珠寶?!?/br> “靈根茁壯的生物,可以完全退化體內(nèi)的消化系統(tǒng),只要太陽不熄火他們就不會餓死.......但像我這樣血統(tǒng)不純的后裔,沒辦法發(fā)育得那么完美,所以需要額外加餐?!?/br> 我說可是你就很像人啊。 得意擠出一個苦笑:“我是吃人奶長大的嘛.....” “你別看我這個樣子,其實我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他又補充,“龍的壽命很長,一百多歲只相當于人的....” “二十歲?”我替他回答。 得意說沒錯,從烤簽上咬下半塊牛rou,感慨:烤rou就得撒孜然。 艾倫趴于他膝蓋,仰望他,黑溜溜的小眼睛里滿懷期待。 我甩甩火機,告訴得意狗不能吃這個,別喂。 “它就是嘴饞,不要臉得很?!?/br> 艾倫因被戳破偽裝而對我怒目而視,憤然翹著鼻頭下的灰白長毛,我也不讓步,指責它:別跟我裝,你才吃的狗糧也是花我錢買的。 說著,朝它噴口nongnong煙霧,生怕它不會不爽。 得意緊忙抱離小狗,艾倫氣急敗壞,朝我嗷嗷怪叫,仿佛若沒有得意捉著,它好像就必然會沖到我腦門上。 傍晚的公園是人類情感的垃圾處理廠,樹林外廣場上樂聲鼎沸,我們躲進樹林中心,并排坐在黃昏的某個角落里休息,暮春的夜晚于地球上的原住民們來說,應該是像嫩苗破土、黎明捅破夜色的前一秒那樣寂靜的。 草坪邊豎著嚴禁抽煙的指示牌,我無所謂,但得意是個好孩子,匆忙捂住艾倫的叫聲謹防引人注意,還神色緊張地告誡我:“你少抽點煙吧,對靈根不好。” 我始料未及:“我有靈根?” “有?。 ?/br> “什么樣的?” 在深究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方面,好奇心驅(qū)使我重復扮演一位大驚小怪的鄉(xiāng)巴佬。 得意的注意力從艾倫平躺著任由他撫摸的小肚子回到我身上,“關(guān)于這個,其實我沒經(jīng)你同意,看過你的靈根過很多遍了,雖然不需要這么做,往往第一眼就夠了,但你的靈根.....” 他目光膽怯,我示意他有話直說。 “.....你的靈冠比我高級太多了,我看不出來,不,不是我看不出,是我根本沒有查看你靈根的權(quán)力?!?/br> 這結(jié)果出乎意料,我老實反駁:“我可不會打火?!?/br> “靈根的能力有很多種的!像我爸爸,他會cao縱水,我哥哥,他們有的能踩在風里走路.....你的靈根比我見過的都強大,一定有非常厲害的能力保護著你?!?/br> 我對他的安慰不以為然,把煙屁股彈進易拉罐,“你出現(xiàn)在我家跟這有關(guān)系嗎?” 得意臉上溜過一絲慌張,好在夕陽壓縮的顏色太濃烈,他并不顯得有多蒼白。 “我不知道,你靈根的給我很熟悉的感覺,就像是我已經(jīng)認識你很久,很久,或許在我出生前......你就在等待與我相遇?!?/br> 答非所問。 回到別墅時并不晚,我在家以外的地方坐不住,時間一長會沒理由地焦慮,一焦慮我就想抽煙,而得意對煙味的反感實在很明顯。 艾倫和他都好像很累,我洗完澡出來,一人一狗如白天那樣蜷在沙發(fā)上,我剛走近艾倫就醒了,得意沒有,我拍拍他肩膀,他迷糊翻身,險些摔進地板。 “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說,”我扶正他身體,暗自展開手臂丈量他身高,思考他有多重,會不會像條龍那么重?“如果沒地方去,也可以暫住我這里?!?/br> “謝....謝謝?!钡靡馊嘀劬φ酒饋?,我后面發(fā)現(xiàn)想讓他一睜眼立刻清醒幾乎是本世紀來最艱難的幾件事之一,便讓出位置,這樣他可以走在我前面上樓。 他在我的注視下?lián)Q好睡衣爬上床,我不知道監(jiān)督他有什么理由,但他真像個可以隨時隨地倒在墻邊睡著的小孩。 “等等,”他叫住我,“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我從門邊開關(guān)上收回手,“你隨意?!?/br> 他跟著起身,表情認真:“你叫什么?” “季良意,禾子季,心懷好意的那個良意。” “哦....哇,好巧,我也叫‘意’,”他伸出食指在床鋪上劃了劃,“我可以叫你良意嗎?” 見我不回答,他竟然敢試探:“良意?” “啪”,房間瞬間陷入黑暗。 得意在黑暗里向我求助:“停電了?” “....沒有,只是關(guān)燈,”我坦白,然后拒絕他:“不可以。” 他頓了一頓,意外地沒追問原因,又發(fā)出請求:“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黑暗繼續(xù)沉默,接下來這個問題根本不算問題,因為我早就回答過他了。 “你真的不認識阿樹?” 他只能得到第二次否認,這回他接受事實所耗費的時間要比上回更短。 “行吧......那不耽誤你休息了,謝謝你收留我?!?/br> 隨即傳來床鋪翻動的聲響,他重新躺下,我替他關(guān)上房門。 我沒回臥室,而是走進書房,打開電腦,點進“創(chuàng)神文學城”,消息通知按鈕后方閃爍著“99+”的字樣,我視而不見,進入作者后臺,在“我的作品”頁面拉到最底下,找到位列底層的,更新時間顯示為三年前。 鼠標在“編輯章節(jié)”上懸停了一會兒,最終拖著顏色沉下去的按鈕移動到空白區(qū)域。 關(guān)掉電腦,我躺進床里,卻無法入眠,仔細算了算,今天竟然是我這半年開口說話時間最多的一天,我應該很疲憊的,可靈魂深處卻依然活躍,或許即將來臨的失眠與我不愿閉眼有關(guān),因為只要我閉上眼睛,腦海里立刻會浮現(xiàn)出得意穿著舊睡衣,目光真誠,坐在床邊叫我“良意”的模樣。 不該拿溫格的睡衣給他的。我后悔地想,要不下去讓他換了? 這念頭荒謬絕倫,可對于一個絕望而看不見出路的人來說,什么策略都披著一層看似可行的假面。 那就是溫格,在我家里、在我樓下,我的床上沉睡著的,分明就是溫格,他們一模一樣,連呼喚我的語氣都分毫不差,怎么會不是溫格? 當類似的想法冒出苗頭,沒用半秒就侵占了我的全部意志,我著魔般緊閉雙眼,溫格一下在我的幻想里鮮活起來。 我已很久沒干這樣的事,想著背叛自己的愛人手yin嗎?太可悲了,只要我這樣做,我就是世界上最自欺欺人、最無可救藥的家伙之一。 可是那一瞬間,我似乎聞得到他躺在我身邊時頭發(fā)的香味,摸得到他肌膚的溫度,在溫度之上,有暗暗浮香引誘我向下追尋,與溫格在一起時我們經(jīng)歷過很多事,也共同完成過很多事,性絕不是我與他的唯一記憶,但從此往后,性淪為了最能將他拉回我身邊的方式。 我放開手,世界停滯的時間又回歸流轉(zhuǎn),我先是意識到這棟屋子里并不只有我一個人,后開始相信溫格沒死。 溫格沒死。 翌日清晨,他居然先我一步在廚房煮咖啡,“你會煎蛋?”我看著桌上的早餐問,確實驚訝,這些細節(jié)沒被寫進,因而都是基于已知信息延伸出的未定式。 “做這些簡單的也還行....畢竟我能控制火候?!?/br> “昨晚睡得好嗎?”我隨口問。 他在晨光下漲紅了臉,支支吾吾:“還....還可以,”后在我詢問的目光里著急更正:“不不不!很好!床很軟也很暖和!我睡得很舒服很踏實!” 他也太害羞了吧。 馬克杯中的漆黑液體熱氣氤氳,像沸騰的墨水,我問他有什么打算。 “今天的話,你家里有沒有什么事?” 我還真仔細想了想,“夏天快來了,艾倫要剪毛?!?/br> 雪納瑞聞言豎起耳朵,警惕地從食盤里抬起頭,望向我。 怎么?又沒說要洗澡。我朝它齜牙。 “你不上班嗎?”得意問我,“你要上班的話我可以帶艾倫去寵物店。” 我如實回答我是自由職業(yè)者,在家里上班。他聽完我的簡述后眼睛一亮:“你寫的嗎能給我看看嗎?” “好啊,”但話題為何回到我身上,“等會兒,我說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不是指今天。” 得意嚼著面包塊,他用不著吃這些東西,一日三餐卻比大多數(shù)人類都更規(guī)律,等到咖啡將就面包塊咽進肚子,他空出口腔,才回答道:“我想先找份工作給你還錢,然后再看看怎么回去,行嗎季哥?” 我渾身一哆嗦,強裝鎮(zhèn)定,說沒問題,那今天下午跟我去落戶。 很多人以為自由職業(yè)者的好處就是可以在工作日去辦事,不用排隊,是這樣的嗎?我可以用親身經(jīng)歷回答他們:想排隊什么時候都不晚。 由于他失憶得徹底,即說不出出生地,也不記得父母姓名,穿藍制服的小姑娘說得先匹配失蹤人口。臨近午間飯點,她讓我們回去等消息,我說好的,帶得意離開,他回到車上,我正要點煙,望見從門里走出來另一位藍制服,湊上去同他握手,將一包新煙塞進他手里。 “同志,他是拐賣人口,剛逃出來,連家在哪里都記不得了,出來十七八年了,找家是肯定找不著,要不就當他是個要飯的,直接在這里落戶吧。” 那人奇怪地看我一眼,說這個東西又不是我管,你找我說干什..... 等他的小眼睛在我臉上定了神,男人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是季良意?” “你是....?” 他一拍手,笑道:“我是老六??!第四中學初三七班,你不記得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認識季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