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慈我悲鏡頑番外終章
“小師父,暖花閣有暖花閣的規(guī)矩,你要娶她可要為她贖身才行,凝心的身價可是五千兩白銀,待花會一開,則會不斷競價,價高者得。若你想現(xiàn)下帶她走,按暖花閣的規(guī)矩須得給三倍價錢,也就是一萬五千兩白銀?!丙[娘溫聲細語地同他說,笑容不減,其實是想打發(fā)了他,叫他知難而退。 鏡頑卻并沒有多么驚訝,好似那天價也不過爾爾,他只是稍作思考便道:“只要給一萬五千兩便能帶凝心走嗎?” “沒錯。你替她贖身,她便恢復自由身,要嫁要娶自是隨意。” “好,貧僧改日就來?!辩R頑微微低頭,行了禮告辭。 鸞娘暗笑,其實這人也很好打發(fā),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何況這是一萬五千兩的天價。 鏡頑已走出廂房,凝心仍在閣樓上等著,見他這么快出來有些忐忑。 “鏡頑,我……”她張口,不知從何說起。 “施主,貧僧改日就來娶你。”鏡頑仍是云淡風輕,他看著她,篤定地開口。 凝心一慌,卻瞥到慢吞吞出來的鸞娘,鸞娘朝她挑眉笑了笑,凝心立刻心領神會——鸞娘已幫她收了爛攤子,打發(fā)了鏡頑。 于是凝心也綻開笑容,故作期盼道:“那我等你?!?/br> “好。” 那白袍僧人步伐沉穩(wěn)地離開了,凝心這才松了口氣。 方才那些議論她全都聽到了,她十分愧疚,但這也沒法,若不是承嘉王非要如此,她不會讓鏡頑陷入非議的。 是嗎?心底微弱的聲音想要反駁她,也在提醒她,現(xiàn)在沖出去向鏡頑謝罪,一切還來得及。 我沒法向他賠罪了,他這樣認真的表情,我要怎么告訴他我是在騙他?沒事的,鸞娘已經(jīng)打發(fā)了他,他不會來娶我的。 凝心不斷說服自己,忽略那隱約的不安與心痛,施施然往承嘉王的廂房去。 “王爺,我贏了,你何時迎我入府?”凝心進了廂房,撫了撫發(fā)髻,抬頭望他,一顰一笑,風情萬種。 承嘉王大笑,將她一把拉入懷中,挑起凝心的下巴,輕佻道:“讓本王先嘗嘗美人的滋味再迎你入府?!?/br> 凝心倒在承嘉王的懷中,手不規(guī)矩地四處摸了摸,而后看那承嘉王變了臉色,身形一晃便巧妙地躲閃開,端的是千嬌百媚,她推開承嘉王笑道:“王爺說笑了,凝心入了王府,王爺還嘗不夠?” 承嘉王抱了個空,看她倚在門框,如春日柳枝般柔若無骨,眼波流轉,直將他心火勾起。 承嘉王笑道:“好好好,過兩日便來迎你?!?/br> “凝心便恭候王爺了。”凝心端起茶盞,在盞邊落下唇印,施施然遞給了承嘉王。 承嘉王順著那只纖細的手往上看,瞥見那留著唇紅的杯盞,笑著端起那杯茶,對準殘留的唇印一飲而盡:“等著本王?!?/br> “恭送王爺。”凝心嫣然一笑,待承嘉王離去才拉下臉來。 煩躁,她居然十分厭煩承嘉王那輕佻的模樣。 鏡頑走在街道上,天已黑了,烏云一片片地壓下來,四處的店面點了燈火。他往鎮(zhèn)外走,路過全寶錢莊的時候,眼神在那金光閃閃的招牌上稍作停留,隨即握緊了劍,一刻不停地往寺里趕去。 今日暖花閣一行引起軒然大波,他必得脫離師門,才能不連累濟法寺聲譽。 他方踏入寺內(nèi)便敏銳地察覺了寺內(nèi)氣氛不同,師兄弟們看他的眼神閃躲,彼此之間隱晦地對視之后,俱是心照不宣地低下頭。 鏡頑了然,不避不閃地攔下一位師弟問道:“師父何在?” “師父在正殿內(nèi)?!蹦菐煹艿皖^囁嚅著回答他。 他道了聲謝便往正殿去。 慧定大師正在殿內(nèi)禮拜,流言猛如虎,那些風言風語早已傳到寺內(nèi),來禮拜的百姓好似十分為難地同他說了有濟法寺的僧人逛花樓,迷戀青樓女子。 慧定大師笑笑不語,謙和地送走香客。 那些竊竊私語和隱隱看好戲的神色他再明白不過,人心如此,巴不得看人笑話來滿足自己內(nèi)心陰暗的私欲。 他不欲追究,可當鏡頑放下佩劍,徑直跪在殿外求他將自己逐出師門之時,他的臉色終于變了。 “鏡頑,你在胡說什么?”慧定大師皺眉問道。 “弟子道心已亂,不配為僧?!辩R頑跪在殿前,向慧定直言道。 “鏡頑,即便你從未受戒,但向來持戒奉行,不曾逾越,如今何出此言?”慧定不可置信,又聯(lián)想到今日的流言,不覺十分頭痛。 “心念一動,即為破戒。弟子動了情念,弟子想要娶她?!辩R頑直視慧定大師,眸中一片清澈,十分決然。 慧定大師還有什么不明白,今日的風言風語,跪在他面前的得意弟子。他沉聲道:“是那青樓女子?鏡頑,你不諳世事,也從不近女色,那必然是那青樓女子刻意接近,可這樣的女子定然有所企圖,未必……” “師父!”鏡頑抬頭,第一次無禮地打斷了他向來敬重的師父,聲音不大卻十分堅定:“她很好。與她無關,是弟子道心不穩(wěn)才動了情念。” 慧定大師也覺自己失言,嘆道:“為師并不是想非議他人,只是你不過二十出頭,實在不懂人心難測。” “是弟子動情,與他人又有何關?弟子知道師父擔心弟子,但弟子心意已決,還望師父成全。” “鏡頑!”慧定大師走近喝道:“紅顏枯骨,刃之蜜甜。如今你只是被美色所迷,真成了俗世鴛鴦,不過是相看兩厭罷了?!?/br> “弟子明白,弟子也并非為色相所迷?!辩R頑看著慧定大師,眼神柔和,似是在回憶:“弟子只是想長伴她身側,聽她談天說地。鴛鴦也好,怨侶也罷,弟子如今只爭朝夕?!?/br> “糊涂!為師不準,你自去思過!”慧定大師搖頭,眉目間皆是厲色。 “弟子一定要娶她。若師父不準,弟子便在此長跪不起,直到師父準允為止?!辩R頑也十分固執(zhí),不肯退讓。 “你!隨你罷?!被鄱ù髱煔獾貌惠p,轉身便離開了佛殿。 這寺內(nèi)人來人往,僧人們路過他皆目光一掃,佯作無事般,只有云心前來勸他:“師弟,何必執(zhí)著?向師父認個錯,斷了這個念頭罷?!?/br> “多謝師兄,我心意已決?!辩R頑仍舊不卑不亢地跪在原地,并不動搖。 云心看著他,只余嘆息。 天徹底黑了下來,寺內(nèi)的燈火俱滅,唯余一身白袍靜靜跪在佛殿外。 直到晨光熹微,鏡頑仍舊跪著,他神色平靜,慧定大師出來見他仍舊跪著,不由拂袖而去。 已開寺門,香客絡繹不絕,見有僧人跪在殿外,不住竊竊私語:“哎這個就是那個流連青樓的花和尚罷?!?/br> “是他罷,不然為何跪在此處,我還未曾聽聞濟法寺懲治過僧人呢?!?/br> “活該!出家人還動色心!” 那些蔑視的目光,嘲諷的閑言碎語落入他耳中,鏡頑仍舊面不改色,他跪在那兒,仿佛與世隔絕般,只一心等著師父松口。 日落時分,慧定再次到他面前,問道:“鏡頑你還不認錯?” “是弟子辜負了師父的期望,但弟子決意要娶她,還望師父恕罪?!?/br> 鏡頑臉色已有些蒼白,仍舊冷靜道。 “冥頑不靈!”慧定再次拂袖而去。 周遭又靜下來,僧人們皆恨不得避開他,根本不往此處來,云心看著那個固執(zhí)的身影十分擔憂。 直到第三日,鏡頑仍舊固執(zhí)地跪在佛殿外,他面色蒼白,眼圈發(fā)青,仍舊睜著眼望著殿內(nèi)那尊金身佛像。 云心十分不忍,去求慧定,慧定閉了閉眼,仍舊道:“由他跪著罷,他自會放棄的。” 而暖花閣內(nèi),承嘉王這兩日時常來纏著凝心,但始終沒有來迎人,凝心不松口,非要迎她入府才愿委身于他。 這夜承嘉王終于按耐不住,將令牌扔給凝心,一把抱起凝心往床榻去:“王府的令牌給你,本王明日必來迎你!今日從了我罷?!?/br> 凝心推拒幾次,見他滿臉欲色,心中更是厭惡不已,但令牌一丟,她的眼睛亮了亮,衡量道:“王爺可得說話算話啊,否則凝心可不依?!?/br> “本王一言九鼎,自然不會唬你!快叫本王好好親熱一番?!背屑瓮跫辈豢赡偷貏冮_凝心的衣裳,丟下床褥。 凝心心中厭惡也只得忍了,這是她要的結果。要進王府,她這副身子也只能給承嘉王了。 她便拿出被鸞娘調(diào)教過的手段,開始婉轉逢迎。 她看著承嘉王急色的臉,不由想到那日下雨遞給她一只芋荷的冷淡僧人。 鏡頑。 破身的痛苦襲來,她還在想著那人冷冽的面容。身體的痛苦如此鮮明,她仍舊假意媚叫,一副快意的模樣。 便當作是鏡頑,是鏡頑在要她。 芙蓉帳內(nèi),被翻紅浪,初時的煎熬過后便是浪涌般的快感。她在承嘉王身下婉轉承歡,極盡能事。 那室內(nèi)春光無限,曖昧低語不斷,紅燭燃盡的燈花一滴滴落下。 山里的雪也飄了下來。 那干凈的雪花一片片地落在鏡頑眉間,他昏沉的頭腦因這沁人的冰涼有了一絲清醒。 他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雙腿已動彈不得,只是憑著一股毅力執(zhí)著地跪著。他慣穿的白袍雖然已是剪絨的棉衣,但因跪了三日,也只余滿身的濕氣。 那雙凍到青白的手仍舊規(guī)矩地放在雙腿之上,長劍放在一旁。他目光呆滯地看著那尊佛像,佛像仍舊悲憫,似乎在嘆他的冥頑不靈。 他強撐著繼續(xù)跪著,直到雪覆滿山頭。風雪交加,長劍早已被掩埋,庭院里的積雪甚至快要掩住他的膝頭。鏡頑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看那皚皚白雪落在朱瓦之上,竹葉飄落,紅梅已綻,掩映在白雪之中。 他想起往年濟法寺下雪之時,他站在佛殿之內(nèi)眺望寺內(nèi),半枯的梧桐樹上一片純白,青竹深深,紅梅怒放,時而撲簌簌抖落積雪下來。他內(nèi)心是無波瀾的,只覺這天地之間的白與黑不過是四季更替。 春花秋月,冬雪夏雨,從未在他眼中,美丑于他并無分別。此刻他僵硬地跪在地上,看著這場大雪卻恍神想到:不知凝心見過山中的雪嗎?這原是很美的。這紅梅亦很美,像她愛穿的那身紅衣。寺里的竹葉不似那日她折船的那些柔軟,但年歲已久,十分蔥郁,也是好看的。 她曾帶他去賞花,可惜冬日的花太少了。待他娶了她,他再也不會避開她伸來的手,他會主動執(zhí)起她的手,等到明年帶她去賞春日的爛漫山花,她一定會喜歡的。 他在雪地里無聲地笑了笑,僵硬的面孔上是個罕見的溫柔笑容。 可下一刻他卻失去意識,安靜地倒在了雪地里。那固執(zhí)的僧人倒在雪地里,風吹過他蒼白的臉,雪輕輕落在他緊閉的眼,那身白袍與雪爭輝,好似他本就如雪一般純?nèi)弧?/br> 云心這夜本就十分擔憂,夜里風吹得紗窗呼呼作響,他迷迷糊糊醒來,見外頭一片白茫茫,想起鏡頑就心頭一驚,立刻沖進佛殿外。 而鏡頑已倒在地里許久,渾身冰涼,云心驚惶地大叫,引來幾個師弟將鏡頑搬回寢屋,又命人速去燒熱水熬藥。 慧定也被驚動,一瞧他向來愛護有加的弟子慘白著臉,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也是心頭一震,差點暈過去。 “師父!”云心上前扶住慧定。 “不用管為師,先照顧鏡頑罷?!被鄱〒u搖頭,十分疲憊,他慢慢地往屋外走去。 “待鏡頑醒來告訴他,為師準了,由他去罷?!蹦巧n老的聲音落下,帶著無盡的倦意與心痛。 很冷,但凝心還在等他。鏡頑發(fā)了高熱,燒得昏昏沉沉,恍然還以為自己跪在殿外,在冰天雪地中求師父允準。他好似知道自己體力不支,但念著凝心,始終不肯倒下。 “求師父允準?!奔幢阍谒瘔糁?,他仍固執(zhí)地請求。 云心看著他燒得糊糊糊涂還念著下山的模樣,心頭也是百感交集。 一整夜云心都在照顧他,直到那高熱退下才松了口氣去歇息。 鏡頑醒來之時已過正午,他身體僵硬,但開口便問道:“師兄,師父允了嗎?” 云心被他吵醒,無奈道:“師父允了,你昨日發(fā)了高熱先好好休息罷?!?/br> 鏡頑一聽,立刻掀被而起,一邊拿起他的劍說道:“勞師兄掛心,我已經(jīng)好了,現(xiàn)在就去拜別師父?!?/br> “哎!”鏡頑!”云心想要攔他,鏡頑卻已搖搖晃晃跑了出去。 “師父,弟子不肖,這便下山了,望師父保重身體?!被鄱ú辉敢娝?,緊閉房門,鏡頑只得在門外開口,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他起身決絕離去,慧定在門內(nèi)看他單薄的身影,深深一嘆。 鏡頑頭還有些暈,但仍強撐著下了山,來到了全寶錢莊門前。 全寶錢莊不僅僅是錢莊,暗地里還做些了不得的交易,以物易物最是尋常。 全寶錢莊的莊主性情古怪,最好寶劍,私下便命人見了寶劍即去詢問再高價收入。 鏡頑的周遮劍是把寶劍,銀光閃閃,劍身利落,削鐵如泥,全寶錢莊的人已盯上過很久,問詢過無數(shù)次皆被其拒。 鏡頑對全寶錢莊早有印象,此刻便持劍進了店中,開口道:“貧僧來做交易,用這把劍?!?/br> 掌柜的早就認得這把劍,連忙問道:“小師父您確定?” “確定?!辩R頑點頭。 “那勞煩您跟我來,這個交易須得我們閣主親自過手。”掌柜客氣地伸手邀他進內(nèi)閣,鏡頑緩緩跟上。 內(nèi)閣里有暗室,倒是富麗堂皇,掌柜的差人去請閣主,不一會一位蒙面的黑衣男子便走了出來,大喇喇地居于主位。 “你來做交易?”閣主見是一位僧人倒是來了點興趣:“出家人持劍?” 鏡頑從劍鞘里抽出周遮劍,那寶劍鋒利,似劃開空氣,錚然作響,寒光凜凜。閣主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目光牢牢被這柄寶劍所吸引。 “是,此劍名為周遮。”妙鏡頑從容道。 “好劍,妙!”閣主甚為滿意,難怪手下一直為他追尋這把劍,確是名劍:“你想要什么?!?/br> “白銀一萬五千兩。”鏡頑開了價。 對于全寶錢莊來說一萬五千兩倒也不算天價,閣主挑了挑眉:“雖說這把劍確是妙極,可你一個出家人為何要這么多錢?” “貧僧自有用處?!辩R頑卻不答。 “好,我這兒也不管客人交易的用途。但是這位客人可能不太清楚,我不僅僅是要劍,我是要劍的主人親自將這把劍在我眼前折斷,那么交易才達成。我喜歡看名劍折斷,很有意思不是嗎?”那閣主古怪地笑了,笑聲嘶啞,陰森森的:“只要你此刻將劍折斷,這一萬五千兩便歸你了。你可還要同我交易?” 他拍了拍手,便有隨從抬來數(shù)個木箱一并打開,赫然是一萬五千兩白銀。 鏡頑有些怔忡,他知道一萬五千兩是個天價,但并不知道一萬五千兩是這么的多,他看了看擺在眼前的木箱,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周遮。 對于持劍之人,劍與性命無異。這把劍自他出生時便放在他身旁了,也許是父母留的遺物。師父如何勸他,他都不曾放下,一路持著此劍修行,其實分外愛惜。 他以為典當不過是將此劍易主,沒想到是要親自折斷。鏡頑本就蒼白的臉色現(xiàn)下更為白了幾分。 他長久地凝視這把劍,再度愛惜地輕觸了觸,便抬頭果斷道:“可以?!?/br> 閣主笑了:“那么現(xiàn)下便折斷罷。” 鏡頑低頭,左手撫上劍身緩緩收緊,劍刃鋒利,他手心剎那便涌出血色。他不斷收緊左手,右手執(zhí)劍,閉眼一用力將劍決然折斷。 刺耳的劍鳴聲響起,鏡頑頭痛欲裂,閣主大笑不止,連連嘆道:“好!好!果然是寶劍,折斷的聲音甚為動聽。斷劍留下,這些銀兩歸你了?!?/br> 有仆人迅速上前,從他手中接過和著血色的斷劍。鏡頑最后看一眼那把長劍,斷了的劍好似失去所有鋒利,如同朽木一般死寂。 他終于放下了那把劍,以這樣未曾設想的方式。 鏡頑的左手鮮血淋漓,隱隱顫抖,仍舊守禮地彎腰道了謝。 “這么多銀兩,你一個人也拿不走,我差人送你罷。”閣主實在好奇,到底是何事要一個連拒多次的出家人今日一把折斷自己的用劍來換取錢財。 鏡頑也不推脫:“多謝閣主?!?/br> 仆人們便抬著箱子跟在他身后,他先請仆人們將這些抬進暖花閣內(nèi)院,潦草地扯了塊帕子將手纏上便去請鸞娘。 聽人來通報那和尚又來了,鸞娘無奈地下來,想著這次必要把話說清楚,不拿出一萬五千兩是帶不走凝心。 可她到了內(nèi)院,看了看周遭擺的滿滿當當?shù)臄?shù)箱白銀,也還是愣住了。 她這些年風風雨雨什么場面沒見過,但這和尚帶著這么多銀兩來青樓的場面她委實沒見過,她驚疑不定:“小師父,你這是?” “按暖花閣規(guī)矩,若在花會之前,出三倍的價錢便可買斷魁首。貧僧來此替凝心贖身?!彼潇o地答道,鸞娘驚訝不已,居然真的是來替凝心贖身的。 出于習慣,她仔仔細細地查看了銀兩,確是真金白銀,她簡直不可置信:“小師父,你這是從哪兒來的錢?” 鏡頑以為她是擔心此錢來路不明便輕聲解釋道:“這些銀兩都是貧僧從正途得來的,施主不必擔心。” 她不擔心,她慣會看人,瞧得出眼前這和尚是個面冷心熱的。她只是想不通,暖花閣立此規(guī)矩已久,但從未有人踐行?,F(xiàn)下卻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她眼前,這天下倒真有癡情人花了天價來為心上人贖身,而那癡情人竟還是一個和尚。 她不過是為了打發(fā)他才說的,根本沒想過他真的癡情至此。 “小師父,你可決定了?這可是一萬五千兩,一旦交出,可就不予退還了?!丙[娘合上木箱,走上前提醒道。 “是,請將凝心的身契予貧僧罷。”鏡頑倒是斬釘截鐵。 “好!爽快?!丙[娘轉身便去暗閣里取了那鎖上的身契,她下樓時見那僧人面色蒼白,仍舊靜靜站著,十分耐心,又想到凝心的賭局,一時之間竟有些不忍。 但她始終是看著凝心長大的,前頭便是康莊大道,她沒理由壞了凝心的好事。 “小師父,給。”她還是掛上了招牌的殷勤笑容,看那僧人珍重地收下那身契,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滿意地合上。 他拿著那身契緩步走到一旁的銀燭前,毫不猶豫地借火點燃了那紙身契。 “小師父!”鸞娘驚呼出聲:“你這是何意?” 那紙在火燭里一點點化為灰燼,殘余的火星翻涌,不慎燒紅了鏡頑的指尖,銀燭花晃,映照他的容顏,那僧人只是含笑望著那灰燼,低聲道:“從此她便自由了?!?/br> 鸞娘心驚,一萬五千兩買來一紙灰燼,換她從此自由。凝心好運氣,這份真心就連鸞娘這個常年在風月場混跡得鐵石心腸的人,瞧了也頗為動容??墒?,凝心卻是一心要進王府的,她不過是騙這個和尚的。 “那施主,貧僧現(xiàn)下可去尋凝心了罷?” “她……”鸞娘欲言又止,抬頭便見惜玉正端著水在門后偷聽,便使了眼色命惜玉去叫凝心速速起來收拾。 “稍等,她懶得很,還未起呢。”鸞娘一個勁打哈哈,鏡頑倒是并未多疑,道了聲好就安靜等待著。 不過一盞茶功夫,惜玉向凝心稟報后迅速替她更衣梳妝,掩去滿身的歡愛痕跡,這才下去請請鏡頑移步。 凝心聽到鏡頑來尋她之時是有片刻的慌亂的,昨夜她才同承嘉王行了事,不一會承嘉王就要派人來接她了。鏡頑卻在此刻來了,她本想問鸞娘為何放她進來,但念著鏡頑在等待也只得按下。 她想,不若今日就向他剖白,講清楚一切原委。 可當她看見他,她便明白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鏡頑依然一身白袍,今日卻未持劍,只是臉色蒼白,左手上纏了些布。他伸出右手,疏冷的一張臉上是難得的溫柔,含笑喚她:“凝心,我來娶你了,跟我走吧?!?/br> 第一次他沒有叫她施主,溫柔喚她的名,鋒利的眉眼溢滿溫柔,像秋漓湖里清澈的水一層層蕩開漣漪。 凝心的心中霎時悔愧交加,她強打起精神,佯做無事道:“鏡頑,你這是說什么?你是出家之人,又怎能娶妻?” 時間仿佛凝固了,他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中,那干凈溫柔的笑容從鏡頑的臉上一點點褪去,他僵硬地看著她,下意識想去撫劍,卻又摸了個空,臉上有種隱隱的茫然。 凝心一顆心被針扎一般,卻還故意夸張笑道:“我之前同承嘉王鬧別扭,才一時傷心以為自己喜歡你。你應該沒有當真罷?說來也要多謝你,昨日那句頑笑話被承嘉王聽了去,他才明白了對我的心意,今日便來迎我?!?/br> 她沒有辦法,她不能說自己只是把他當做賭局里的一枚棋子,她只能編了個謊言使自己看起來沒那么卑鄙。 “你喜歡的其實是他?”鏡頑怔怔問道,緩慢地收回手。 “是。”凝心其實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仍舊強迫自己正視他。 她以為鏡頑會失態(tài),會怒斥她。但那雙眼卻只是終于從迷惘中掙脫,他再度輕笑起來,定定看著她良久,那笑容像是一面被強行拼起的碎鏡,明明是漂亮的卻千瘡百孔,他輕聲道:“這樣啊。” 半晌又如夢初醒般,有些遲緩地在身上四處摸索著,只摸到一串檀木佛珠:“貧僧身無長物,倒是沒有可以拿得出手的賀禮?!?/br> “不必了,心意到了便可。”凝心強撐著,收緊手指,長長的指甲深深陷進rou里,那樣的刺痛卻抵不住心頭泛濫的酸楚。 他摸了摸那佛珠,還是慢慢收了起來,輕輕垂下手,平和地看著她道:“那便恭喜你嫁與如意郎君。之前的事還望施主別放在心上。” “我自是不會放在心上?!彼龔娦Φ?。 “那貧僧先行告辭了?!彼p手合十彎腰對她行了一禮。 “那就不送了?!蹦牡吐暤?,那僧人已轉身平靜地穿過這醉生夢死之地。他一身白袍,周遭皆是鶯歌燕舞、男女調(diào)笑聲,他卻好像隔絕了這一切,獨赴圣地一般朝前走去。 那干凈的白袍消失在她的視野中,凝心才驚覺自己這樣望了許久,狠狠閉眼,正了神色回房。 她還未發(fā)覺,她的指甲嵌得那樣深卻還未松開緊握的手。 凝心坐在梳妝鏡前,不斷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事,起碼他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是為了賭局接近他的。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姑娘,承嘉王的轎子已到門外了?!毕в駚矸A。 “知道了,我待會就下去?!蹦目粗R中的自己,正要再妝飾一下。 鸞娘卻推門而入:“凝心,方才那和尚來了,他……” “鸞娘?!蹦牟辉冈偬崞痃R頑,立刻打斷她:“別再我面前提他了,承嘉王的轎子已到了,我馬上就要進王府了?!?/br> 鸞娘一時安靜下來,轉而道:“王府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樣好,凝心你可想清楚了?!?/br> “我想清楚了,再沒有比那更好的去處,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了,鸞娘你不為我高興嗎?”凝心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她聽,語氣隱隱激動起來。 “高興,當然為你高興。但若是王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回來同我說,你畢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會放任你不管的。”鸞娘撫了撫她的發(fā),苦口婆心道。 凝心滿不在乎地笑:“王府之中還能有什么不好,鸞娘你就少cao心罷,我要走了?!?/br> “去罷。” 鸞娘無可奈何,這深宮大院又豈是凝心想的這么簡單的,但愿承嘉王待她好罷。 鏡頑慢慢地走出暖花閣,呆呆地停在一旁的小巷里。 其實凝心一直在騙他,他一直隱隱感覺得到。 只是他動了心,不忍見她皺眉難過。 他騙自己,也許她是真心的。 如今不過是預料之中罷了,她果真是騙他的,她喜歡的另有其人,自己不過是她難過時的無聊消遣。 可是她卻又真的曾擋在他身前,也真的解下衣衫說要將自己交給他。 為何?他想不明白。 不一會兒,他便見一頂大紅的花轎停在暖花閣門口,他看著凝心由婢女扶著,滿面春風地踏上花轎。 痛嗎?是會痛的啊。手上的傷好似這時才發(fā)作,他左手隱隱顫抖起來。鏡頑仍舊站著一動不動,兀自扯起嘴角。 罷了,這是凝心喜歡的人,她要嫁與她的如意郎君,他應當恭喜的。 鏡頑緩慢地合起手掌,那纏著紗布的左手還隱隱作痛。他目送著那頂簡陋的花轎,對著那遠去的花轎珍重地行了一禮。 但愿她同心愛之人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凝心坐在轎中,看著這簡陋的花轎,十分嫌棄。但她又不由想到破廟那日,她被綁著在佛像面前同鏡頑拜了三拜。 夫妻對拜,才謂成親罷。 她現(xiàn)下就是一個送進去的妾室,自然是沒法拜堂的。 她的思緒飄散,總是落在鏡頑身上。 半晌她搖搖頭,否決自己。 想什么呢?佛祖可不保姻緣。佛前拜堂,還是同佛門子弟,這可是大不敬啊。她與鏡頑又怎能算成親呢? 將近傍晚,鏡頑緩慢地走過熱鬧的街道,人群喧嘩,他茫然地走過這座熟悉的鎮(zhèn)子。 一夕之間,他好似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放下了那把長劍,可凝心的喜歡卻也是錯覺。 她帶他看紅塵花月,而后輕輕笑著告訴他只是頑笑罷了。 他因她看懂萬物有靈,卻看不懂她。 他為之放下劍的人,現(xiàn)下又當放下了。 情愛之苦是什么樣的苦?他一直想知道,難道會比那些飽受災鍋的百姓之苦更苦嗎?如今他終于知道了,愛恨難斷,各有各的苦,又怎可如此傲慢地去比較? 他停在一座酒家前,像一座受了風吹雨打的石橋,店中的客人們都在不斷飲酒,有人爛醉如泥,癡癡傻笑,狀若癲狂。 他也很想嘗一嘗,是不是真的可以一醉解千愁。 他已叛離師門了,是可以飲酒的,但他最終只是靜靜離去了。 重回濟法寺之時,他只是想請師父解惑。 他勘不破,情愛幻滅,怎會真的只在一夕之間? 他信誓旦旦地對師父道只爭朝夕,如今確如曇花一現(xiàn)。 云心見他失魂落魄地回寺,也是驚異不已。鏡頑依舊臉色蒼白,左手上纏了紗,也未曾持著那把從不離身的長劍。 “鏡頑怎么了?”云心上前關切問道。 “師兄,我沒事。師父何在?”鏡頑看向他,聲音極低,仿佛十分虛弱。 “師父在寢屋休息,你去罷?!痹菩呐呐乃募纭?/br> “師兄同我一起去罷,這些日子勞師兄費心了?!辩R頑沖他輕輕一笑,云心卻更詫異了,鏡頑不甚愛笑,總是板著一張臉,此刻笑起來分明十分動人,然而云心卻只感覺到他的悲傷。 “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