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出門逛街，男人的神情比平時放松了不少，不再是整日愁眉不展地苦著臉，兇得叫人難以親近。二人對話雖然不多，一來二去只是問他合不合身，喜不喜歡，卻著實(shí)讓男孩松了口氣，沒有了平日里的提心吊膽。

    米爾斯路過一家老牌的童裝店，在門口停下腳步看了許久，隨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進(jìn)去。

    “您好，麻煩您拿一套尺碼6Y　M號的水兵服。”方才挑選睡衣的時候，男人都是讓艾什自己試穿挑選，到了這里卻直截了當(dāng)?shù)?，報出了尺碼和款式。

    輕飄飄的藍(lán)色翻領(lǐng)鑲著一條金邊，高貴優(yōu)雅；深藍(lán)的領(lǐng)結(jié)，搭配著小巧別致的海軍圓帽，襯得男孩俏皮可愛。只不過男孩似乎比記憶中高了些，也更瘦了些，袖子和褲腿稍稍顯短。

    “這位先生，實(shí)在抱歉，適合七歲孩子的尺碼賣完了……”

    “那要不就算了……”

    “我……我喜歡的……”艾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偷瞄了一眼鏡子里，男人臉上遺憾的表情，鼓起勇氣堅定地重復(fù)道：“我喜歡這件……”

    男人立刻移開了視線，冷冷地道：“麻煩您幫我包起來。”

    回家的時候，男孩習(xí)慣性地去開副駕駛室的門，卻聽到男人冷冰冰的語氣道：“到后座去?！?/br>
    男孩心想，一定是剛才在服裝店的任性，惹得男人不高興了，便識趣地一言不發(fā)，上了后座。

    冷淡的態(tài)度持續(xù)了一整晚，快要下雨了，大片的黑云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遠(yuǎn)處又傳來幾聲令人不安的悶雷。

    雨終究沒有落下來。轉(zhuǎn)眼就到了周日的晚上，艾什這才想起來，同意書還沒簽字。

    晚餐時間，男人卻提了個奇怪的要求，讓男孩穿著新買的睡衣下樓。

    在餐桌上，男孩面前擺著一個午餐盒，他甚至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時候，為他準(zhǔn)備好了第二天的午飯。

    “吃完?！蹦腥说恼Z氣冷漠，見男孩沒有動作，伸手打開了餐盒。里面是兩個三明治，分量十足。

    艾什被這異常的低氣壓嚇到了，不敢有任何質(zhì)疑，男孩抓起三明治送進(jìn)了嘴里。

    是洋薊的味道。接著還有芹菜，和苦瓜。相比之下胡蘿卜已經(jīng)是其中最容易下咽的食物了。但此刻所有這些近乎全生的蔬菜都混合著濃郁刺鼻的黃芥末醬，才吃了兩口，男孩已經(jīng)忍不住開始反胃。

    “全部吃完，否則饒不了你?！蹦腥送秮礓J利的眼神，眼神中又燃起那藏不住的怒火。

    艾什感到鼻尖一陣酸楚，淚珠不由自主地落在桌面上。為什么自己要遭受這樣的待遇，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折磨自己。

    男孩吃得很急，不等多嚼幾下就囫圇下肚，可即使這樣，打了一個飽嗝兒之后，嘴里依舊被那些惡心的味道充斥著。兩個三明治對男孩來說實(shí)在太多，可男孩不敢求饒，他知道即使求了，也不會改變結(jié)果。

    也許是菜葉上的水分，也許是因?yàn)榻懔酸u汁，面包變得濕爛，男孩又硬塞了半個進(jìn)肚子里，終于忍不住沖進(jìn)了盥洗室，對著馬桶將胃里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艾什難受得逼出了眼淚，胃里已經(jīng)掏空，反胃的感覺卻仍是不依不饒，口中一片苦澀，竟是吐出了膽汁。聽到身后響起男人的腳步聲，艾什痛苦地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流淚道：“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同意……為什么啊……我又做錯了什么……”

    男人并不急著回答，徑直上前拽著睡衣上，帶著一對貓耳朵的帽子，將男孩拖入了淋浴間，打開花灑照著男孩的臉沖水。艾什難受極了，覺得自己簡直要喘不過氣來，雙手胡亂地在身前擺弄阻擋。男孩的腦海中閃過那天挑選睡衣時的場景，回想起那日男人平靜的態(tài)度與溫和的口吻，就好似那晚他躺在男人身旁，指尖的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微弱但又真真切切，直抵內(nèi)心。人在越寒冷的時候，就越是珍惜轉(zhuǎn)瞬即逝的溫暖。哪怕就連這一點(diǎn)點(diǎn)暖，也帶著自欺欺人的成份。

    直到一身睡衣完全被冷水淋濕，男人這才將艾什拎了出來，又一路拖到了庭院里。

    “你知不知道，10月3號是什么日子？”

    男孩慌忙地?fù)u頭，他絲毫不明白這場無妄之災(zāi)從何而來，更不明白和這普通的日期有何關(guān)聯(lián)。

    “是啊，你這冷血的人渣，殺過的人太多了……根本記不起來吧？”

    艾什瞪大了雙眼，忽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為什么周五那天，他一回到家就看到男人喝得大醉；明白了為什么男人要帶他去買衣服。這一切都和父親節(jié)那天一樣，男人要他感同身受，那種平凡而可貴的幸福被生生奪走、撕碎的痛楚。

    他痛哭著跪伏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對不起……我原本不知道的……”

    “那天是塞繆爾下葬的日子……”米爾斯哭得聲音都顫抖了，“你們這些該死的畜生……折磨了他那么久……最后竟然連他哪一天死的，都不記得?！?/br>
    男孩被吊在車庫門口，身上濕漉漉的睡衣被硬生生扯開，剝下，像屠宰一頭野獸。男人揮舞著皮帶

    抽打在艾什身上，沾了水的身子抽起皮帶格外的疼，每一下都好似要硬生生扯下一塊皮膚。紫紅的鞭痕很快爬滿了男孩全身，不僅是屁股，還有胸前、后背、手臂和雙腿，如同纏繞著紫色的復(fù)仇巨蟒，緩慢地折磨著它的獵物。

    “我從前也是這樣……給我的小家伙買新衣服，為他準(zhǔn)備午餐，陪他一起旅行……”

    米爾斯哭著跪倒在地上，繼續(xù)著控訴：“你殺了他，你毀了我的家庭！你這骯臟的畜生，永遠(yuǎn)都休想擁有家人，就算你夢寐以求，你也不配被愛！”男人激動地又站起身來，捏著男孩的下巴迫使他直視自己：“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天是誰把我拖上了二樓？你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假裝成他，睡在我身邊！你以為這樣裝可憐、博同情就能讓我原諒你嗎？你以為你做這點(diǎn)小小補(bǔ)償，就可以贖罪了，免于良心的譴責(zé)，重新開始人生嗎？！”

    艾什淚如泉涌，哭得快要喘不過氣，嘴里一遍遍地念著：“對不起……對不起……”他實(shí)在不敢奢望什么原諒，也不知道該如何彌補(bǔ)他所犯下的過錯。他終于明白，贖罪的路遠(yuǎn)比他所想的要痛苦得多。此刻他寧愿自己笨一點(diǎn)，笨得沒心沒肺、無知無覺，也不想這樣明明白白地體會著撕心裂肺的每一分煎熬。

    米爾斯將男孩放下，拿出了那套水兵服。艾什立刻意識到將要發(fā)生的事，哭喊著求男人不要這樣做。

    “這是我買給小家伙的，你沒有資格穿它。”說完，就當(dāng)著艾什的面點(diǎn)燃了衣袖、衣角，丟在地上。那張同意書也同樣被送入熊熊火焰。

    秋日的夜風(fēng)吹得艾什渾身凍得發(fā)抖，本能般地靠近了那團(tuán)火。冷風(fēng)吹得他格外清醒，他看著那跳動的火焰，仿佛看到往日的美夢都在這火焰中慢慢化為灰燼。艾什頹然地癱坐在地上，不由得感嘆，那么好看的一件衣服，燒起來竟也這樣快。他無端端地聯(lián)想到那天晚上，如果自己再貪心一點(diǎn)，握住了男人的手，躺在他到懷里，是不是就可以，把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溫暖握得久一點(diǎn)？

    艾什心想，自己以后都不會再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