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艾什如往常一樣來到中庭，卻意外地沒見到羅爾斯，花房里也不見他的身影。男孩覺得這十分不尋常，詢問了其他病人之后，得知男人午餐之后就去了療養(yǎng)院的后山。艾什看了眼手環(huán)上的時間，已是下午三點，如果只是去散個步，這顯然太久了。男孩的心里隱隱地有些不安。

    “也許他只是看風(fēng)景太入迷了，忘了和我約好的時間了……”艾什安慰著自己，一邊有些沮喪地往回走，羅爾斯的爽約不免令他有些失望。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和他才見過兩次面而已，根本連熟人都算不上。“就算爽約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吧……我和他不過才剛認(rèn)識而已?！笨杉幢闳绱?，艾什卻也無可否認(rèn)，羅爾斯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氣質(zhì)。

    那午后陽光一般溫暖的笑容，體貼入微的觀察力，還有言談舉止間無處不在的溫柔，讓艾什感到無比親切，忍不住想要靠近。男孩回想起了短暫相處時的一幕幕，想起了羅爾斯摸著自己的頭，對他說“你是個好孩子”；又想起那天，男人輕柔又細(xì)致地替自己抹藥膏。

    就在這時，艾什忽然記起，那天在羅爾斯房間里的時候，他注意到了桌上的瓶瓶罐罐。男孩的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預(yù)感，直覺告訴他，羅爾斯遇到了危險，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男人突然發(fā)病了。

    “明明是他爽約在先，憑什么要我擔(dān)心他呢？”男孩對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有些生氣，但與此同時，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里冒了出來：“可是如果他真的需要幫助，真的在等我呢？”男孩停下了腳步，抬頭一看，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療養(yǎng)院的后花園。那個小小的疑問，令男孩感到心頭一陣莫名的刺痛。雖然男孩知道，擅自離開療養(yǎng)院是不被允許的，可他忽然意識到，絕不能讓過去的遺憾重演，無論如何，自己應(yīng)該去找他。

    療養(yǎng)院畢竟不是什么戒備森嚴(yán)的監(jiān)獄，艾什翻過一道低矮的鐵柵欄，成功地溜了出去。

    “先生——上校先生——”艾什穿行在林間，一邊大聲呼喚著羅爾斯。聲嘶力竭的呼喊回蕩在山谷里，卻久久沒有回應(yīng)。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男孩感到越發(fā)的焦急與不安，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林間泥地上的腳印雜亂無章，又因為落葉的遮蓋，蹤跡時常中斷。盡管有諸多困難，艾什依舊努力辨認(rèn)著，那些看起來較為清晰，且下陷較深的腳印。男孩的心意終于得到了回應(yīng)，不遠(yuǎn)處落滿楓葉的小土坡下，發(fā)出了些許“窸窸窣窣”的響動。

    艾什急忙滑至坡底，果然看到羅爾斯蜷曲著身子倒在落葉堆里。羅爾斯面色慘白、毫無血色，表情十分痛苦，一只手緊捂著胸口，男孩的直覺告訴他，這應(yīng)該是心臟方面的疾病。他從男人的大衣外側(cè)口袋翻出了幾個小藥瓶，雖然沒有多少醫(yī)學(xué)知識，但是自學(xué)的化學(xué)課程還是幫他認(rèn)識了不少藥物成分。

    “Nitro……Nitrogly！”男孩在其中一只藥瓶的成分表里找到了硝酸甘油，這是一種治療心臟衰竭的藥物。艾什急忙取出一劑，喂羅爾斯服下。片刻之后，男人的表情終于舒緩了一些，慢慢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你啊……小家伙……”羅爾斯虛弱地喘著粗氣，“真是抱歉，我沒有準(zhǔn)時回去見你……”

    “先生——”艾什抱住了眼前的男人，哽咽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二人平安無事地回到了療養(yǎng)院，由醫(yī)生安排，對羅爾斯進(jìn)行了一次快速的檢查。

    臨近返程的集合時間，艾什仍有些放心不下羅爾斯，憑著記憶來到了他的房間外。沒等他敲門，就聽到了房內(nèi)的交談聲。

    “羅爾斯，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男人的反應(yīng)十分冷淡：“不能再什么？”

    “你不能再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了！你必須聯(lián)系他！”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做了個深呼吸，繼續(xù)解釋道，“人造組織的老化情況比預(yù)想的更嚴(yán)重。”男子盡量維持著冷靜的語氣，透著無奈與堅決，“只有他最了解你的狀況。你得讓他回來，給你做手術(shù)。”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蹦腥藝@了口氣，“我們已經(jīng)多年沒有聯(lián)絡(luò)了。我之前昏迷的時候，他不也沒有出現(xiàn)嗎。而且我也不想再……”

    “你這自暴自棄的混蛋！”身穿白袍的男子激動地罵道，“如果莉莉知道，你這么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她會有多傷心？！”

    “我警告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耳朵貼在門邊的男孩，被突然的一聲怒吼，嚇得跌坐在了地上。

    察覺到了門外的異動，醫(yī)生立刻按下開關(guān)，打開了門，怒視著倒在地上，正揉著屁股的小男孩。

    艾什被嚇了一跳，急忙擺手，說道：“我……我什么也沒聽見……”

    醫(yī)生將男孩拽進(jìn)了房間，板著臉訓(xùn)斥道：“偷聽和撒謊都不是什么好習(xí)慣?！蹦凶由踔赁燮鹆诵涔?。

    “馬歇爾！”羅爾斯制止了他。男子聳了聳肩，“你知道，我從來都對還童犯沒有任何好感?！彪x開前，又補上了一句，“上校，這世上，總還是有在乎你的人……別讓他們傷心了。等您考慮清楚，就告訴我?！?/br>
    醫(yī)生走后，羅爾斯沖著男孩招了招手，“過來……”男人滿眼笑意地望著艾什，“沒什么好怕的，我現(xiàn)在可沒有力氣教訓(xùn)你?！?/br>
    艾什被男人抱起來，坐到了床上，為剛才發(fā)生的事一陣臉紅：“對不起……”

    羅爾斯輕輕撫摸男孩的背，安撫道：“為什么要道歉呢？今天是你救了我呀。謝謝你……小家伙?！?/br>
    艾什無法掩飾對剛才那段對話的在意，問道：“你……生了什么??？”

    “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男孩一個字都聽不進(jìn)去，他直直地望著男人的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白鲬?zhàn)時發(fā)生了一些意外，一塊彈片擊中了我……”

    莉莉是誰？直覺告訴艾什，她一定與那棵甜橙樹有關(guān)。

    “所以我的心臟，有一部分……”

    “那棵樹，是為了……”男孩忍不住脫口而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又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與失禮，“啊，對不起……我有點好奇……你說過它對你很重要……”

    羅爾斯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外面正是甜橙樹那翠綠的樹冠。“是為了我的兒子……我在他出生那年種下的?！?/br>
    艾什的心中有些失落，他這才深深地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羅爾斯。他不知道羅爾斯的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他所愛的人，莉莉……還有他的兒子都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男人對自己的溫柔態(tài)度，是否只是出于對妻兒的情感投射。

    教堂鐘聲響起，艾什趕忙從男人的懷里鉆出來，跳下了床，倉促地向他道別：“對不起，我……我該走了，集合的時間到了，再見……”

    之后的一天晚上，艾什做了個噩夢。他在一間，墻面上鋪滿了顯示屏的房間里，槍擊案的畫面在屏幕上不斷地循環(huán)播放著，他想伸手施救，卻被隔絕在屏幕之外。

    利亞姆坐在約定的地點，等著和艾什一起遠(yuǎn)走高飛。然而他等來的卻是幫派的殺手，在一陣無差別的掃射之后，青年倒地不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青年仍然堅信他的戀人會來赴約，始終手握著機(jī)票和證件，直到血液干涸，眼神凝固。

    艾什帶著滿面淚痕從夢里醒來，他忽然明白了，羅爾斯的身上那種熟悉的感覺從何而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那一抹他早該想起，又早該忘記的微笑，和利亞姆何其相似。

    艾什開始刻意避開與羅爾斯的見面，甚至拿花房的清閑工作與同伴交換，以免再見到他。男孩覺得這樣對彼此都好，他不應(yīng)該貪戀不屬于他的溫柔，不該利用羅爾斯對自己的好感，來滿足心中深埋已久的，對利亞姆的思念。他更深知自己無法回應(yīng)這份好感，他無法成為任何人的替代品，更沒有資格那樣做，手背上的銀色字母時刻提醒著他，自己終究只是一個罪犯，不值得任何人的愛。

    就這樣過了兩個禮拜，直到第三次男孩從中庭路過，卻無視了自己的問候，羅爾斯終于忍耐不住，“怒氣沖沖”地找到了麥克斯，向他“控訴”男孩近來的表現(xiàn)是何等無禮。

    “拜托您給我一個下午的時間，我一定要好好地親自教訓(xùn)他一頓?！?/br>
    麥克斯先生欣然同意了這項請求，他認(rèn)為一次嚴(yán)厲的懲罰，非常有助于讓一個目中無人的小還童犯，學(xué)會謙卑和禮貌。

    羅爾斯板著臉，拉著男孩的手離開。等麥克斯走遠(yuǎn)之后，羅爾斯立刻抱起男孩，上了停在療養(yǎng)院門口的車，讓司機(jī)載著他們前往郊外的州立森林公園。

    “先生……”艾什惴惴不安地開了口，“就算要揍我的屁股，也不用跑這么遠(yuǎn)吧？”

    “你就這么想挨揍嗎？”羅爾斯拿出圍巾裹在男孩的脖子上，“要不要再添件外套？湖邊風(fēng)大，可能會有點冷?！?/br>
    艾什帶著滿心的困惑達(dá)到了目的地，推開車門的那一刻，他終于確信，男人并沒有打算教訓(xùn)他。在湖邊的大草坪上，聚集了數(shù)十對家長，帶著他們的孩子來這兒放風(fēng)箏。

    “可是，我以為……”艾什的話還沒說完，羅爾斯已經(jīng)把一只巨大的黑天鵝塞到了男孩的手上。

    “上次是你幫助了我，這回就讓我?guī)椭惆伞！?/br>
    “準(zhǔn)備……跑！”艾什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沖下草坡，隨即聽到羅爾斯在身后大喊：“放手！”

    男孩松開手的同時仰天張望，只見天鵝振翅，逆著風(fēng)沖上云霄。風(fēng)力作用下，風(fēng)箏上黑色的羽片竟依次翻轉(zhuǎn)過來，從頭到尾蛻變成了一只白天鵝。

    眼前的景象美得讓艾什說不出話來，那純白的羽翼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宛如新生。

    羅爾斯手持線輪走到男孩身旁，“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就讓它們一起飛走吧。”

    艾什深受感動，又不自覺地落下熱淚?！跋壬鷮ξ姨昧恕裎疫@樣的人，不值得……”

    “再說這樣的話，我看就真的有必要，帶你去公園門口的懲戒室一趟了?！绷_爾斯加重了語氣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知道艾什以前是什么樣的人，我認(rèn)識的艾什，是一個努力改過自新的好孩子，這就足夠了。過去的事情，沒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可如果，我以前做了數(shù)不清的壞事呢？如果我根本不值得被原諒，不值得第二次機(jī)會呢？”艾什緊緊抓著羅爾斯的手，哽咽道：“如果先生知道了我的過去……”

    羅爾斯松開了線輪，蹲下身來抱住了男孩：“如果你不能學(xué)會原諒自己，就永遠(yuǎn)無法擺脫過去的黑羽。你已經(jīng)接受了還童刑，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艾什雙手環(huán)住羅爾斯的脖子，伏在男人的肩頭痛哭起來：“還不夠！還不夠！嗚嗚嗚……”

    羅爾斯抬手在男孩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幾下，問道：“這樣夠了嗎？”

    艾什壓抑了不知多久的痛苦與掙扎，化為此刻毫無顧忌的嚎啕痛哭，徹底釋放了出來。

    男孩哭得累了，就掛在羅爾斯的肩頭沉入夢鄉(xiāng)。男人拍了拍他的屁股也沒能把男孩叫醒，于是無奈地將他抱上了車，好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

    回到療養(yǎng)院的時候，看到艾什雙眼都哭腫了，臉紅到了耳朵尖，所有人都相信，男孩被狠狠地教訓(xùn)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