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安茲抱著燈。 從他的腳下開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骸骨。在過去的許多天里,他都曾在這里徘徊,一具一具地尋找著,辨認著。安茲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可以一個一個的捧起那些顱骨,試圖從空洞的眼窩中分辨出那位故去的友人的目光,從那些歡笑的日子中撿起碎片,填補出一段破碎的記憶:然而現實竟然是如此可笑,可笑就可笑在食腦者的尸骸腐爛后根本就沒有顱骨,而他明知那時游戲中根本沒有“眼神”也沒有“表情”,卻依然執(zhí)著于以一種毫不可靠的方法來追索一項必然為謬的答案——這無疑是荒謬絕倫,這些不會說話的沉默者自然連那機會也不給他一個。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心底有個聲音這么說道。你已經在這里徘徊多久了?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時間正在白白流逝嗎?你的生命不是無窮的。把時間消磨在此地,躊躇不前,真的有意義嗎? ……夠了,夠了。安茲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恨你。無上至尊哆嗦著從衣服中摸出那本日記本,在光下攤開。 在安茲的視線中那些紙頁上的字跡似乎在飛快地淡退,飛舞的字跡像小蟲,在光下四散逃竄,窸窸窣窣的避開光芒,鉆進四周深深的黑暗,在不知不覺中爬滿安茲的身體。他越來越看不清這本日記上的字了,可直到現在,他依舊不愿意讓迪米烏哥斯來幫助自己:因為安茲總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實,仿佛只有他一個人被困在這扭曲的世界里…… 對啊,分別的時候,雅兒貝德哭得很傷心。因為安茲說,這里沒有翠玉錄的痕跡,然后雅兒貝德便哭了。可是安茲知道自己在說謊,他費力的吞下謊言,接著被哽的再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他努力地想要安慰雅兒貝德,可是雅兒貝德只是抱著他大哭。她的眼淚都流盡了,而安茲是被擁抱著的那個人,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甚至無法分辨出雅兒貝德是因為什么而傷心——或許他真的已經瘋了。 當時雅兒貝德說了什么來著? 他不太記得了。但當他從雅兒貝德懷抱中往外看去時,卻看到了迪米烏哥斯的表情……冷冰冰的。那像是一種讓安茲害怕的表情,迪米烏哥斯在對著某個人表現出不加掩飾的冷漠。在一開始的幾天中,安茲怕極了:可最后迪米烏哥斯并沒有說什么。只是跟著他在這里游蕩。惡魔只是默默地凝視著他在這里漫無目的的翻找,追索著似有似無的痕跡。 他沒有對迪米烏哥斯說謊。但他也只是沒有說謊話罷了。 安茲閉上眼睛。靜謐的黑暗。他能聽到遠遠地傳來一些呼嘯。耳中似乎也有蚊蟲亂飛的嗡嗡聲。但他的心非常靜。許多亂舞的,交纏的心緒繞著他的腦袋,但心上的那層外殼把所有的一切都拒之門外。日記本似乎也融化了。他躺在地上。蜷縮著。燈光在眼皮上留下朦朧的感覺。 事已至此。他和遺骸們睡在一起。 他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擔心自己一開口就是“我恨你”。他能和守護者們在一起的日子正在飛快的流逝,但安茲卻仍舊不由自主地陷入泥淖之中。 為什么? 安茲緊閉雙眼。他想抓住身下的骨頭。 他曾經是那么的堅信,歲月并不會使他和伙伴們之間的友誼褪色:無論是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同伴們都會應著召喚而現身,因為他們曾經一起經歷過那么多不可磨滅的故事,一起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刻骨銘心的記憶。怎么會有人忘掉同伴?他怎么可能是那唯一一個執(zhí)著于找到朋友的人? ……所以這絕對不可能是翠玉錄啊。那怎么可能呢? 因為他遲到了嗎,僅僅是因為他遲來了一步,于是他的朋友們便為自己的人生烙印上了新的旅程,然后結識嶄新的朋友,遇到嶄新的“不可替代之人”,怡然自得地走完了自己的命運,只把他一個人丟在身后捧著殘骸流淚嗎? 不可能。 不可能。 那本日記中的每一個字都被安茲刻在了腦海中。他拼命回想。 有沒有哪怕一個字提到了過去的事情?提到了納薩力克,提到了安茲·烏爾·恭? 沒有。 有沒有哪怕一個字提到了過去的朋友?提到了飛鼠,提到了鈴木悟? 沒有。 這個記錄了日記的人,有沒有哪怕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是在緬懷過去,思念過去的友人和家人,希望重新找到他們? 沒有。 所以這怎么可能是翠玉錄呢? 這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他通過一樣的游戲穿越到這個世界。他拋下了過去,選擇直面未來。他在漫長的旅程中結識了全新的朋友,有了新的羈絆,新的依靠,他組建了新的公會,怡然自得地度過了一生。然后他消失了,留下一本廢紙,這滿滿一本的廢紙也只不過是恰好被安茲撿到了而已。安茲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他究竟是離開了還是死了,是被誰殺掉了,他的遺骸是不是也一樣沉睡在這里,因為這絕對不是翠玉錄。 翠玉錄怎么可能忘了?當安茲一個人和納薩力克的孩子們在一起苦苦追尋的時候,為什么他的同伴可以就這樣拋下過去的一切,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過上全新的生活,和一些陌生人建立起新的羈絆,收獲新的友誼,度過與安茲全然無關的幸福時光,然后無憂無慮的消失呢?! 翠玉錄怎么可能忘掉他。他的同伴怎么可能忘掉他。 如果是翠玉錄桑,他一定會……會等我吧? 會嗎? 如果是翠玉錄桑,在日記本里寫滿了每天的實驗流程,孜孜不倦地探索著煉金術的奧秘,欣喜又驕傲的書寫下新的故事和傳說,還有自己的進展。將最崇敬的碑文和已知的知識全部記下,這是翠玉錄會做的事……吧? 明明一起度過了那么多美好的時光,怎么會有人那么冷漠,轉頭就拋下昔日的同伴,去過上舒舒服服的新生活,最后把依舊在苦苦等待的大家都忘掉……不,不是大家,是把那最后且唯一的一人忘掉…… 因,因為有了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仍然在等待的人被排到后面去了嗎?因為生命中重要的東西越來越多,直到心裝不下的時候,就把已經不怎么想的起來的人丟出去,為新的朋友,新的愛人騰出空間嗎? 沉重到能夠把自己拖入地獄的心臟,放在別人的天平上比羽毛還要輕,無非是一吹就散的東西,是嗎?因為已經過上了幸福的日子,追尋過去的記憶就失去了意義。至于被留在過去的人怎么想,既然大家都已經走了……所以那個人也能自己走出來,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嗎?明明那么乖巧的等待著,努力地想要成為讓大家都喜歡,都可以信賴的人,最后還是被留在了孤獨的地方,而那些朋友們則在歡歡喜喜地過著屬于自己的生活,因為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因為是“必須放在優(yōu)先位的事情”,因為“每個人都有比游戲更加重要的事務”,是這樣的嗎? 在異世界也是這樣的嗎? 日記本上,被涂改掉的地方有很多——不,不要再想了。如果坦率地承認飛鼠是被拋棄的,是可以被遺忘的人,或許我也能夠心安理得的忘掉大家了吧?那種熟悉的口吻,那種優(yōu)美的筆觸,那些伴隨著文字徐徐浮現,宛如昨日的身影,想必也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附屬品。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把想象中的“翠玉錄”添加在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陌生人身上,是我為了能讓自己獲得滿足而幻想出來的東西。只不過啊,在發(fā)現原主根本不在意過去后,我的心也一起死掉了。雖然大家也都做過類似的事情,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誰都沒能留到最后。原因當然也是不特定的,不如說是什么理由都可以,無論是寂寞還是惱火,這樣的心情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我是被遺忘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被誰寫在自己的人生里。但大家絕對不會拋下我一個人不管,大家不是這樣的人!哪怕再怎么用心地呵護過去,真情實意的盼望呼喚都不會再回來,只要能夠開啟新的人生就直接把飛鼠忘在腦后,我心愛的伙伴們不會這么殘忍!我不能接受那么美好的大家被牽強附會在這樣可惡的人身上……所以我的心壞掉了,我也死掉了……是我做錯了。 就是這樣。 所以我當然也不在意最后發(fā)生了什么。 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 兩百年的功夫,這樣的日記想必也不止一本。說不定在另外的哪一本會提到……不。不是這樣的。人并不是為了單純地記錄每一天而寫日記,而是把珍貴的回憶保留下來。那些愉快地度過了漫長生命的人,突然決定向下一切前去冒險也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也有被殺掉的可能性,但既然不是翠玉錄桑,那和安茲又有什么關系,和飛鼠又有什么關系…… 肯定不是的…… * 迪米烏哥斯聽到的是慘叫聲。那聲音來自他的主人。 “把我的伙伴還回來啊!你這個騙子??!你對他做了什么??!你把他帶到哪里去了!!” 像是要把心情化作淋漓的鮮血一起灑在這片寂靜的骸骨上,主人在黑暗之中孤獨的摸索著,大喊著,滿懷憤怒,滿懷痛苦。 “我恨你!你怎么可以這樣!玷污我的同伴??!你怎么可以奪走我的朋友?。∧阍趺纯梢源鄹乃墓适拢。∵€回來?。“盐业呐笥堰€回來?。 ?/br> 這樣的主人讓迪米烏哥斯感到恐懼。 只有在這件事情上,作為被創(chuàng)造者的惡魔完完全全無能為力。 那是一個與迪米烏哥斯全然無關的世界,在此時此地回蕩著的是異界的嚎泣。無論是憤怒,還是悲傷,都有他毫無關系。而迪米烏哥斯亦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嗚……” 無上至尊像是絕望至極,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安茲趴在骸骨上,朝著惡魔的方向扭過頭來。他張望著,朝著看不清的地方小聲念著。 “迪米,迪米……” ——惡魔跪倒在主人身邊。安茲哽咽著,他的聲音已經沙啞的幾乎聽不出原音。無上至尊的神色倦怠了,他疲憊的垂下了眼睛,臉上沾滿了淚痕。安茲抓著迪米烏哥斯的脊背,任由惡魔擁抱他,親吻他。 “翠玉錄,翠玉錄?!?/br> 安茲咬著牙齒。他多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他多希望有誰能夠把他所想的一切都推翻。可他絕對不能讓守護者們來成為這個人。 “我不明白啊,迪米烏哥斯……” 主人只是反反復復地重復著。 迪米烏哥斯也無法明白。安茲大人不愿意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 “我要沒有時間了,迪米烏哥斯,可是為什么……我想不明白,為什么翠玉錄桑會……” 主人渴望著同伴們。安茲大人一直以來都默默忍受這孤獨。那么究竟是為什么?惡魔在內心深處煩躁的甩動著尾巴。 “因為無上至尊們都變成人類,離開了您嗎?” “你……你說什么?” 主人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他掙扎地想要從守護者的臂膀間掙脫出去。 “我……我……” “安茲大人,我知道,”迪米烏哥斯把主人按倒在身下,主人在他的雙臂間抱緊了自己纖細的身體,“其他的那些至尊大人們——都已經走了!他們是不是已經變成人類,回到人類中去了?” “別過來,迪米,你別過來!” 安茲害怕的推著迪米烏哥斯。為什么迪米烏哥斯會知道?他,他該怎么辦? “安茲大人……”迪米烏哥斯像是對安茲絕望了一般看著他。 “不要……別過來……!” 安茲發(fā)動了卷軸,接著摔倒在雪地里。他以為自己已經無限深入地底,實際上卻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高處。飄舞的雪花在石林間掀起朦朧的白色,從湖面上傳來的寒氣與雪花裹挾的冰冷讓安茲感到全身都在一點點凝固,只有臉頰和手指guntang的像是要燒起來。他努力地爬起來朝著外面跑去,卻發(fā)現這里是懸崖。 “安茲大人!求您了,不要走……” 迪米烏哥斯也跟著瞬移而來,跪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惡魔看著他,安茲站在懸崖邊上。 為什么——他竟然會感覺心中有一絲暢快? 安茲怔怔地看著迪米烏哥斯。他有些聽不清迪米烏哥斯在說什么。 他好像已經不再在乎自己的身份了。是什么都好。是什么都無所謂。 既然被迪米烏哥斯知道了也沒關系,是這樣嗎?迪米烏哥斯總是能夠看穿他的秘密,可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當守護者說出那一句話的瞬間,他只感到恐慌:可在那一陣驚恐之后,留下的卻是輕飄飄的釋然。 ——因為迪米烏哥斯捅破了他一直以來竭力掩飾,想讓自己忘記的“事實”。 所有的人,塔其桑也好,翠玉錄桑也好,大家都已經走了。 回到現實生活中,作為人類而活著。 哪怕有多少種可能性,安茲也必須告訴自己:幾乎所有的人,或許就是所有的人,都是選擇了人類的正常生活而離他遠去了。而人類的特點就是會慢慢忘記過去。 在那短暫的生命中,人類是會選擇長久的固守已經不會再增加的快樂,還是去追尋新的幸福? 我知道,大家都已經走了。而且,我已經永遠都看不到他們了。 除了飛鼠以外的所有人,都會作為普通人類在鈴木悟所生活的普通社會中度過一生,然后他們化為塵土,就此消散。而對于飛鼠自己而言,所能守住的也只是記憶。只有記憶。 他所恐慌的其實是,要在無窮的生命中無限的懷念那些過去的美好時光:現在連他也不再擁有永恒,如果連他都走了,誰來記住安茲烏爾恭的大家?如果所有的東西都埋葬在時間中,那么鈴木悟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說到底,他果然只是……害怕孤獨。被拋棄是很孤獨的。死亡也是很孤獨的。同時他又擔心納薩力克的守護者們會繼續(xù)鈴木悟的命運,他太害怕了,他不想讓NPC們也淪落到固守著沒有人會回來的家,所以他才那么急切地想要找到同伴們,哪怕是一個也好,能夠在鈴木悟死去之后繼續(xù)—— 等等。 ……迪米烏哥斯在說什么? “……” 迪米烏哥斯直起上身。無論他說什么,主人都是那樣無動于衷。 那么,他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迪米……” 安茲猶豫的開口了。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一絲不對勁。 守護者只是鄭重其事的跪在那里。這是怎么了? “如果您認為屬下做錯了,”守護者朝著安茲垂下頭去,“那么還請準許屬下以死謝罪?!?/br> “迪米——” * 無上至尊焦急的按壓著迪米烏哥斯?jié)M是鮮血的脖頸。血液從裂口處流下,沾濕了守護者的襯衣,也沾濕了安茲的手。安茲看著滿手的血,可怖的猩紅在茫茫白雪之中分外刺眼。迪米烏哥斯只是顫抖著不發(fā)一言,只有那只被安茲揪住的耳朵垂了下去。 “你不許這樣!聽到了嗎?!” 安茲憤怒地看著迪米烏哥斯,一邊幫他擦拭著血跡。百級守護者并不會因為這點傷而死去,哪怕縱向的傷口幾乎割斷了半邊頸部。只是這一下將安茲完全喚醒了:他沒有想到,迪米烏哥斯真的會去死——他本應該想到的! “請您原諒,安茲大人……” “呼……原諒你了,原諒你了!你不要再這樣了……” 安茲跪坐在地上把迪米烏哥斯拉進懷里狠狠地抱了一下。如果這只惡魔要因為這種原因去死,那他寧愿坦白一切。 “……迪米烏哥斯?!?/br> 惡魔虔誠又迷茫的看著他的主人。無上至尊愛憐的看著他。又像是自暴自棄了的一笑。 “創(chuàng)造你們的世界,并不是我生活的地方。我也好,烏爾貝特桑也好,還有其他的所有人,都只是以人類的姿態(tài)活在一個唯有痛苦的地方?!?/br> 安茲嘆息著。 “那里才是我們原本應在的世界。我們也只不過是至于創(chuàng)造你們只是一個……偶然。” 雪花飛飛灑灑的落下。石林下的湖面上也覆蓋起了一層薄薄的蒼白。水越來越冷了。 “為什么?為什么無上至尊們要……” 迪米烏哥斯還不明白。 “我們所有人,終歸還是要回到人類中去的。迪米烏哥斯,我也只是個……被落下的人……只不過是因為作為人類的我失敗透頂而已。我只想盡可能地為大家留住你們,但是誰能想到現在會是這樣……” 安茲越說越輕。他的孩子惴惴不安地看著他。 “變成人類這件事,其實也沒什么可驚訝的。對我而言,無非是回歸了以前的狀態(tài)。那個碌碌無為,到最后也沒能挽留住一個朋友的我,只要繼續(xù)作為人類而存在,就遲早會迎來死亡。大家也都是一樣。無論是幸福還是不幸,這都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沒想到現在竟然能夠和你們生活在一起,我想……無論怎么說,都是這里比較幸福吧,或許有幾個人會不贊同,但絕大多數都是如此。” 只是很可惜,沒有人會來。 “被留在那邊的人,本來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所以死亡本身也不是什么……不可預料的事情。只是我終歸不想死掉,也不想離開你們。如果翠玉錄桑早已來到這里,又獲得了幸福的人生,接著離開或是自愿選擇了死亡,那我也沒什么……或許我只是,想到我可能真的會離開你們,所以才……” 其實這種話沒必要和迪米烏哥斯說,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安茲在心里慘然一笑。 “您和無上至尊們……在那里,在死后,還會……” “死后就什么都沒有了?!?/br> 安茲說。他想到那種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記得,完全空虛的狀態(tài),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 “在那里,死亡就是終點。那是唯一的一次死亡。死掉之后就…… 什么都沒有了。我就不存在了?!?/br> 迪米烏哥斯長久的僵住了。雪片在他的眼中慢慢融化。安茲想要摸摸他,卻被迪米烏哥斯抓住了手腕:惡魔像是從來沒有見到過一樣用一種詭異的目光重新打量著這蒼白的手。守護者的尾巴像是受凍一般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安茲大人,您會……死的。在那里?!?/br> 迪米烏哥斯低聲說道。 “而其他的無上至尊,還有烏爾貝特大人,他們都在那里……所有的至尊們都會死的。一旦死亡,烏爾貝特大人,就……就不存在了。” 守護者似乎是完全無法理解一樣低語著。安茲才意識到,迪米烏哥斯真的嚇壞了。 “而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迪米烏哥斯像個小孩子。 如果烏爾貝特大人沒有來到這個世界,那么他就會在另一個世界里作為人類而死去,然后永遠消失嗎? 永遠消失的意識是,再也不存在了嗎? 您呢?如果您沒有留下來,也會像烏爾貝特大人那樣死去嗎? 安茲無法回答守護者的疑問。他像是在對一個新生的孩童解釋衰老和死亡。而迪米烏哥斯是個不死生物。他可以一次次的死而復生,但是現在,安茲卻告訴他,他的造物主和戀人不過都是個人類,而且很快就會永遠消失——對于迪米烏哥斯而言,這個“永遠”并不是幾十年,幾百年,而是伴隨著惡魔永恒的生命,只要迪米烏哥斯存活一日便會持續(xù)下去的“永遠”。 “……” 看著安茲的表情,迪米烏哥斯全明白了。寶石像是要裂成碎片那樣顫抖著。 “安茲大人,您不會死的,我們會努力,您會繼續(xù)君臨我等之上,我們不會讓您,讓您離……如果您也不在了,請讓我們也一起去死吧!我們不需要沒有您的世界!” “不,迪米烏哥斯,聽我說!” 安茲按住迪米烏哥斯的肩膀。 “迪米烏哥斯,如果我死了……” ——在這臨門一腳的地方,安茲卻突然猶豫了。 今天,守護者的臉上從未有過如此多的困惑,動搖和恐懼。這完全是因為安茲。 他已經完全清楚,迪米烏哥斯對自己的愛戀有多么深重。那么即便如此,也要說那樣的話嗎? “……安茲大人,請您下令吧。” 迪米烏哥斯緩緩的說。 安茲的罪惡感突然涌出到了極限。心臟一跳一跳的抽痛著。 “第一,你不能說。所有的無上至尊都不在了?!?/br> 但是他不能不這么做。在此之前,安茲已經反反復復的思索了很久很久。關于這個命令。關于這個人選。 他必須為大墳墓留下點什么。可是這么做會傷害到他心愛的——最心愛的人。在過去的很多個夜晚,安茲輾轉反側,無法釋懷,一次又一次的試圖說服自己繼續(xù)回避這個話題。 但現在已經退無可退。他必須要命令迪米烏哥斯這么做。哪怕這可能會是安茲烏爾恭的最后一項指令,以他的死亡為前提。 “第二,你要繼續(xù)找下去。尋找其他無上至尊,為了納薩力克?!?/br> 安茲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是我的命令。迪米烏哥斯……接受它?!?/br> * “遵命,安茲大人。” 迪米烏哥斯虔誠的低下頭去。 在呼嘯的暴雪中,惡魔的心平靜而安定。 在最初的幾秒鐘里,主人微笑了。但現在,他唯一的主人和戀人在哭泣著,淚水落到他的肩頭。 迪米烏哥斯想,也許主人是在懺悔,懺悔自己為什么要親手為自己的愛人套上枷鎖,讓他永遠背負著詛咒生存下去。 ——尋找無上至尊已經成為空中樓閣,一張包裹空虛和絕望的織錦??芍魅艘琅f對那個最害怕被拋棄的守護者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只因為他不是自己的造物,也沒有被刻下愛的烙印:在智者們之間,這個守護者是最能斬斷情愛,為了“納薩力克”的利益而奔走下去的那個。潘多拉和雅兒貝德會因為追隨安茲而舍棄一切,但迪米烏哥斯會活下去繼續(xù)照顧整個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而他也必須活著。 但是迪米烏哥斯的心非常平靜。他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感謝我的主人。您確實是唯一的那位能夠拯救納薩力克的貴人?!?/br> 迪米烏哥斯輕輕舔掉了無上至尊臉上的淚水,抱著安茲站起來。主人哭得更厲害了:他環(huán)抱著迪米烏哥斯。冰涼的雪被熾熱的惡魔輕輕拍掉。迪米烏哥斯明白他摯愛的這位主人是在為他而哭泣,這一點已足以讓惡魔獻上所有的忠誠。 這又有什么不好?惡魔的心里唯有滿足。主人將自己的命運和迪米烏哥斯的命運牽在了一起,他多么希望能夠為主人效忠啊…… 何況,這是主人不得不做的事情。迪米烏哥斯并不后悔,他也知道安茲同樣不會后悔。 多么冷酷又溫柔的大人…… 安茲有些喘不過氣來了。他不后悔,但還是感到撕心裂肺的難過。 “我們回家吧,好嗎?” “我們不回納薩力克?!?/br> 迪米烏哥斯搖了搖頭。他抱著自己的主人。在安茲的眼中倒映出的不再是一個孩子,他已經永遠地被安茲改變了。 無論以后發(fā)生什么,他都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被安茲的羽翼所保護的守護者。而是反過來。 因此…… 安茲看了看他,把頭埋進了惡魔的頸窩。 “好?!?/br> * 在懸崖上只留下了一團火。在那團火光中,是安茲丟下的紙頁。 有什么東西被永久的燒掉了,火焰帶走了安茲心中的某一小塊,卻也同樣為他填補了嶄新的,溫暖的,能夠帶來光和熱的一塊。 鈴木悟牽著迪米烏哥斯的手小心翼翼地來到了這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