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她的懷抱
灰蒙蒙的石磚堆砌的拱門前,空氣都仿佛有了實體,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門前放了兩只狗盆,被舔得光亮,一只德國牧羊犬和一只有著銀黑雜毛的狼狗坐在鐵柵欄后,被粗硬的鐵鏈拴著。一個別著警棍的中年男人坐在門側(cè)的放哨亭里,另一個正嚴(yán)肅地辦理登記。他眉眼端正,兩條粗眉擰緊,擠出一道深溝。 終于完成了登記,冉辰和林鈺被帶到了等候室內(nèi),除了他們還有另一個女人。她鼻子眼睛通紅,正拿著手帕擦眼淚,不時發(fā)出一陣抽噎。他們找了個地方坐下,冉辰拍了拍林鈺的肩膀,順著他的背脊往下順,又握住他的手:“沒事的。” 林鈺臉色并不好看,額角沁出了一滴汗。他點頭:“我不怕。”過了一會兒回握住冉辰的手,又重復(fù)道,“我不怕?!?/br> 大廳的另一側(cè)是半面玻璃墻,這一邊柏木做的長臺下等間距的置放著凳子,正上方是一盞燈。玻璃的另一邊被分割成十來間隔間,其中一個隔間上方的燈亮了起來,正哭哭啼啼的女人立刻站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沖到了隔間前。 一個中年男人步履蹣跚地走進(jìn)了玻璃隔間,他的雙手被手銬控制著,身后跟著一名制服筆挺的預(yù)警。女人一看到他,眼淚就止住了,轉(zhuǎn)而憤怒地對男人控訴:“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怎么敢留下我們母女倆人,你怎么敢!” 男人沉默不語,畏畏縮縮地低下了頭。女人的罵聲愈演愈烈,將男人罵得狗血淋頭。當(dāng)她發(fā)誓自己不會讓男人再見到他的女兒時,男人終于情緒達(dá)到邊緣。他猛地趴在玻璃墻上,貼著傳聲孔哭喊,卻很快被預(yù)警拉開。 女人毅然決然地離開,徒留男人肚子跪在隔間內(nèi)哭嚎。 這一幕看在冉辰心里,他很不是滋味兒。他偷偷瞥了眼林鈺,見對方臉色蒼白,緊抿著嘴唇。他感覺林鈺的手心出了一層薄汗,于是用拇指輕輕撫摸著他的手背:“我在呢。” 林鈺緊繃的背脊緩緩放松,艱難地給了冉辰一個笑容。 時鐘上的長針一格一格轉(zhuǎn)動著,女人離去后便無人交談,指針轉(zhuǎn)動的聲音清晰沉重地震動著空氣。終于,其中一個隔間上的紅燈亮了起來,冉辰終于明白為什么很多用來告知急事的燈都是紅色。此刻那紅燈就像一灘刺眼的血跡,綻放在雪白的墻壁上。 林鈺站起來,肢體僵硬地向前挪了兩步,又回頭用力抱住冉辰:“我自己去。”他說完這句,就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探監(jiān)區(qū)域,站在那盞燈正下方。 很快,一個套著橙色寬松囚犯制服的女人走了出來。祝苗頭發(fā)凌亂,如同一團(tuán)枯草蓋在頭頂。她一雙無情干枯的眼睛下青黑一片,眼袋松垮垮地掛在臉上。她瘦了很多, 臉頰和四肢都凹陷下去,就像是在骨頭上掛了一張尸皮一半。過去她總愛掐著林鈺毆打他,現(xiàn)在那雙手就像枯枝爛節(jié),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褶皺,被金屬鐐銬禁錮在一起。 林鈺和她對視的一刻,突然感到一絲解脫。他直勾勾地凝視著祝苗的眼睛,他的身影映照在那雙烏黑無光的瞳孔中,他沒有從中看到自己的畏懼或是服從。 祝苗已經(jīng)無法給他帶來任何恐懼。她的手臂看上去一只手就能折斷,脖子上痕著一道道皺紋,皮膚下流淌著的青筋脆弱易碎。相反,林鈺已經(jīng)比她高了一個頭,能輕易地俯視這個佝僂老婦。 林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以來想要逃避的東西變得那么的孱弱不堪。他不會回到那個狹窄的衣柜里了,不再會有人掐著他的脖子對他吼叫,也不再有人在他獨自舔舐傷口時給他一個并不甜蜜的擁抱了。他不再害怕,甚至感到有些滑稽。 “祝苗?!绷肘曢_口,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祝苗睜大了眼睛,須臾后露出疲憊的笑容:“你來了?!?/br> 林鈺沉默不語,祝苗問:“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你從未來見過我,也沒給我寫過信...我不是在怪你,你、你怎么突然來見我了?” “你的問題好多,一個個來吧?!绷肘曊f,“我過得...還不錯,比起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好多了。”他忽略了祝苗悲哀的神色,繼續(xù)說,“我為什么不聯(lián)系你,你自己應(yīng)該心里也有數(shù),我就不多說了?!?/br> “哦,好、好?!弊C邕B連點頭,她猶豫片刻后指著坐在不遠(yuǎn)處的冉辰發(fā)問,“那位先生是你朋友嗎?” “不是,我不認(rèn)識他?!绷肘晸u頭,反問,“別問我了,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你知道的...我殺了人,還染上毒癮?!弊C绲椭^,焦慮地扣著自己的手指,“剛進(jìn)來就被扔到戒毒所里了,很有用,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犯毒癮了。后來我被關(guān)進(jìn)來——當(dāng)時判刑你不在,我殺人判了十年,還剩兩年。” 祝苗小心翼翼地抬頭偷偷瞥了林鈺一眼,繼續(xù)道:“不過我表現(xiàn)得不錯,所以明年應(yīng)該就能出獄了。到、到時候我出去了...我...”她頓了頓,試探著問,“我能去看看你嗎?” 林鈺不回答,她連忙補(bǔ)充:“我出去就會找工作的,不會要你養(yǎng)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你,行嗎?” 漫長的沉默后,林鈺點頭:“可以?!?/br> 祝苗得到首肯后眼前一亮,連面頰都染上了一層緋紅:“那、那你給我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到時候出來打給你吧?!?/br> 林鈺沒有拒絕,將一串號碼報出來。祝苗聽后,低著頭連著默念了四、五遍,眼里竟已泛出了淚花。林鈺問:“里面有電話嗎?” “???有的、有的。”祝苗點頭。 “我白天有課,你要是想打電話給我,盡量六點以后吧,不然我接不到?!绷肘曊f。 祝苗發(fā)出一聲像是拗?jǐn)嗫葜λ频穆曇?,頓時泣不成聲。她深深凹陷的眼眶里盛滿了淚水,嘴唇不停顫抖著,什么都說不出來。林鈺也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等著時間一點點過去。 終于面會時間結(jié)束,祝苗戀戀不舍地盯著林鈺,將右手貼在了玻璃墻上。林鈺呆呆望著女人骨瘦嶙峋的手心,回過神時也將手貼了上去。他的手大了兩、三圈,看上去也是健康白皙的。祝苗被帶走,他孤自望著兩人隔著一層玻璃貼在一起的手心,發(fā)了許久的呆。 - 回家的路上,林鈺一言不發(fā),到家后便一頭栽進(jìn)沙發(fā)里,將腦袋埋在靠枕之間一動不動。冉辰有些頭疼,也不知道怎么開口,只好泡了兩杯茶,坐在他身邊。 感受到身側(cè)沙發(fā)凹陷,林鈺微微動了下手指。良久,從枕頭縫隙中擠出甕里甕氣的聲音:“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什么感覺?”冉辰反問。 “就是...感覺一切都無所謂了。”林鈺說,“也不是無所謂,就是覺得好像任何東西都不能傷害我了。” “你是說突然就不怕了?”冉辰換了個說法,見林鈺點頭后,他思考了一會兒,答道,“我小時候突發(fā)奇想要給自己臥室換燈泡,結(jié)果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來,把手腕給摔扭了,特別疼。后來我就變得特別怕高,具體怕到什么程度呢?你給我看高樓大廈的照片,我都會大吼大叫的程度。” “我一直覺得要是有一天我得自己爬上高樓,那我一定會死在樓梯上?!比匠娇粗巴?,鴨蛋一般橙黃色的太陽逐漸隱沒在地平線的另一頭,庭院里的池塘上波光粼粼,像是灑滿了花瓣。不知什么時候池邊停了一群野鳥,一堆雛鳥跟在成鳥身后,拒不肯下水。成鳥挨個啄它們的腦袋,將雛鳥一只只推入池子里。雛鳥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卻撲騰撲騰浮了起來,開始在池塘里嬉戲玩耍。 “但后來有一次,我得出國,必須坐飛機(jī)?!比匠秸f,“當(dāng)時我不記得怎么的,我就往外看了一眼,云在我腳底下,太陽就在好像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就想:啊,一點都不可怕?!?/br> “從那次以后我就不怕高了,甚至想想以前怕高的經(jīng)歷,都還是覺得好笑?!比匠讲唤冻鲆荒嘈?。 林鈺轉(zhuǎn)過頭,上下打量著冉辰:“你也怕過東西啊。” “當(dāng)然,誰會沒有害怕的東西呢。”冉辰笑道。 “嗯,以前我媽經(jīng)常打我、餓我。”林鈺抱著抱枕,趴在沙發(fā)上。他兩條小腿勾起,輕快地回蕩著,“所以我這次去見她的時候其實做了很久心理準(zhǔn)備。我怕我一見到她,她要是再對我發(fā)瘋,掐我脖子、打我怎么辦?我心里那些恐懼一定又會爬出來,我就會更怕她了??墒俏也荒懿黄鹨娝?,不然這種恐懼得跟我一輩子的。” 他頓了頓:“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一點都不怕她了。” 冉辰挑眉,聽他繼續(xù)說:“我發(fā)現(xiàn)她沒我高,手也比我小一圈。我這么高,她現(xiàn)在一定沒辦法把我塞進(jìn)衣櫥了,那么無力的手也無法打我了?!彼秸f越開心,騰的一下坐起身來,抱住冉辰興高采烈地說,“我不怕她了,冉辰,你聽我說,我不怕她了!” 林鈺松開冉辰,又躺回沙發(fā)上,雙手伸向天花板小幅揮動,像是在試圖抓住空氣。他不復(fù)方才的欣喜,平靜地說:“她那么瘦,那么小,但我記得她的懷抱是溫暖的?!彼p輕將雙手交叉,搭在胸前,“你知道嗎?那種人的懷里也是暖的啊。” 冉辰湊近他,親了親他的鼻尖,問:“我的懷里也是溫暖的,我能抱抱你嗎?” 林鈺沒有回答,而是伸手摟住冉辰的身體。兩人的胸膛靠在一起,有力的心跳彼此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