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尼格日勒很久沒上這望樓來了，起碼有快二十年，以前他剛來金倉的時(shí)候，代勒很喜歡抓著他跑到上面來玩，那時(shí)候兩個(gè)人都很很小，很喜歡一邊俯瞰金倉城一邊說些放眼天下的大話。如今代勒都死得只剩下一座墳了。

    樓上沒有侍衛(wèi)，只有一位侍女守候，見到一位鐵甲騎士，很柔順地行了個(gè)禮，引他進(jìn)入屋內(nèi)。

    屋內(nèi)燭火明亮，白云公主深夜嚴(yán)妝，華彩絢爛，端坐于書岸前，她正急急地在桌上寫些什么，一點(diǎn)也沒發(fā)現(xiàn)烏尼格日勒到了。

    “小烏樂?！笔膛p聲提醒。

    “啊，舅舅來了，”公主一邊寫字一邊抬頭，“請(qǐng)等我……”她悠然輕快的語調(diào)兀然一凝，目光緊緊地收束在烏尼格日勒的身上。

    烏尼格日勒也不再隱瞞，摘下面甲，與她對(duì)視。

    小云一語不發(fā)地盯著他，突然間勃然大怒，她倏忽站起，把前一刻還在寫的筆墨全部掃在地上，差點(diǎn)要將桌子都給掀翻了。

    “阿達(dá)孟和這個(gè)懦弱小人！”她氣急了，面容都漲得通紅，狠狠地把手里的筆朝烏尼格日勒摔去。

    烏尼格日勒沒說話，側(cè)身避過墨水，又伸手輕巧地接住了毛筆。

    小云見狀更是大發(fā)脾氣，抬手胡亂把桌面上的書籍筆記全部甩到地面上，最后抓起硯臺(tái)，發(fā)狠似的砸在地上。

    烏尼格日勒從沒見她發(fā)這么大的火，她氣得渾身都在抖，眼睛里似乎都要哭了。她一語不發(fā)地瞪著烏尼格日勒，表情恨得幾乎像下一刻就要?dú)⑺浪?，整個(gè)面龐燃燒得通紅。

    烏尼格日勒走近幾步，把筆給她重新放回桌面上，神情低低的，很安靜。

    一時(shí)間，房間里靜得只聽見小云劇烈的喘息。

    烏尼格日勒低下頭，避開小云的眼神，而等他再抬眼看小云，雖然還在生氣，幾步之間，她表情上卻已冷靜了下來。

    “行了，是將軍來也很好?！彼匦伦讼聛?，一臉若無其事，就好像片刻之前的失態(tài)不過是無稽之談，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對(duì)侍女吩咐到，“出去給將軍倒杯茶。”

    烏尼格日勒瞧著侍女走開，心知小云是有意支開她，于是又轉(zhuǎn)過臉仔細(xì)看小云。小云也正看著他，臉上神情被掩飾得一絲不亂，只有一雙眼睛發(fā)紅。

    “原來我舅舅談都不想跟我談呀?！毙≡拼瓜卵燮?，嬌聲抱怨。

    烏尼格日勒解下佩刀，放在桌面上，在她對(duì)面坐下來，“你想讓他和你談什么？”

    小云瞥他一眼，烏尼格日勒不等她答話，又問：“嘎哲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殺得了他？”

    小云一愣，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略有些不高興地道：“這么久的事……我要?dú)⑺?，是為了活命；他要?dú)⑽?，只不過是為了欺負(fù)我和我哥哥，那肯定死的是他。”

    小云一筆輕輕帶過，烏尼格日勒卻知道事實(shí)遠(yuǎn)不是這樣輕易，十三歲的女孩，就算是乾元，也無法輕易殺死一位成年男性，何況哈答斤的嘎哲一貫是出色的戰(zhàn)士。

    “哎呀，我舅舅不會(huì)以為我也在想著怎么殺掉他吧？”小云天真地撅起嘴，“他這么害怕？”說著就咯咯地笑了起來。

    “夠了?！睘跄岣袢绽胀蝗淮驍嗨男β暎袂榈?，“不要再裝了。”

    小云撐了片刻，才忽然撐不住似的，把臉上那些飛揚(yáng)的嬌媚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地淡了下去。她不笑的時(shí)候神情很冷肅。

    她靜了半晌，蹲下去把她剛剛掃落在地的書冊(cè)給一一撿起來。

    “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談?wù)?，可惜他沒這個(gè)膽量。”小云平靜地說，她把書冊(cè)抹平，整齊地放回桌面上，“稅務(wù)，商業(yè)，以及近年兩地農(nóng)業(yè)收成……我能搬得動(dòng)的都帶來了?！?/br>
    “你以為你父親、你的祖父沒有試圖和他談過嗎？”烏尼格日勒平靜地反問。

    “我知道，但我還想再試試?！毙≡铺拱祝活D，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氣?！?/br>
    “那你不問我是來做什么的？”烏尼格日勒一挑眉。

    聞言，小云噗嗤一笑，“阿薩，你當(dāng)我是傻的嗎？我一見你面就猜到你要來干什么啦?！彼@回是真的在笑，一雙眼睛彎起來，像天上的月亮。

    看見她笑，烏尼格日勒卻一怔，神情沉了下來，“你……”

    “我知道，你是來殺我的?！毙≡普Z調(diào)輕巧，像小鳥在樹枝上跳，她笑得甜甜的，“所以除了生氣，我還有點(diǎn)難過?！?/br>
    這回卻換烏尼格日勒垂下眼簾，“你不問我為什么？”

    “我問你干什么？他是我阿瑪?shù)牡艿苎?。”小云扭過頭盯著窗戶紙，“再說了，你不是都說過了，你想回家。”

    “很好，代勒把你教得很好。”烏尼格日勒頷首。

    “也是你教的，阿薩。”小云看著他。

    烏尼格日勒盯著她的神情，忽然覺得有些不對(duì)，立刻問：“剛剛你讓那個(gè)侍女出去傳了什么話？”

    小云不笑了，甜柔的面龐上浮現(xiàn)起一絲刀光，“我要沙雅爾即刻進(jìn)攻。”

    “就算這樣，你也不一定殺得了孟和?！睘跄岣袢绽詹粣偟卣f。

    “我知道，可惜我不知道來的人是你，否則就會(huì)和沙雅爾約定好全力擊殺他，而不只是進(jìn)攻?！毙≡七z憾地講。

    “你覺得這樣能活命嗎？”烏尼格日勒站起來，冷冷地俯視她。

    “我肯定活不了，所以我也要他死！”小云毫不畏懼，斷然宣稱。

    烏尼格日勒被她的神情刺得一怒，“如果他也死了，那月升……”他猛然一頓，一股訝然從心底升起。

    小云看他神情，立刻意識(shí)到他想到了，她笑了笑，輕快地講：“如果我們都死了，那能繼位的就只剩我那位十三歲的小堂妹了?！?/br>
    “你這是在賭。”烏尼格日勒的語氣松下來。

    “為什么不呢？我舅舅是肯定不會(huì)對(duì)靖國用兵，而萬一那位小姑娘和我們想得一樣呢？”小云的神情幾乎有點(diǎn)快樂，又有些咬牙切齒，“月神在上，月升聽天由命?！?/br>
    “我不會(huì)讓月升的命運(yùn)掌握在別人手中?！睘跄岣袢绽绽淅涞卣f，他抬手摸刀，“……我可以答應(yīng)你一件事?！?/br>
    小云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臉上短暫地略過一絲驚訝，隨即下定決心道：“不管是誰當(dāng)政，不要阻礙與靖國之間的通商往來?！?/br>
    烏尼格日勒神情平淡，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這樣看著她。

    “那行，那起碼不要關(guān)閉邊境。”小云咬牙。

    烏尼格日勒還是不說話。

    小云急了，跳起來抓住他的手臂，像小時(shí)候那樣搖晃著求饒：“阿薩，求你了，我知道你恨靖國，但是與靖國斷交完全沒有任何好處。就算我舅舅想做長生山里的王，也完全沒必要阻礙民間來往……“

    “民間來往，“烏尼格日勒打斷她，反問，“三十年前那樣嗎？”

    “那你以為阿達(dá)孟和他說隔絕就能真正與世隔絕嗎！他知道我們每年要和靖國換多少匹絲綢，多少石大米嗎！他以為就算我們不需要，靖國人會(huì)允許嗎？”小云冷笑。

    “靖國是豺狼和虎豹，你要是以為你能從他們嘴里搶下來東西，那就太天真了。”

    這句話激怒了小云，她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可十年前想從他們嘴里搶東西的不就是你們嗎？怎么，烏尼格日勒，你輸了一次之后就再也輸不起了嗎！”

    烏尼格日勒猛地轉(zhuǎn)頭，盯住她。

    小云一愣，神情閃了一下，迅速露出了驚惶的表情，手足無措地僵在了原地。

    烏尼格日勒吐出一口氣，他握住刀鞘，神情淡淡，似乎十分疲倦：“小公主，你最好還是說一個(gè)我能做到的?！?/br>
    小云半晌沒說話，烏尼格日勒抬頭去看她，她垂著眼，唇角都向下撇著。

    “阿薩對(duì)不起?！彼е鵀跄岣袢绽盏氖滞?，小小聲地說。

    就這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gè)蹲在樹底下哭的小公主，而烏尼格日勒從來都對(duì)他的小公主心軟。

    “你說吧，”他抬手幫她別起一縷鬢發(fā)，順勢看進(jìn)她眼底里，“你想要什么?！?/br>
    小云金棕色的眼像沉在湖底的水晶，那樣水波蕩漾。

    “阿薩，”她輕輕地喊，花瓣像是要從樹上落下來那樣，“別追查我的私庫。”

    烏尼格日勒愣住了，過了一會(huì)兒，他收回手。

    “王族私庫等同于國庫。”　烏尼格日勒的面容如冰雪般冷漠。

    月升王族經(jīng)年累積，金玉累累，比國庫都不遜色，何況小云一脈，王與王后早早離世，更有云中君的份兒，她的私庫怕是要叫人難以想象。

    小云也抬起眼看他，前一刻是烏尼格日勒看錯(cuò)了，她眼底并沒有花，只有一重一重厚厚的積雪蓋在金子上面。

    “說清楚，不然我立刻就殺了你?！睘跄岣袢绽胀蝗话蔚?，懸在小云的脖頸上。

    小云一動(dòng)不動(dòng)，面容如同雪山一般。

    烏尼格日勒瞇起眼，“你的王印，在阿勒吉那里，對(duì)吧？”他一字一句。

    話音剛落，他立刻收刀就走，小云卻撲了上來。

    “阿薩不要！”她用力扯住烏尼格日勒的臂膀，不讓他走。

    “你最好給我說清楚，不管是誰繼位，甚至沒有人繼位，都不可能不去找你哥哥要王印?！睘跄岣袢绽彰嫔?。

    “鑰匙不在我哥哥那！我早都已經(jīng)給人了！”小云氣急敗壞地吼道。

    烏尼格日勒神情巨變，回身抓住她的手，喝問到：“你給了誰？”

    小云不答，她雙目炯炯，里面一片雪亮，像山巔上跑過的閃電，“阿薩，是因?yàn)槲抑氨七^你，所以你現(xiàn)在也要這樣逼我嗎？”

    她的眼睛里為什么這么亮，烏尼格日勒有一瞬間疑心看見了太陽，“你是選擇相信我？還是相信你的舅舅或者你的meimei？”

    小云突然一愣，接著漸漸地，臉上的神情竟然慢慢收攏了起來，讓烏尼格日勒看得也心底發(fā)愣。他慢慢地松開她。

    “烏尼格日勒，你知道長生山那頭有什么嗎？”小云認(rèn)真地問。

    “黃沙?！?/br>
    只有月升是被長生山庇佑的福地，翻過重重山脈，與草場接壤的，是數(shù)千里綿延不絕的黃沙。

    小云卻搖搖頭，“不，不對(duì)，那邊過去還有國家?！?/br>
    烏尼格日勒眉頭微蹙，月升往西自然還有其他人煙，但大都是零散的聚落，有國家也是依靠綠洲為生的小國。

    “我在靖國的一本書上讀到過，長生山脈往西，越過沙漠，還有一片臨海的大陸，那里也有一個(gè)強(qiáng)盛的國家。三年前，我送了三支隊(duì)伍進(jìn)沙漠，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了，”她勾起嘴角，抬頭望向西方，“那個(gè)國家叫做大秦，它和靖國一樣富饒，買得起所有寶石和香料?！?/br>
    烏尼格日勒驚住了。

    小云猛地收住笑容，神色凝重，“但是開辟商路需要錢，月升這頭還要應(yīng)付靖國，我沒有足夠的錢一直送人過去，所以我也必須求著靖國和我們通商。月升絕對(duì)不能固守在長生山脈里，如果等大秦發(fā)現(xiàn)，焉知它不會(huì)變成另一個(gè)靖國呢？”

    小云握拳，言辭懇切，“阿薩，就算為了月升，你也不能答應(yīng)阿達(dá)孟和。月升可以不和靖國打仗，但是絕對(duì)不能縮在山里。山里的牧場早就養(yǎng)不活我們所有人了，總有一天我們也會(huì)變成惡狼。不走出去，月升只能坐在家里，吃自己的血rou?！?/br>
    烏尼格日勒久久沒有言語。

    “烏尼格日勒……”

    小云還想再說什么，卻見他突然反手握刀，把刀貼在額頭上，接著順勢跪下。烏尼格日勒垂下頭，卻把彎刀舉在小云的面前。這是古老的月升軍禮。

    “我的王?！睘跄岣袢绽疹~頭地，宣誓效忠。

    我的王。即使她不能真正坐在王座之上，她也是我的王。不因?yàn)樗俏业墓?，而因?yàn)樗且晃徽嬲耐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