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你回來了？”

    吳興一處宅院，杜窈窈聽婢女稟報(bào)，特意在門口迎接。

    “哎?！贝笊较铝笋R車，拎起手中的袋子示意，“姑娘，我還帶了些臘味回來?！?/br>
    “那真好，冬天做些什么臘rou、臘排骨可應(yīng)景了。”杜窈窈招呼大山進(jìn)門笑道。

    這是大山第二次去青州了。

    第一回是夏天他們初到吳興，杜窈窈請大山去青州變賣了原主婚前置辦的一所別院，加上手里零散的小金子，折成現(xiàn)銀，開了一家酒水小食鋪?zhàn)印?/br>
    這邊的生活穩(wěn)定后，杜窈窈讓大山去青州，給翠娘帶來自己還尚存人世的消息。

    這個(gè)可憐柔弱的古代女人，原文中女兒死后沒多久，她跟著逝世了。杜窈窈怕悲劇重演，冒著暴露的風(fēng)險(xiǎn)，提前打算。

    翠娘單純，但她相信翠娘聽完女兒的遭遇，會(huì)對眾人守口如瓶。

    沈階算守信，回京后放了宋行楷、杜氏和宋麟三人。如今他們也歸至青州。

    “京城鋪?zhàn)拥氖找?，你拿到了嗎？”杜窈窈問?/br>
    她當(dāng)初更換京城商鋪掌柜時(shí)，特意留了后招。若她身有不幸，鋪?zhàn)舆B同收益全部轉(zhuǎn)到翠娘名下。

    “拿到了，夫人帶我去聚寶財(cái)莊取的，共六百兩?！贝笊降?，“按姑娘的吩咐，一打三分，宋夫人那兩百，夫人兩百，我?guī)Щ貋韮砂?。”他從懷里掏出兩百兩銀票。

    “沒事，你收著吧?！倍篷厚翰涣咤X財(cái)，大山幫了她很多忙。她囑咐，“趕著年關(guān)，你給家中父母寄回去點(diǎn)?！?/br>
    “哪用得著這么多?！贝笊骄芙^，硬塞給杜窈窈一百，“我以前打獵一年，最多掙個(gè)幾十兩，收姑娘一百兩，當(dāng)我這兩年的工錢了?！?/br>
    “你太客氣了?！倍篷厚簺]勉強(qiáng)。兩人共事幾個(gè)月，大山“姑娘姑娘”地叫著，她沒叫他改口。

    男女之間，不想越過那條紅線，保持距離些好。

    “我娘以她的名義，把鋪?zhàn)咏唤o宋姑母管了嗎？”回房后，杜窈窈給大山倒杯茶，接著談?wù)隆?/br>
    大山“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抹了下嘴道：“嗯，都照姑娘的交代辦好了，宋公子負(fù)責(zé)管京城的鋪?zhàn)?，收益每年跟我們平分三份?！?/br>
    杜窈窈心不在焉地點(diǎn)點(diǎn)頭。

    她不會(huì)露面資助宋行楷，只能用這種方式減輕他的經(jīng)濟(jì)壓力。一個(gè)古現(xiàn)兩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公子，讓他出去做工養(yǎng)家糊口，未免太為難了了。

    宋行楷不比沈階，像沈階那種為達(dá)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哪怕出去乞討，他能混個(gè)丐幫幫主當(dāng)當(dāng)。

    大山也不是沈階，沈階喝茶總是慢悠悠地品，明明出身貧寒，富貴閑人的精髓他倒掌握得死死的。那姿態(tài)作派，一點(diǎn)不輸給簪纓世族的大家公子。

    跟他久了，杜窈窈見人牛飲茶水，不太習(xí)慣。

    “對了，姑娘。”大山忽想起一事，“沈相去了徐家莊，找到徐嬌父母，挖墳驗(yàn)尸?！?/br>
    “這樣？”杜窈窈驚訝，指尖在茶蓋上輕磕，琢磨道，“附和他的作風(fēng)，他懷疑徐嬌頂替那具水里的女尸？”

    “應(yīng)該是?！贝笊胶诎追置鞯难劬`出光彩，“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沈相見棺中尸體和徐嬌身份對得上，沒說什么離開了，并未找徐家二老麻煩。”

    “跟聰明人打交道嘛。”杜窈窈咕噥。

    這是她防沈階的一個(gè)招數(shù)，用了徐嬌身體，再從別處購買一具同齡的病死女尸放入棺中。

    沈階有疑心病，他最會(huì)從一點(diǎn)點(diǎn)線索里抽絲剝繭，窺到全貌。

    “還有件事，鬧得挺大?！贝笊接值挂槐韬韧?，感覺這茶清香，怪好喝的。姑娘喝茶的樣子也好看。

    “嗯？”杜窈窈慢慢啜了一口。

    “烏桓的廢王后，叫紅什么來著?！贝笊交貞洝?/br>
    “紅萼。”杜窈窈提醒。

    “對對對?！贝笊皆炔徽J(rèn)識(shí)“萼”字，他復(fù)述傳言，“沈相破劍南城后，向?yàn)趸缚珊股现G，誅殺廢王后。廢王后抱著嬤嬤的骨灰盒四處奔逃，被沈相的人逼到一處懸崖，無奈自盡?！?/br>
    杜窈窈面色平靜。她在吳興，聽過此事。

    大山津津有味地道：“廢王后跳崖之際，嘴里胡言亂語，一會(huì)兒叫青石對不起，一會(huì)兒直呼沈相姓名，說來生再不愛你?？珊孤犅?，臉都?xì)饩G了?！?/br>
    杜窈窈牽強(qiáng)一笑，推辭說累了，打發(fā)大山。

    房里剩一個(gè)人，她薄薄的指甲狠狠摳著案幾，含淚氣罵，“那么個(gè)狗男人，有什么值得好喜歡的！”

    不知罵紅萼、罵自己。

    –

    臘月一過，便是除夕。

    去年御史府里喜氣熱鬧，今年晉升丞相府，反而冷清廖落。

    女主人不在，男主人冷面閻王，下人們做事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觸到相公霉頭，被打個(gè)幾十大板、養(yǎng)傷半年。

    上回是管家，年過五旬的老人，相公命人險(xiǎn)些將他活活打死。

    起因是管家聽聞夫人逝世，擅作主張?jiān)诟喜贾渺`堂，懸掛白幡。相公回來氣得吐血，不準(zhǔn)任何人舉辦喪事。

    他病中迷亂地叫，夫人沒死！

    魔怔到如此地步，沈府的下人只得照做，當(dāng)作夫人還在府中那般行事。

    夫人的院子、寢房日日有人打理，趕到換季，婢女采買新樣的首飾和衣裳收在妝奩和柜子。

    連過年，廚娘照著去年除夕菜譜做了一桌子，可惜，沒有人吃。

    沈階醉醺醺地從宮宴回來。

    他換上杜窈窈從前給他做的紅色衣袍，大步推開寢房的門，“窈窈，窈窈……”

    習(xí)慣了沒有人回應(yīng)。

    房內(nèi)每晚照例掌燈。

    今夜挑起紗簾，屏風(fēng)后一道曼妙的身影。

    長發(fā)掩胸，細(xì)腰翹臀，略為豐腴。

    沈階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伸出手觸摸，又害怕地縮回。

    “窈窈，是你嗎？”

    對方不答。

    “窈窈，你回來了嗎？”沈階小心翼翼地探了兩步，目中升起奇異的光亮。

    女子靜止。

    他轉(zhuǎn)過屏風(fēng)，一把抱住縹渺的人影，欣喜若狂，“窈窈！”

    女子躬身跪下，盈盈一喚，“大人……”

    聲音嬌膩，不似杜窈窈的清靈。

    沈階心中一空，定睛。

    女子狹長的眼和紅艷的唇，竟是金枝。

    ——杜窈窈曾送他的貼身婢女。

    “你來這干什么？”他厲聲。

    金枝看沈階眼里的欣喜光彩一點(diǎn)點(diǎn)消散，最后沉寂為一潭幽深的死水。

    她怯怯地道：“奴婢想來幫夫人整理房間。”

    “你不是外院掃灑的婢女，誰準(zhǔn)你私自進(jìn)夫人的房間？”沈階有種被欺騙的暴怒，恨不得喊人把金枝拖出去亂棍打死。

    “奴婢、奴婢……”金枝原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半天說不出個(gè)所以然。

    “滾！”沈階強(qiáng)忍怒氣，不想在過節(jié)見血，“滾去莊子上，不要讓我在府里再看到你！”

    好歹青州過來的丫鬟，他很給情面了，若是尋常婢子，當(dāng)場丟出去發(fā)賣。

    他不能忍受別的女人窺伺他。

    杜窈窈會(huì)生氣、會(huì)吃醋。

    門從外邊合上，房里靜悄悄。

    他從柜子里找出一套杜窈窈的素白寢衣，抱著和衣躺在床上。

    小聲敘道：“窈窈，別生氣啊，我今晚很難受，不想沐浴了，你別嫌我。”

    他嗅著她寢衣殘留的余香，“窈窈，外面闔家團(tuán)圓，只有我、只有我一個(gè)形影單只……”

    “你去哪里了，你能不能聽到我說話？”

    “如果不在了，給我托個(gè)夢也好啊?！?/br>
    “你這么恨我嗎，你一輩子都不會(huì)原諒我嗎？”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gè)鼓囊的紅包，壓在她睡過的枕頭底下。

    “窈窈，這是今年的壓歲錢，答應(yīng)過你，要送到九十九歲，一年都不會(huì)少?！?/br>
    “我臘月里又給你定做了十幾套云錦做的紅裙子，想陪你回娘家……”

    “我保證，我再不會(huì)氣你、罵你、威脅你、強(qiáng)迫你……你回來看看我好不好？”

    “你給了我幸福的一年，忍心讓我痛苦一輩子嗎？”

    “我錯(cuò)了……”

    “老婆，我知道錯(cuò)了……”

    “求求你，回來吧……”

    –

    黑夜里可以借酒消沉，新年初始，免不了振作精神，官場應(yīng)酬。

    沈階作為百官之首，邀請極多，半個(gè)正月沒閑下來。

    到月底才來福王——楚得府上喝酒。

    宴上還有林書彥，三人一起。

    楚得新得一女，玉雪可愛。沈階逗了逗寶寶，總算露出點(diǎn)真摯笑容。

    “整日里苦大仇深，”楚得搖頭嘆息，“這就是孤家寡人?！?/br>
    “我可不是，”沈階夾了塊食案上的糯米藕片，香甜綿軟，他說，“孤家寡人，你該問問新帝?！?/br>
    孤家寡人固稱帝王，楚得看沈階差不離?！靶碌劭刹还鹿?，納了烏桓來的黑皮小公主，一連幾晚歇在人宮里。誰被衾凄涼，誰清楚?！?/br>
    沈階放下筷子，淡道：“今晚過來吃飯，不聊其他?！?/br>
    “你是家里沒長輩、沒主事的人?！背绵土艘宦暎奥犝f你除夕送走一個(gè)向你示好的婢女？”

    “王爺消息真是靈通?！绷謺鴱┞犇赣H談及此事，言語之間贊嘆沈階潔身自好。

    “我府上沒有你這邊那么多不規(guī)矩的人?！鄙螂A掃著四周衣發(fā)妖嬈、香風(fēng)飄裊的侍女。

    “你就是太守著自個(gè)了，男歡女愛，想開了就那么回事，越鉆牛角尖越痛苦?！背檬沁^來人，痛失所愛，一段時(shí)間，一個(gè)新歡，慢慢能走出陰霾。

    沈階回避這個(gè)話題，顧自斟酒不言。

    “傳聞林相公有意將孫女再許給你？”楚得不怕死地再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