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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人對己身記憶往往不太公平。 喜悅、歡欣輕易漫滅,而怫恚、忉怛者則倍常。鮮少緬懷前者,多出于懼怕:至思戀而懼思念,懼思戀而生憂怖;恒常重覽后者,猶施以濃妝盛飾,本相既已污濁,恨意便日日熬磨方寸,削人為厲。 恨火日復(fù)一日積蓄,就累成了兇戾。 謝拾以為族老做的最錯的處置便是令她抄經(jīng)禮佛,那并不能減損她的殺心與兇性,只讓她學(xué)會蟄伏,以及面帶慈悲地舉起屠刀。 十四歲前,她尚且是個含恨的人;十四歲后,她是只無法無天的鬼。 將滿十四歲的當夜,高空中星芒幽微,佛堂宛若泛于黑水之上的一葉扁舟。謝拾還未抄畢,燭花有氣無力地爍了爍,俶地一滅。她的腕子酸得快要整截墜脫,又記起與謝懷安約好在院子里吃長壽面,索性不折磨這條胳膊了。 她百無聊賴地等著,片晌聽到了步聲,想也不想便道:“今日怎么這么早?” “你在等誰!?” 謝拾始知不對,腦中“轟”地一聲巨響,接著就被整個從蒲團上拎起來。她發(fā)已很長,他揪緊末梢往下拽,頓然使她感到即將被剝離枕骨的惶恐。 ……謝承南! “你想見誰?” 謝拾兩膝磕在蒲團前,上身虛懸,恰似從根底彎折的蘆葦。她被迫仰望他,更覺屈辱憤懣:“我要見誰,與你何干?謝家主算是我的什么人,你管得著么?” “……我算你什么人?的確是什么人都算不得。”他無比溫和地道,“但很快便不是了。” 皎月極凈,佛堂很臟。很凈的光不近人情地灑進暗牖,刺戳著佛像呆板的悲憫面孔,釉彩脫落,面相斑駁,輾轉(zhuǎn)于明昧,就像笑出來的佛淚。笑她骨架太軟,四肢展開去、疊起來,擰得像水蛇。 這條蛇顫顫巍巍地爬過昏倒的男人,尾巴曳出很長很細的血線。它邊爬邊蛻去老死的皮,鮮生的rou在月光下泛著滲人的、髑髏般的霜白。佛堂里僵立著一個人,它拿陌生的目光望過去,有些依戀,有些恐懼,又有些陰毒。 他視若珍寶地抱起這條蛇,兩臂因憤怒和興奮而顫抖:“是我。我來……帶你走。” “……你帶我走?” “我?guī)阕摺!彼麤Q然道,“我要帶你走!” …… 煮壽面的約定做不得數(shù),但生辰禮固不可拖欠。謝拾枕著席,他蘸取丹砂,手勢細致輕柔地點、畫、描、抹。她半個人是紅的,密密匝匝的新痕舊創(chuàng)橫縱羅布,活似九江支流于中途被攔腰砍作幾段,故如何連綴才能別致精巧便成了難題。他落筆慎之又慎,毫铦仍不時鉤刮細口。謝拾不連貫地哼著南疆歌謠,他知她疼狠了,畫了一半便擱下筆。 謝拾乜斜畫好的一半,圖騰鬼火般綻在上頭,辨不出猙獰的疤痕。她滿意地合上眼,顯出冷漠的本性:“我學(xué)得怎么樣?” 偶爾施與的情義,于她來說就是輕飄的塵埃,只有持之以恒以溫情浸潤,才能在她心頭印上淺淡顏色。謝懷安憶起當初數(shù)月蹀躞,饜足中滋蔓出更多毚欲,卻又很感激上天予了她冷硬心腸:“只要你肯上心,無人能不受你掌控?!?/br> “這個‘無人不’并不包括你吧,懷安?” “……怎會無我?” 謝懷安喉結(jié)數(shù)度滾動,鴉睫下縱過極炙熱的癡狂。他抬手蓋住她柔婉的眉,半張容貌染著云雨后的酡紅,如設(shè)想般美妙甘醇。 “阿拾,”他在她入寐后低低道,“你永遠不會曉得,我每回見你心中是有多歡喜?!?/br> 又是多么地……憎惡。 一月后,謝懷安被指往榆州掌事。謝拾盡情探索女人身體的妙用,軀殼業(yè)已空空,便“名正言順”、貪得無厭地索取著替代血rou的精氣,既和少年yin樂,也與老叟交歡。她比妓女好用,愛折騰新鮮花樣,又很知趣,欲迎還拒地推阻幾下就玉成好事,且不撈嫖資。男人們仗著她是十惡不赦的魔星,自詡是在替天行道;若不幸被家里的女人覺察,就推脫說是妖女的毒咒逼得他們繳械。女人們發(fā)瘋地抽她、捏她、掐她,她只是哀切地嗚咽,又很痛快地在心里嘲諷她們的蠢笨,一筆一劃地記著帳。但日子是比往日好過的,總有那么幾個蠢貨以為抱團打滾就能做出情愛來,她只消躺下張腿,就能換來幾件冬衣和幾頓熱飯,實在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 她不會讓謝懷安知道—— 就在他抵達南云的前幾天,謝寧筠把她送給了幾個老得可當她祖父的族老。 這給了謝拾機會——一個要人命的機會。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 也是她第一次想殺光謝家所有人。 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 小佛堂的位置很偏僻,和里面住的人一般被丟到一旁自生自滅。不經(jīng)人干涉,它逍遙又孤獨地生長,雜草就頂出了石罅,仔細看還能尋得貍狌的行跡。 謝拾故地重游,心如止水。 從謝拾記事以來,這里有過三個“主人”,她之前是母親,她之后是榆州謝家唯二堪用的才俊——如今一死一瘋的懷字輩兩兄弟。 她在井邊的一棵樹里挖出當初厝的摹本,就地銷毀。 沈一守在佛堂外,雖訝異于她的舉動,但依舊不疑不問。謝拾把摹本毀得丁點不剩,道:“你今天過來,是打算和家主一五一十地把我做的好事倒出來,還是……給你的前主子報仇的?” “謝家劍侍從生到死忠于謝家,其次才忠于家主?!?/br> “愚忠真害人哪,你說是不是?忠心耿耿跟了認可的家主兩年,到頭來連這個‘忠’都未必是真的。若不是我那次在南疆壓制蠱蟲,你到死都會被蒙在鼓里吧?!?/br> 不過也比謝承南好些,至少還落不到束手待斃的下場。 刺殺謝承南格外順利,他沒有反抗,幾乎像是垂手撞上霜刃。謝拾五味雜陳地在他尸首邊多呆了一刻,也就是在這一刻的光景,一條養(yǎng)得肥碩的蠱蟲從他耳后爬出來,抽搐兩下就死了。謝懷安曾交給她據(jù)傳是母親留下的秘笈,她學(xué)得很快,卻辨不出這是何物,但有一點卻毋庸置疑:不論當年真相如何,必發(fā)于南疆。 成為教王隨侍后,她在府庫里知其真身,又多加鉆研,故在送謝懷安離開時一眼看破了沈一的異狀——也難為他還能活下來,興許還有人希望他靈光一現(xiàn),記起有關(guān)謝家秘卷的線索。 她這番話不只是在嘲諷沈一:“你來這兒侯著我,看來也是為了你的‘謝家’了?謝懷實于年前‘病故’,那便只余一個人選了?!?/br> “四公子懇請夫人入內(nèi)一敘,還望夫人——” “轉(zhuǎn)告謝懷溫,與人謀者必先利人,我沒興趣和一個藏頭縮尾的瘋子說話?!敝x拾道,“別叫我夫人,我怕我按不下火氣,先拿你真正的主人開刀?!?/br> “可事關(guān)謝家秘辛——” “明日謝懷安離府,我會再來,但事成與否端看謝懷溫的誠意。我有三個條件?!敝x拾瞥向漏了一條縫的木門,推演個中利弊,“明日謝懷安帶你赴約,我要你原原本本地把他們說的話、做的事復(fù)述給我聽,這是第一項,若是連這也做不到,別的就免談了。” 前腳離開謝家,后腳便飄了雨。她不疾不徐逆著多數(shù)的行人信步晃蕩,不知不覺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兩年過去,居然還散著兩三個賣糖的攤販。她鬼使神差地挑了幾樣,又依她對教王的印象,倩糖師傅吹了一只兔子。 …… 她又夢見母親的月琴了。 最初梵業(yè)的琴技說不上好,偶發(fā)閑情撥兩下,不成調(diào)子。謝承南批為“彈棉花”,她則反唇相譏,拿“謝大少爺也見過棉花”駁得人啞口無言。謝承南生于世家,少長于音律,不欲她以一手爛琴荼毒耳門,發(fā)誓教不會她彈一整闋曲子就放棄家主之位。后來他大抵忘得精光,她也從未完整地奏過一首曲子。 但謝拾聽母親私下彈過南疆的民謠,她不大能分辨技巧的優(yōu)劣,但橫豎是沒法教她想到軟塌塌的棉花?;蚍甓春嵪嗪?,曲逸塵囂之外,伴暮霞翱于太虛,母親并不怡悅,垂下寬且長的衣袂搭著青石,如委落的一片紅云。 謝拾在母親身邊編草兔子:“爹今日又不回來!” “你想他了?” “不想?!彼舶鸢鸬財S出兩個字,打定主意不說是受了謝寧筠的刺激,“娘想不想?” 不知源頭安在的簫聲藕斷絲連地滯了滯。 “不,嫌棄那張死人臉還來不及。怎么突然這么問?” 謝拾拿左手第六根指頭按扁兔子鼓鼓囊塞的肚子,假想是在碾這根不該有的手指,沮喪地道:“我總覺著爹厭惡我。這里的人沒一個不討厭我,就因為長了這根手指頭么?”她把兔子壓成幾根草,捂住臉,“娘……我過得很苦?!?/br> 真的很苦。 哪怕她天天把矯情的笑釘在唇邊上,不間歇地往苦到發(fā)爛的rou上刷著蜜,臟腑還是腐爛了,污濁的液體卻一直往外滲,飄著只有她能聞到的、令人作嘔的臭味。 娘說,人苦上半輩子,死皮賴臉地在爛泥里討生計,是為了把苦水積存起來,到了對的時候換回滿滿一筐歡喜。他們越是憎惡你,越不想你活,你偏要活成千年不死的妖怪。 她如今是狼心狗肺的怪物了,無親無故無情無恥,為保下這條賤命不擇手段,什么下作的事都可做,但這已無關(guān)乎企盼,而關(guān)乎積習(xí)。 因而…… 謝拾拉下兜帽,快步走進佛堂。 佛堂里的男人正同自己對弈,臉色青白,衣著單薄,活脫脫是糊著人皮的骷髏。 謝拾抱臂倚著那扇搖搖欲墜的老破門:“謝家人真是一個比一個虛偽?!?/br> “承讓了?!毖b瘋兩載的謝懷溫開門見山:“謝家秘卷在我手上?!?/br> “可這點兒誠意還不夠讓我與虎謀皮的?!彼c點下唇,“我可是個不甘吃虧的生意人,要是買賣做不成還被人反咬一口怎么辦?” 他有求于人,回得客氣:“你看我這境況,歸根結(jié)蒂不過身無長物四個字,未必能給出你想要的‘誠意’,如何能反咬一口?但人至末路,不孤注一擲奮力一搏枉為丈夫,還望你不吝賜教?!?/br> “免了?!彼诖巾恚菥崴?,“謝懷實怎么死的?” 謝懷溫:“病故?!?/br> 謝拾“哦”了聲,隨即便做起一瞬不瞬的喑人。謝懷溫從腳心一路僵到頭心,復(fù)加一陣寒栗,不情不愿地被她撬開金口:“謝寧筠未死,你知道不?懷實身死前日,癔病忽作。我借他掩護查探刑堂,不料撞見謝懷安……飲她心血?!彼活D,面露異色,“我已命不保夕,欺騙你有什么意思?你另兩則條件是什么?” “哎呀,那兩個么?可要等日后再說了?!彼觼韮蓚€瓶子,“把這吃了,一個月后,我來取謝家秘卷?!?/br> “你不怕我拿假的充數(shù)?”話雖如此,他仍不加遲疑地一飲而盡。 “我怕得要命呢?!敝x拾撫摸平滑的第六指斷面,如與情人耳語:“所以我才好心留了一個月,讓你事先領(lǐng)教下欺騙我的滋味呀?!?/br> —— 寒衣未至,森森鬼氣迫不及待沖出黃土,混入無處不在的濕氣,鉆進肌骨,拼著命要拽出埋在“君子”甲胄下的惡念。 yin雨一濯車馬喧,不聞人聲,謝懷安坐觀這蕭索的景消磨時光,如愿捉牢雨巷中的來者。未幾,對面空位就有人落座,他親自倒了一杯熱茶:“敬教王,敬南云、南疆,敬今日之會。”又歉然道,“本該以酒為敬,但思及教王初至南云,還是以云華碧霞待客為妙?!?/br> 他裝束簡素,似一溫良墨客,不像把持南云的謝家家主,但也寫著一筆王孫風流。 劍侍垂首而立,儼然死物。 雙城接杯不動:“家主美意,本座心領(lǐng),而家主之法性,恕本座不能意會。矧今朝之會所為何事、所晤何人、所得何果,皆猶未可知,故仙芽不可飲,珍饈未可沾,望乞海涵。” “是在下顧慮不周。自在下得知這段往事,夙夜不得心安。取兆萬黎元之性命,重巫苗二族之血恨,既無謂又荒誕,我欲止此干戈……但一人之愿,又怎能消解百年間千萬人的冤屈?也難怪教王不信了?!?/br> “家主之言著實難令人信服,南云人目南疆為惡鬼,更遑論五族后人?” 雙城端視謝家主,后者目不閃避,目露追憶:“成為家主本不在我意料之中,我出身不佳,若非受了前教王的恩惠,謝懷安至今還在榆州庸庸度日。再者,榆州謝氏與南云謝氏雖出一宗,但兩者日漸離逖,猶如兩姓,我不想讓世仇拖累南云——謝家的謝,只能是謝懷安的‘謝’!” 他坦然披露明晃晃的野心,本應(yīng)真純的感激亦蒙上令人儆惕的詭色,卻依舊溫文爾雅。 “前教王于你有恩?”雙城慢而輕地道,“竟不是有仇?” 謝懷安似是不解:“教王為何這么說?” 藏納半空的殺伐之氣忽而由虛入實,在他身后的沈一低下頭,冷汗?jié)u生。 “子女尚且不知其母來歷,旁人卻知之甚詳,家主不覺得有違常情?” “實不相瞞,前教王乃在下恩師。她助我于謝家立足,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取得謝家秘卷,卻不料……不料!”謝懷安驟然變色,形容猙獰:“我奉她為神明,怎會甘心看著……神明為凡人折辱!南云謝家?七成蠢物,三成迂儒,一群死不足惜的庸人罷了!他們竟敢如此待她!而我……我竟什么都做不得!連阿拾——” 他戛然而止,頹然道:“謝拾的際遇,教王也知道了。但她說出口的、我所見證的,只怕還不及她親歷的十之六七。為家主者務(wù)以一族利益為先,而在我一人,僅不愿再添悔恨而已?!?/br> 雙城:“今日之前,本座佩服謝家主笑泯恩仇的氣魄;今日之后,”他唇齒苦澀不能賞其味,將盈茶杯具奉還,“我只希望從無今朝?!?/br> 雅間猶十足寬敞,矮幾垂簾,香扆素琴,擬古之風。而置身紅塵之上,樊樓之間,古拙的陳木俱浮著輕浮的酒色脂光,一揩即沾得一手膩滑,似剔去層層鉛粉,剝出其后可憎的諂媚老態(tài)。人情翕乎周行于炎涼,而陳跡固不能久長。 雙城起身時無意掃落青瓷,新茶頓廢,命里注定不能為人品鑒。 “此事無需再議?!彼睦鋸毓?,“若家主愿意開誠布公,梓虛必于南疆倒履相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