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纖(是百合呀
玉煢坐在院子里繡花兒,讓那一聲驚叫擾得掉了手繃,她撿起來,挑高一雙柳葉眉,顯出幾分凌厲刻薄,嘟囔起來:“……天塌了這樣叫喚……不得安寧……” 丫頭抹著淚出門,讓門檻絆了個趔趄:“少奶奶——那柜子里!” 玉煢瞅她一眼,她便把聲量降下去了:“——有只貓。” “別地兒竄來躲涼的貓,不當心鉆進了柜子里,有多嚇人?自個兒趕出去,哭哭啼啼像什么話?!?/br> 丫頭抖著嗓子:“……是只死貓,渾身血?!?/br> 玉煢手里頭的針戳上了指頭,一滴血冒出來。 她那張顏色艷過牡丹的嘴唇抿得緊,她那張比二月花更妍麗的臉透出一絲兒白。 她隨手將血揩到了綢面上那單個兒的鴛鴦身上,吊著眉毛兇巴巴進屋,矮下身子朝楠木柜子里頭看,冷著面孔抽了繡布,裹了那只血糊糊的死貓,塞到要哭不哭的丫頭懷里:“找處墻角埋了。” 方才那樣大的動靜沒吵醒床上跟這死貓一般的男人,現今玉煢只說了一句話,他就咳嗽著醒了覺。 他喊玉煢,玉煢應了聲,低順眉眼,溫聲詢問。 餓了渴了,還是預備著出門走一走松松筋骨。 丫頭眼珠子一轉,委屈的心氣兒緩和不少,暗自揶揄,朝他們這些下人再怎么傲,骨子里還是個奴才,青樓買回來的少奶奶,比二房的妾都不如。 玉煢替大少爺擦了臉,被他握住手,親了親手心。 她一下子發(fā)毛,用力抽出來,又倏然回過神,軟著腿跪下,喊少爺,生怕這人一個巴掌抽下來,叫她幾天都見不了人。 玉煢是弄堂里的姑娘,朱老爺逛窯子瞧她漂亮,跟戴娘說了,要了她回宅里,做個沖喜的少奶奶。 她原本是清倌人,自己要攢錢贖身的,戴娘收了朱老爺的金子,好說歹說,告訴她朱家富貴、朱大少爺是個癆病鬼,她過門,左右享個一年兩年福氣,照樣是自由身。 朱大少爺倒真是個癆病鬼,可架不住這癆病鬼脾氣大力氣又不小,玉煢受他打罵,又受二房風流的叔叔覬覦,家里頭不見哪一個人歡喜她,她性子倔,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熬罷,熬死了她男人,她離了朱家自個兒過日子。 玉煢對著朱大少爺不敢有脾氣,是伏低做小慣了的,他這回卻只是笑,她覺著瘆人,又覺著慶幸:“少爺,吃些東西?” 朱大少爺道:“叫阿仙?!?/br> 朱大少爺名朱仙,打小體弱,取的是“長生遷去”的意,討個吉利。 玉煢乖順地叫了,見他歡喜,便呼了口氣。 后頭幾天,玉煢不見他摔東西冷臉,雖然不明白緣由,卻也不自覺松了那股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勁兒。 枕邊人溫和不少,她也順心不少,日子舒坦了,受著周遭看不見的箭,也不那么憋悶。 只是夜里,總做些古怪的夢,夢見個黑黢黢的影子,在微紫的木柜子里頭躺著。 她夢了許多天影子,一醒便忘;又過許多天,夢里那影子多了雙眼睛,綠幽幽的,又像她腕上那個水玉鐲子,亮晶晶的。 朱仙愈發(fā)地溫柔,不見人的時候總愛黏著她,不做什么,只是蹭蹭她的手心,摸摸她的頭發(fā)。 有一回他陪她去首飾鋪子,她瞅著個翡翠耳墜,心念一動,便想要了。 朱仙一看,就笑,笑著掏了錢出來,替她買了墜子。 她問他:“好看嗎?” 他說:“綠瑩瑩的,襯你,九分美也成了十分?!?/br> 玉煢顏色好,聽他夸了,于是眼波流轉,媚態(tài)橫生。 朱仙待她這樣好,好得她幾乎忘了挨過的耳光與奚落,好得她云里霧里,不知身在何處,幾乎想要和朱大少爺長相廝守、了此一生。 又過許久,朱家上廟里進香,玉煢甫一進廟,就聽得梵音陣陣,眼前拂過一道佛光—— 朱仙慘叫一聲,登時倒地,不省人事。 朱家人大驚,廟里一個小和尚引路,領他們進廂房,扶著朱大少爺躺下歇息。 玉煢心里焦急擔憂,那小和尚卻向她雙手合十道了聲佛號,低聲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施主莫被妖物迷惑心神。” 玉煢喃喃著妖物,睜大了俏麗的眼,去看朱仙。 朱大少爺方才一番動作,衣襟略微散亂,一條綢布露了角出來,她鬼使神差地,牽著這小角,抽出了繡布。 布面上繡了只獨個兒的鴛鴦,鴛鴦眼睛上沾著血漬。 二房的少奶奶看她手里一條污糟糟的布,立刻尖聲道:“這腌臜東西捏得這樣緊,也不怕臟?” 她身邊的丫頭一聽,上前拽了她手里的布,朝門外一扔,玉煢又聽她道:“嬛兒,將手洗干凈,別什么東西都不顧……” 二房的少爺壓著嗓子叫她少說兩句,玉煢渾渾噩噩,目光追著繡布,看它落在土上,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朱仙不多時便醒了,大聲喚著玉煢的名字,玉煢帶著些希冀上前去,被一巴掌抽倒在地,耳邊一陣嗡鳴。 “——你這——” “——yin婦!” 那一巴掌刮下了玉煢的耳墜,拉得她耳垂滴血。 玉煢瞅著那血落在翡翠耳墜上,墜子亮了亮,好像墳塋上影影綽綽的磷火,又像柜子里那雙綠幽幽的貓兒眼。 她記起來了。 夢里,那柜子里,那只慘死的貓,被開膛破肚,一雙渾圓的貓眼了無生氣。 朱仙仍在破口大罵,罵她與妖物通jian,罵她不知廉恥。 這癆病鬼罵著罵著,面色發(fā)紫,眼珠腫起,喉中嗬嗬幾下響,竟是一口氣沒提上來,就這么過去了。 玉煢被朱家人關進了原先朱大少爺住的那屋子里。 她不再想著自個兒出去過日子了。 朱家的下人們都說,大少奶奶瘋了。 埋過那死貓的丫頭被管事的安排來給玉煢送吃食,偷偷和同房的其他丫頭們嘀咕: “真瘋了……” “她從前那樣貴氣,怎么就瘋了?” “天天捏著她寶貝墜子不撒手,前些天我就拿著那墜子看幾眼,她死命說柜子里有東西在動……柜子里有貓……嚇得我……” “看幾眼?” “……你可別連瘋子的玩意兒都想拿?!?/br> 原先玉煢是沒有被關起來的。 玉煢為朱大少爺守靈的時候,偷跑出去,不知從哪兒刨來一具貓尸,爛得不成樣子,將半夜起來想看看一身孝的兒媳的朱老爺駭得不行。 她抱著那貓不撒手,朱家人瞧著她,覺著她魔怔了,便合計著,將她鎖起來了。 玉煢也沒所謂,瘋魔著,瘋魔著,抱著爛臭的貓兒,朝著耳墜唱曲兒。 她唱“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也唱“川谷徑復,流潺湲些”。 她總想要睡覺,卻總也睡不著。 睡不著,便唱歌。 睡著了,就能在夢里見著只綠眼的白貓,沖自己嬌聲叫喚。 年少的玉煢柳葉眉吊起來也不兇,脆生生地喊它:阿纖。 阿纖,來這兒,有好吃的。 柜子里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門在動!——阿纖!不許藏里頭! 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叫微纖,好不好? 姑娘,那兒有只貓崽子! 以后名字改作玉煢,不是家里頭的人了, 別念你爹娘;平日里兇一些,就不受人欺負,記著啊……是個聰明的,膽兒怎么那么?。?/br> ——夢有好夢噩夢,她做的噩夢少,就那么幾回。 夢里她被碎瓷割得手上盡是血,貓兒護著她,去撕咬那男人,就這么被按在她面前,劃開了肚皮。 那雙幽綠的眼睛,便沒有了光彩。 - 夢做到終了,白衣裳的女人拉著她的手,親親她的手心,與她一道走過了黃泉路,踏上了奈何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