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地下賭場的階梯漫長得像是走進(jìn)了巨蛇的體腔。樓梯繞著不可見的中軸盤起，向下延伸，空氣也比地面上溫暖得多，像極了假想的巨蛇體內(nèi)。

    阿爾克伸平手臂端著蠟燭，跟在侍者身后走下臺階。他默數(shù)著臺階的數(shù)目，四十二之后，腳下變成了平地。

    隨著距離的拉近，喧鬧聲漸漸傳進(jìn)阿爾克耳中。厚重的地毯吞掉了腳步聲，而賭場內(nèi)的喧鬧聲越來越近，阿爾克幾乎能分辨出幾個清晰的單詞。

    身前的侍者先停下了腳步，他叩了叩門，對著門上拉開的小窗低聲說道：“瑞文森介紹來的?！?/br>
    一陣金屬響動聲后，侍者拉開了門，他側(cè)過身，示意阿爾克進(jìn)去。

    阿爾克迎面撞上喧鬧聲，室內(nèi)不流通的空氣夾雜著香煙與油脂燃燒的味道給了阿爾克一記直拳。

    走進(jìn)賭場就像是在喧鬧中溺水，喧鬧聲從四面八方而來包圍了阿爾克。

    額角幾乎是立刻開始跳動著痛了起來，阿爾克強(qiáng)忍著扭身就走的欲望，空著的右手握住口袋中已經(jīng)微微卷邊的名片走進(jìn)門去。

    他在蠟燭昏黃的火光里，向須鬢花白的守門人展示手里的名片。上面有著金色的阿因特的簽名和一行微微洇開的黑色墨水字跡。黑色字跡寫的正是位于酒館地下的賭場。

    早上寫下那行字時，阿因特對他說：“有什么事就來這里找我，給他們看這個就好。”

    展示名片的動作換來守門人的一瞥?？辞鍋砣耸前柨撕螅亻T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什么風(fēng)把您吹來了？?！?/br>
    “您”的發(fā)音咬字極重，毫不掩飾其中的輕蔑。

    “我是來找人的。”阿爾克將名片塞回口袋，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將蠟燭擱在玄關(guān)處右手邊的平臺上。他扭過頭瞇起眼打量昏暗的室內(nèi)。

    如果不是找阿因特，阿爾克這輩子都不會來這種地方。

    寬敞的地下賭場被點(diǎn)點(diǎn)燭光照亮，這里沒有時鐘或是別的什么能指示時間的東西。

    賭桌前圍坐的人數(shù)從二到六人不等，大部分桌上燃著四五根蠟燭，鬧哄哄的交談聲中時不時爆發(fā)出驚人的笑聲或怒吼聲。

    幾位侍者手捧托盤，穿行在賭桌間，為那些忙碌的賭徒遞上酒水、香煙或是餅干一類的小點(diǎn)心，讓他們忘我地下注、擲骰，全然不顧時間的流逝。

    阿爾克很快注意到了那張桌子，或者說那張桌子幾乎無法被忽視。

    他先注意到了把桌子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附近幾張圓桌上的賭徒也連帶著頻頻回頭，隨后阿爾克意識到那里應(yīng)當(dāng)有一張方桌。

    他徑直向那張桌子走去。

    “借過……”阿爾克嗅到女士柑橘香水的味道。他一邊道歉一邊從一位女士身旁蹭過去。那位女士僅僅注意了阿爾克一瞬，向旁避了避讓阿爾克過去，注意力就又被賭桌上的情形吸引了去。

    阿爾克終于擠到了靠前些的位置，他踮起腳，從前面人的肩膀上方望過去，終于看到了此行的目標(biāo)：

    穿著深藍(lán)色禮服的阿因特坐在賭桌的一端，左半邊臉被蠟燭的火光映亮。他原本被絲帶束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松散開來，落在身旁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士手中。

    阿因特面前是一摞又一摞疊成小塔的籌碼，另有花花綠綠的圓片散落在綠色的絲絨桌布上。

    他左手拿著牌，右手肘擱在桌面上，撐著半邊躲在黑暗中的臉頰，兩指間夾著一根燃著的香煙。阿因特一如既往地微笑著，火光融化了那兩汪凍湖，他雙眼里有光隨著火光跳動著。????

    圍觀的女士們的目光落在阿因特臉上，而阿因特的目光落在手里的牌上，又被身邊女士的耳語吸引了過去。阿因特對那位女士輕聲說了什么，二人低聲竊笑了一陣。

    阿因特神情放松，仿佛身處的不是賭場，而是哪位貴族的高級沙龍。他扭回頭時臉上的笑意還未散去：“決定了嗎？”

    相比之下對面賭徒面前的籌碼簡直少得可憐。那個年輕人咬了咬牙，自暴自棄地將全部籌碼往前一推：“……我跟?！?/br>
    阿因特攤開手，隨意將手中的牌亮在桌上，推了過去。他坐直身體，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咧開嘴露出兩顆白森森的尖利犬齒，展現(xiàn)出一個稱得上狠惡的笑容：“是我贏了?！?/br>
    桌對面的年輕人臉色變得煞白，他沒來得及亮出牌，阿因特就宣判了結(jié)果。

    年輕人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牌，他最后一絲逆風(fēng)翻盤的希望隨著阿因特摁滅煙頭的動作熄滅。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與笑聲，阿因特站起身將桌上的籌碼收到面前。他笑著掃視圍觀的人群，目光定格在人群中一閃而過的鏡片上。

    “你來了?！彼囊暰€落在阿爾克臉上。阿因特站直身，無視了那位女士和她取出的香煙，轉(zhuǎn)向了阿爾克。

    身前的一層人墻向兩邊散開，阿爾克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那些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背上，像是突然有了實(shí)體，拉扯著要將阿爾克就地撕碎。

    窸窸窣窣的低語傳到阿爾克耳中：鎮(zhèn)上的老師出現(xiàn)在賭場勾起了圍觀者們的好奇心，而眼前的這位明星賭徒與這位不速之客熟識的事實(shí)更讓他們興致勃勃。

    被這么多人盯著，阿爾克只覺得背后像針刺一樣難受。他徒勞地思考著對策，身體已經(jīng)下意識地半側(cè)過去，想要逃跑。

    阿因特向前邁出兩步，把手伸向阿爾克的肩膀……

    “瑞文森先生！”那位女士站起身拉住了阿因特的手，出聲試圖挽留阿因特。

    “啊，我今天不玩了，這些籌碼給你了?！卑⒁蛱乇慌孔ё×?。他轉(zhuǎn)過身，拉起女士還攥著絲帶的手遞到唇邊，吻了吻女士的手背，“我要走了?！?/br>
    那位女士臉頰上飛起紅暈。她看了看阿爾克，又看了看阿因特，有些不舍地坐回賭桌前，把玩起了阿因特留下的骰子。

    而阿爾克還沒來得及跑，就被阿因特一把勾住了脖子，攬在懷里推著向門口走去。

    “找我有事嗎？這里不適合談事情，我們上去聊?！卑⒁蛱仄^頭和阿爾克咬耳朵。他攬著阿爾克的肩往門口走，面前的人群自動分成兩列，而身后的賭桌已經(jīng)重新熱鬧了起來。

    還有目光黏在他背后，阿爾克只覺得自己后背上細(xì)小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

    阿爾克的鼻尖蹭過阿因特干燥的脖頸，那里沾著陌生的香水味，煙草與脂肪燃燒的味道沾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他散開的黑發(fā)掃過阿爾克的頸窩，與阿爾克枯草般的棕發(fā)交錯在一起。

    裹挾著跌跌撞撞的阿爾克來到了賭場門口，阿因特隨手拿起一盞燃燒的蠟燭：“我們走了?！彼麛堉柨思绨虻哪侵皇窒蚴亻T人揮了揮，推著阿爾克的后背出了門。

    走進(jìn)門外的黑暗時，阿爾克終于從阿因特懷里掙扎了出來。他甩開阿因特的手臂，下意識抱起胳膊護(hù)在胸前。

    阿爾克深吸了一口地下帶著潮氣的空氣。賭場內(nèi)的喧鬧隨著鐵門響動被隔在身后，空氣也好受了很多。

    “我想你已經(jīng)聽膩了說教，我能聽聽你依然這么做的理由嗎？”阿爾克將胸中的煩躁一起吐出，率先開口道。他竭力穩(wěn)住自己顫抖的聲音，仰起頭望向那兩汪尚未凍結(jié)的湖。

    “上去聊聊？我請你喝兩杯。”火光照亮阿因特放大的瞳孔，那兩汪湖水被放大的瞳孔壓得極淺。他還有點(diǎn)興奮，輕輕喘著氣，被禮服包裹的胸腔起伏著，但他的語氣意外地平靜。

    阿爾克手心傳來小羊皮細(xì)膩的觸感。阿因特拉住了阿爾克的手，拉著他穿過長廊，走上樓梯。

    “接下來就是我十六歲之后的事了……”阿因特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小羊皮手套帶著他的體溫，溫暖又傳到阿爾克冰冷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