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愛卿，坐?！本昂氲蹟[了擺了手，示意免禮賜座，他年老昏昏的雙眼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唯有落在謝赦身上時才會清明些許，顯出幾分長輩對晚輩似的疼愛。他看著謝赦的臉，漸漸失了神，而今已過不惑之年的謝赦看著仍是年輕的樣子，較之年少氣盛時，他已然斂了通身氣派，總是笑意盈盈，顯得愈加溫文爾雅，清貴不可言說。然而若是有任何糊涂蛋把謝赦當(dāng)做好相與的來挑釁，保管會叫謝赦面色不變地好一頓磋磨，到頭來還會涕淚俱下地感激謝赦。景弘帝猶記得謝赦第一次站在他的朝堂上，那時謝赦還年少，及冠不久，眉眼尚未完全長開，貌若好女，景弘帝一眼便看驚了——謝赦有一張故人的臉。而今，故人的臉已經(jīng)在謝赦臉上漸漸模糊去，景弘帝有些不舍，更多的卻是欣慰與開懷。

    “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柳淑妃廟既是要整修了，不如一并把祭禮也做了，”景弘帝嘆了一口氣，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旁邊的宮女急忙倒了參茶來跪奉到景弘帝身前，景弘帝接來茶喝了幾口把茶杯又放回到托盤里，這才止住了咳，“朕總覺得瓊兒還在朕的身邊，看著朕，陪著朕，是以一直未把柳淑妃的祭禮做了，是朕問心有愧，對不住瓊兒?！?/br>
    祭禮在大燕朝乃是十分重要的一項禮儀，于皇室貴胄更是萬分隆重。因昔日漢武帝揣懷夢之草，筑夢靈臺，佳人于夢中姍姍來遲，夢李夫人。故后人多以亡人存魂魄于世，概不能再相見相觸，雖萬般不舍，然需以祭禮送亡人之魂魄過奈何，飲孟婆，轉(zhuǎn)世投胎，方得圓滿。景弘帝一直未做柳淑妃的祭禮，只因存了一息能再見柳淑妃的念頭。

    謝赦面上恭敬，內(nèi)心卻冷笑一聲。他并不信這些鬼神魂靈之說，只是倘若柳淑妃當(dāng)真魂魄存世，只怕離景弘帝遠(yuǎn)遠(yuǎn)的，就像她不愿葬身皇城一樣，老皇帝端的是自私，知曉自己時日無多，這才急匆匆地想把柳淑妃的祭禮做了，送入輪回，怕是腦子里還想著來世再續(xù)前緣。然而謝赦會確保景弘帝和柳淑妃生生世世再無一絲一毫的關(guān)系。

    “臣領(lǐng)旨?！敝x赦起身垂首拱立回道。

    “謝愛卿，快坐下，”景弘帝微微笑了，“朕與瓊兒一生如鼓琴瑟，可惜未能瓜瓞延綿，若是謝愛卿為瓊兒舉行祭禮，想來…想來瓊兒便不會再怪我了?！?/br>
    “謹(jǐn)遵陛下旨意，臣必將淑妃娘娘的祭禮置辦得完美無瑕，還娘娘一個大圓滿。”謝赦也笑了。

    老皇帝一生算不得昏庸，只是懦弱無能；喜好美色，卻也未造酒池rou林；然而直到最后，他心頭的那粒朱砂痣，窗前的那抹白月光都是他在江南第一眼就愛上的柳瓊，他憶起柳瓊時，不再是“朕”，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只是“我”，一個普普通通，相思成疾的世間男子。知悉一切的謝赦只覺得景弘帝可恨可悲又可憐。

    “好，好，若是有什么短缺了用的，只管和朕說，朕都依你辦，”景弘帝又咳了起來，小太監(jiān)供上了明黃的手帕，謝赦看見手帕里梅花一樣濺開的暗紅色血塊，“謝愛卿可還有事，若是沒事，朕要歇一歇了?！?/br>
    “臣當(dāng)以陛下龍體為重，只是此二事乃十萬火急之事，望陛下可以聽上一聽?！敝x赦又站了起來，侍立在景弘帝身側(cè)，親捧了參茶侍奉景弘帝飲用。

    “那你便說來，朕聽著呢?！本昂氲鄞葠鬯频嘏牧伺闹x赦的手臂。

    “此第一件事，便是科舉一事，”謝赦把托盤遞給一旁的宮女，從懷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冊子，他把冊子翻開到第一頁，待老皇帝看完后又把剩下的數(shù)頁悉數(shù)翻給他看，“陛下，我朝實行中舉分省定額制，力求各地方之間名額分配公平，然而呈上來的名冊卻有十之四五都來自江南及其附屬之地，雖掩蓋重重，煙霧迷離，然臣抽絲剝繭，終查得此些人具是與劉家交往甚密家族之人，概非良舉?！?/br>
    景弘帝從謝赦手中拿過冊子，又翻了一翻，沉默不語。

    見狀，謝赦繼續(xù)說了下去：“且不提這一點，畢竟圣人有言，‘內(nèi)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倘若這冊子中的人真是有大學(xué)問，可以為陛下分憂解難，可以治國平天下，臣自是再高興不過的了；然而這些時日，臣私下派人前去查探，發(fā)現(xiàn)其中許多人雖算不上腹中空空，酒囊飯袋，卻也萬萬沒有達(dá)到往昔年間被選送上來參加秋試之人的應(yīng)有水準(zhǔn)；是以，臣甚是憂心?！?/br>
    “謝愛卿心思細(xì)密，實乃我大燕之幸，”景弘帝冷笑著看冊子，“依你之見，朕該如何？”

    “依臣之見，其一，將冊上空有其名之人除名秋試，十年內(nèi)不許再試；其二，將空出秋試之名額，按例分還給其他各地，可酌情增加該些地方應(yīng)允秋試之人，既可廣納賢才，又可以示陛下恩德，”謝赦從景弘帝手里接過冊子，說道，“陛下以為如何？”

    “嗯，按你說的去辦便好，戶部的那些無能之人給朕趕出去一批，此事全權(quán)由謝愛卿接手，”聽了謝赦一席話的景弘帝感覺滿意多了，“還有一事為何?！?/br>
    “此第二事乃是，羌族的老王上似乎時日無多，其王子紛紛sao擾我大燕邊境以示自身實力爭搶王位，臣請求陛下早日于邊境布防，護(hù)我大燕黎民百姓?！敝x赦著實關(guān)心這件事，他早有耳聞羌族有所異動，是以還是早些布防，有備無患才好。

    “朕還記得謝愛卿當(dāng)年用兵神武，封狼居胥，此事交于你來做，朕是放心的，”景弘帝站了起來，慢慢向房內(nèi)的另一邊門走去，“你且在這等著，朕去取個東西回來?！?/br>
    景弘帝的內(nèi)書房是與他的寢殿相連通的，他走到龍床邊，慢慢坐下，打開了玉枕下的機關(guān)，拿出了一半黃金制的虎符，他握著這枚虎符，回到內(nèi)書房，看到謝赦仍恭謹(jǐn)?shù)卣驹谠帲鸦⒎f給謝赦，在謝赦要跪下謝恩之時把人給攔住了。

    “你那一直有一半虎符，如今朕把朕這一半也給了你，你便可以徹徹底底地統(tǒng)帥三軍，”景弘帝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久遠(yuǎn)的事，長嘆了一口氣，“只可惜當(dāng)年統(tǒng)領(lǐng)趙家軍的小趙將軍不知埋骨何處，趙家也就這樣沒了，可以調(diào)動趙家軍的豹符也再沒有人見過?！?/br>
    “有臣在，陛下萬事不必憂心?！敝x赦輕笑。

    豹符自然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