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舐犢

    那寒氣實是詭詐無比，所及之處百泉凍徹，冰冷刺骨，既彌漫涌散似冬日凝陰冰冷刺骨的霰霧，又靈巧迅捷仿佛暗夜?jié)摲鼡袢硕傻难铩?/br>
    羅鵠的止婼夜，謝闌在昏沉半昧間下意識掙開了同秦滄翎相握的手，否則睡夢中毫無防備之下猝然遭受重創(chuàng)，后果不堪設想。

    澹臺律手掌被碎瓷劃傷，邪毒侵入血脈，似魚潛淵，如龍隱霧，全然避去游走周身的太一純陽真氣，自搭于謝闌腕上的手指起，不過交睫功夫，陰寒已沿著筋脈侵蝕過掩在衣袍下的右臂，澹臺律裸露于外的右側(cè)脖頸與面龐瞬時化作冰冷青灰。

    少年早在察覺不對的瞬間已是運轉(zhuǎn)丹田以太一護體，而澹臺律掌教太行派七年有余，自不會因區(qū)區(qū)寒毒便大亂陣腳。但見其巋然不動，臨危未亂，只是默誦心決，恢弘真氣盛起，寶華瑩白光芒彷若星辰自瑯玕天樹綻落，又好似千丈匹練從九霄星漢磅礴浩瀚而下。

    太上大道至純至剛，邪妄不侵，激清揚波，滌瑕蕩穢，寒毒如鬼魅直視烈日，剎那灰飛煙滅，卻暴露出其真正險惡——劇毒裹挾于陰寒中，借由迅猛之勢，鬼蜮暗箭般直射澹臺律靈臺。

    并未貿(mào)然將真氣渡入謝闌體內(nèi)，澹臺律依然緊緊扣住脈間命門，謝闌突地睜開了渙散的雙眼，五指回攥住了澹臺律手腕，后者一驚，卻是下意識沒有抽回。但見謝闌周身泛起若隱若現(xiàn)光華，好似將運足了膂力追星趕月的利箭生折而回，邪性的烏血堪堪于陽明脈前停駐，rou眼可見緩慢退返。

    太一真氣璀璨的光芒裹住毒物，須臾消弭于無形。

    冷汗涔涔浸濕鬢邊，謝闌低喘著，胸口不斷起伏。從未曾修習心法，此番千鈞一發(fā)之際，竟是無師自通，將劇毒生生逼回。如斯無異逆行功力，稍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唯萬幸過去秦滄翎與蕭溟謝黎都曾為他渡送真氣，筋脈盡皆疏通。周身靈光消隱后，謝闌手一松，癱軟在秦滄翎懷中。

    少年所受的驚嚇比起兩人來也是不遑多讓，探了探謝闌的鼻息，覺出無虞，料想應只是昏睡過去了。秦滄翎望向澹臺律，訝然師尊的臉色比起方才更為可怕。

    “師尊……怎了？”

    澹臺律無言沉默，失神望著秦滄翎懷中虛弱的謝闌，鮮血濡濕了掌間雪白紗布。

    久到少年幾乎快要窒息的絕望寂靜，方聽得澹臺律緩聲道：“當年羅浮宮擄掠無數(shù)男女充為爐鼎，以供教眾采補。羅浮邪術(shù)違背雙修功法歷來所遵循的乾坤和合之道，在爐鼎身上種下一種巫蠱，蠱名曰無生。

    “此法倒行逆施，有違天理，中蠱之人生死性命、一舉一動皆全權(quán)受控于羅浮宮邪徒，唯有任其予取予求，直至元神耗盡而亡，羅浮宮教徒將此類中蠱之人稱為rou爐?！?/br>
    心下驚異，對于羅浮宮相關(guān)，少年過去只朦朧知曉大概，不想竟是可怖如斯，卻聽得師尊繼續(xù)道：

    “然而rou爐所中并非為真正無生蠱，而是折蠱——或喚作陽折蠱。陽折蠱乃子蠱，數(shù)量或可有千萬之數(shù)，但是母蠱陰攝蠱有且只有一只，兩者和合，方為‘無生’。陰攝蠱需以活人血rou育成，其所寄生之爐鼎被稱作玉爐，為羅浮宮中歷任教主禁臠，旁人不得染指。玉爐價值之一，便是輔佐手握邪宗權(quán)柄之人煉化羅浮魔功。”

    秦滄翎似乎猜到了什么，只聽得澹臺律話語已是喑啞斷續(xù)，“這陰攝之蠱太過邪性，以往羅浮教主大多在女子體內(nèi)種入母蠱制為玉爐爐鼎……然而女子身軀承接坤陰，過陰則衰，由女子所塑玉爐之體只能承受四階，便會因筋脈碎裂爆體而亡；因故便就此轉(zhuǎn)向男子乾陽之體，卻是成也敗也——男子所塑玉爐之體雖然能承受功法沖擊，然而陰陽相克，反是抑制蠱靈，使得心經(jīng)煉化只能止步于五階?！?/br>
    “直至第七任教主翁若靄，抽取玉爐心尖血，喂于懷有龍鳳雙胎的女子，分娩時，女子僅會產(chǎn)下一個同母蠱伴生的雙性嬰孩，乃是承受的絕佳爐鼎……翁若靄憑此突破魔功九階，可謂天下無敵。”

    聽聞至此，秦滄翎只覺悲慟難言，澹臺律亦是微微揚起脖頸，將眸中的淚水逼了回去：“爐鼎孕育期間雙胎血rou融合，無生陰蠱日夜汲取宿主精血，待得爐鼎誕生之際……亦是……母體油盡燈枯之時……”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于秦滄翎手背，少年低頭望去，懷中謝闌雙眸依然緊閉，然而眼角宛然兩道晶瑩濕痕。秦滄翎無措慌亂地將其拭去，仿佛擦去了這道痕跡，方才那番痛徹心扉的話語便不曾落入謝闌的耳中。

    卻是事與愿違，好似扯斷了線，淚水珠子般不斷從眼角滾滾落下。

    謝闌抬起手臂遮住了面龐，整個身子都蜷了起來，哽咽到無法自已。

    澹臺律嘆了一口氣，傾身將人抱起。

    謝闌的淚很快便濡濕了澹臺律肩頭的衣料，卻只能不斷重復著：“對不住……對不住……”

    真相何其殘忍。

    緊緊摟住謝闌，撫摸著他柔軟的長發(fā)，澹臺律啞聲道：“傻孩子，我方才還沒有說完呢……阿姊精通醫(yī)理，若她不愿，便是束縛了手腳，她也能自行了斷母子間相連的血脈經(jīng)絡，使得胎死腹中，然而她依然拼命生下了你，她有多么愛你……我怎么會怪你呢……”言罷聲音亦是哽咽。

    良久，幾近崩潰的情緒終是稍微平復，謝闌方才覺出虛軟的身子還在一陣陣冷戰(zhàn)，額間沁出細密虛汗，眼前朦朧的黑霧時凝時散。秦滄翎撤走矮桌，扶謝闌靠住榻欄，墊了幾只隱囊在他背后，復又取出條薄毯替謝闌蓋上心口。

    見人不住顫抖，澹臺律卻是束手無措，若是換作平日，換作他人，大多時候只需渡送些太一真氣便萬事大好。直到少年忙前忙后打來盆熱水，泡上忍冬花，喂謝闌喝下了一大杯暖燙的蜜糖姜茶，用毛巾替他擦了臉，揩去冷汗，謝闌方才覺出那從骨子里散出的冰寒消去了。

    望向澹臺律，謝闌輕聲道：“澹臺掌門，您……可有妨礙？”

    澹臺律正重新為謝闌診脈，聞言沉默一瞬，只是道：“傻孩子，你該叫什么？”

    謝闌抿了抿唇，終是怯怯地喚了一聲：“舅舅……”

    半晌，澹臺律微微一笑：“好，好?！笔栈亓耸?，道，“沒事兒了，蠱靈又沉睡了?！?/br>
    秦滄翎坐在謝闌身旁，為他緊了緊毯子，聞言急忙道：“師尊，在羅鵠的時候，也曾有一次，似是闌哥哥體內(nèi)蠱靈蘇醒后攻擊了我，雖僅是虛驚一場，但這究竟是為何？”

    澹臺律一嘆，斂衽端坐，道：“以下我所講述，本應是永久塵封于江湖的絕密往事，然而翎兒，闌兒，如今陰攝蠱既已復現(xiàn)，今日我便一一仔細道與你們兩人?！?/br>
    “江湖中皆道一書，在靖南大火中已遭焚毀。事實講來的確如此，卻是暗藏隱情——一書卻是由我、翎兒你的父母，我們?nèi)擞H手將其付之一炬。”他一頓，繼續(xù)道，“無生蠱一事，當年知曉之人便是在羅浮宮中亦是屈指可數(shù)，大多魔宗邪徒只當被擄掠而來的rou爐是為教中密藥控制。羅浮宮全然陷落后，我與翎兒你父親母親，進入了翁若靄練功密室，尋得，方才知曉無生蠱的存在?！?/br>
    秦滄翎與謝闌兩人默不作聲，但聽澹臺律緩緩道來：“翁若靄在得到完美契合的玉爐爐鼎前，亦是歷經(jīng)百般試驗，密室間那卷后冊中詳細記載了他于無生蠱的多年研究——原無生陰攝蠱寄居于宿主心脈，吞噬宿主周天游離時輸送過心脈的內(nèi)力真元，故而若是宿主武功愈發(fā)強大，蠱蟲便會愈發(fā)活躍?！?/br>
    手指輕點在謝闌心口，澹臺律道：“從方才來看，闌兒你是無意識間控制蠱靈，而誕生起與無生蠱同生共存之人，若是有意調(diào)教，宿主的確能將蠱蟲收歸己用，自主掌控……當年翁若靄形影隨侍一絕色少年，便是這世間第一個全然契合無生蠱的玉爐。我們曾和他交手過，其人武功招式詭譎，內(nèi)力陰寒，對無生蠱的cao縱已至出神入化地步，渡內(nèi)力于兵刃，傷者不出三日內(nèi)便會被冰寒陰毒侵蝕為一具僵尸。翎兒的父親亦是險些死于他手，好在阿姊悟出至純至陽的太一真氣，乃是陰攝蠱天生克星，方才救回了你父親?！?/br>
    秦滄翎沉吟道：“是了，在羅鵠的時候，我一直有為闌哥哥渡太一真氣調(diào)理身子，但是陸大哥說闌哥哥身子太弱，讓我不要引真氣入心脈去……那次蠱蟲躁動，恐是我疏忽下不慎驚擾了它，它方才攻擊我?！痹捯粑绰湟筛]再起，“可是師尊，這次蠱蟲蘇醒又是為何？那劇毒又是怎么回事兒？”

    澹臺律道：“宿主更迭，陰攝蠱亦是隨之涅盤重生，故而蠱靈對最脆弱階段供給血rou的母體異常眷戀，母體血rou亦能夠強行催醒陰攝蠱。翁若靄在那女子生下陰陽雙身的爐鼎死亡后，抽干其周身鮮血制為藥引……cao控無生蠱的少年和我們?nèi)藢?zhàn)時，便有吞服藥引強行催漲功力。為師與阿姊一胎雙生，血脈同源，想必此番，定是那蠱靈嗅到了我鮮血的氣息方才蘇醒的。”

    “至于陰攝蠱釋放的劇毒，”澹臺律略微思索了一會兒，“陰攝蠱的存活全權(quán)依賴于宿主——宿主生則蠱靈生，宿主死則蠱靈死，因此定會竭盡所能保護宿主。羅浮宮歷任教主皆曾讓其所屬玉爐服食較少計量的千百種毒物，蠱靈為保護宿主，盡可能將毒收歸蠱體之內(nèi)，當玉爐受到威脅時，則釋放累積的劇毒擊殺敵人?！卞Ｅ_律轉(zhuǎn)而望向謝闌，“闌兒，舅舅方才為你診脈，察覺你未曾習武，故而體內(nèi)蠱靈一直沉睡。但當宿主性命受到威脅時，蠱靈會消耗精血強行蘇醒，你可記得其蘇醒過幾次？”

    謝闌下意識攥住毯子，喉間哽了哽，方才道：“七歲的時候，我曾在冬天落入冰池中，綰姨說，當時救起時我已是沒了氣息，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我卻突然吐出水，又醒了過來，只是后來大病了一場。便是這次以后，父親說我身子太弱，不允許我同其他孩子一道修習武藝……”抬頭望了望澹臺律，輕聲道：“直至去年夏天，我誤食一碗毒粥，當時也只覺自己快死了，卻不知哪里來的氣力，將粥都吐了出來，最后亦是沒有大礙?！?/br>
    秦滄翎道：“闌哥哥，粥中之毒，便是方才，蠱靈將其收歸后再釋放而出攻擊師尊的劇毒罷？”

    謝闌垂下了眼簾：“我不知，只曉得那時粥中被人下了鉤吻花?！?/br>
    澹臺律道：“闌兒，你可曾察覺過，你身上很少留下疤痕？”

    聞聽此言，謝闌下意識舉起雙手——此處與雙膝曾被碎裂瓷片割劃得鮮血淋漓，他只當是因著蕭溟為他涂抹的、那由獺髓玉屑同琥珀所制的祛疤合膏，故而未留有瘢痕。

    然而百年前東吳寵妃鄧清塵為水晶如意所傷，晴王以萬金求來此秘法藥膏，鄧清塵涂抹后頰上仍殘留一點赤痕，如今他的肌膚卻光潔如新，哪里有半分曾受過傷的模樣。

    澹臺律見他目光游離，輕輕握住謝闌的手：“回來了便好，舅舅以后不會讓你再受傷了?！?/br>
    秦滄翎亦是點了點頭，道：“闌哥哥，我以后也會保護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