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昭起身時放輕了動作，不想驚擾枕邊人的安睡。等整理好衣著，再回頭時，看到遠芳臉上映著窗外透進的雪光，看起來還是疲憊多過了饜足，心里的十分柔情中就又多了一絲憐惜，站在床邊，多聽了會兒他平穩(wěn)的呼吸，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回府路上，思昭收住韁繩，讓坐騎慢慢行走。這時月色清寒，又有雪珠不斷落在臉上手上。他滿腔纏綿的柔情褪去，先前的不安就卷土重來。他跟蘇遠芳認識了十年，直到那天為了治病的事，才第一次聽到對方說出心中激憤。雖然這事解決得還算完滿，但他也已經(jīng)明白，這十幾年積下的仇怨，要靠一句不知何時能實現(xiàn)的“脫籍為民”來消除，那還是遠遠不夠。

    這時他心里轉(zhuǎn)念，父皇既說了那些話，這幾天遠芳就最好不要再來天璇府，我又不能時時過去見他。他對族人一向看重，既然要往北去，多半會去找那些人商量。遠芳自然不會對我不起，但那些人被管了這許多年，必定心中怨恨，要是跟他說了什么不妥當(dāng)?shù)?，難保不出岔子。

    他一路沉吟，忽然座下馬匹停下腳步，又嘶鳴一聲，原來已經(jīng)到了天璇府外。

    思昭雖然回來得晚，府中也有人等著迎接。他叫人牽走馬，自己卻不去睡，在書房里來回走動，想了會兒，傳了個親信進來，吩咐說，“你找?guī)讉€穩(wěn)妥的人，都要面生的，住到蘇遠芳住處附近，看著有什么人去找他?！?/br>
    那親信跟了思昭幾年，知道蘇遠芳跟他是至交，聽到這吩咐有些驚訝，但也沒問什么，答應(yīng)了是。思昭也不解釋，又說，“再留意著，看他是否要搬家，或者遠行?！?/br>
    那親信問，“要不要阻攔？”思昭原本也不是想阻止遠芳北上，只是怕他萬一不告而別，這時搖搖頭，“只要來告訴我就好”。他想了想，“他家附近有個客棧，你讓那些人扮成住店的客人也好，路過的行商也好，可不能叫人起疑?！蹦怯H信答應(yīng)了，隨即退下。

    過了臘月十五，京城內(nèi)外都張貼了春試紅榜。春試就是武試，各地先甄選英雄才俊，上京后再層層篩選，最后十六人就能上校場一展身手。到時候來觀戰(zhàn)的不但有城中百姓，也有朝廷官員。等分出高下名次，十六個武舉人簪花飲酒，再入宮受賞，騎馬游街。很多讀不起書，卻有兩膀子力氣的，或者喜武厭文，耍得好刀槍棍棒的，就指著這條路飛黃騰達。

    在京城里，又多了一份小春試的榜文。參加小春試的都是不到十八歲的少年。優(yōu)勝者也能得賞金賞物。最早是有人搞出這個來為春試助興，后來一年年地也辦得似模似樣。加上今年的主持是聲名在外的三殿下顧思明，吸引了無數(shù)少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蘇遠芳這時已經(jīng)在春試的跌打醫(yī)生里占了個位置，但比試還沒開始，他沒什么事可做，每天除了去藥莊，就是在住處專研醫(yī)藥。這天他正在抄書，聽到外頭有人敲門，一開門，看到華英興沖沖地撲了上來，嘴里叫著，“先生！我回來啦。”

    遠芳和這兩個少年相處一年，有了感情，原以為他們陪著父母不回來了，這時忽然看到華英，很是喜歡，笑著說，“怎么沒先讓人帶信過來。”

    華英摟著他不放，說，“開始大家都在過年。過了十五，我就自己出來了，不用麻煩別人送信。先生，這些日子我們不在，你一個人好不好？”他年紀(jì)比長生小些，對遠芳也更加的依戀，

    遠芳聽他思慕之情溢于言表，心里感動。華英走時頭頂才到他下巴，這時發(fā)梢已碰到他鼻尖。遠芳讓他站遠幾步看，確實是長高了，穿的衣服也是新的，雖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裁剪合身，整個人看著像拔高的小樹般挺拔。遠芳又覺歡喜，又有些慚愧，心想自己受托照顧他們，卻只想著他們吃飯念書，這些少年成長后的穿衣打扮，卻完全沒有留意。

    他見華英這一身精神，就問，“這衣服是你娘做的么？”

    華英搖搖頭，“不是。是劉嬸嬸做的”，又加了一句，“就是長生哥哥的娘親。她給長生做了一套，也給我做了一套?！?/br>
    遠芳問，“你是一個人回來的？長生呢？”

    華英說，“長生哥哥也回來了，帶著劉嬸嬸去客棧放東西了。”話音剛落，就聽門口有人說，“就是這里了”。

    華英跳起來說，“他們來了”，跑過去開門。果然長生站在門口，也是一身新衣服。他看到遠芳和華英出來，神情有些扭捏，對后面說，“這是蘇先生?！备赃呉蛔專瑢h芳說，“這是我娘?！?/br>
    遠芳少年時見過劉念之，記得他三十上下，相貌英武?，F(xiàn)在過了十多年，劉夫人最多也就是四十來歲。但站在長生身后的婦人兩鬢花白，容顏蒼老，看著倒像五十都不止。遠芳把兩人讓進屋，又倒了茶相迎。

    劉夫人不太敢跟生人說話，好在長生口齒伶俐，原來他母親和華英父母已經(jīng)商量好了，等天氣再暖和些，就要北上為親人收骨修墳。華英是回來了，他父母還在當(dāng)?shù)鼗I措盤纏。長生只有一個寡母，平時靠替人縫補衣服，勉強過活。他放心不下母親，索性把家里那些破爛一股腦兒賣了，帶著母親一起進京。

    長生一邊說，劉母一邊看著他，目光中充滿愛憐，等他說完了，就把手邊的包裹往他這里推了推。長生有點不好意思，把包裹遞給遠芳，說，“先生，這是我娘縫的鞋墊，比外頭買的只好不差。謝謝你一直照顧我?！?/br>
    遠芳接過來收好，又問劉母住在哪里。

    長生說，“我娘就在旁邊客棧住。離得近，要是有什么事，還要多麻煩先生?！彼D了頓，又說，“先生，我這次回來，就不念書了。武館的師傅那里走了兩個徒弟，他說要是我住過去，幫著做事，他按學(xué)徒的分例給我工錢。”

    遠芳聽了，猜到是劉母進京，長生不好意思母子兩人都依靠自己，就想出去賺錢養(yǎng)家，但想一個學(xué)徒能有多少進賬，還要負擔(dān)兩個人的吃住，就勸他還是留下，他們母子的花銷，就當(dāng)是長生先借自己的。

    但憑他怎么說，長生就是搖頭不肯。咬定武館里包吃包住，又能掙錢。他性子急，交代了這些，就要送母親回客棧安頓，又要轉(zhuǎn)回來收拾自己的東西。遠芳沒奈何，只好讓華英幫他一起收拾。

    長生提著包裹出門，忽然回頭看看蘇遠芳，放下包裹，走回來站在他跟前，抬抬手又放下去，甕聲甕氣地說，“先生，我可不是不想跟你住，你不要生我的氣?！?/br>
    遠芳嘆了口氣，“你是想自己孝敬母親，我自然不會生氣?！?/br>
    長生抽抽鼻子，轉(zhuǎn)身拿了包裹，頭也不回地走了。

    華英站在旁邊，看看長生的背影，又看看遠芳。遠芳對他囑咐了幾句。華英“嗯嗯”兩聲，提著剩下的東西，追著長生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