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見長生騎馬和射箭的姿勢都不對，又看他別別扭扭射了三箭，果然一箭沒中，忍不住哈哈大笑，幾個武官以為他在笑那少年一竅不通，也都跟著笑。思明一邊笑，一邊心里盤算，叫來籌備的官員說了幾句，那人又問了幾句，見思明點頭，就去安排了。

    等十六個比完，場邊考官還忙著計分。就有傳令官過去，向考生和圍觀的人大聲宣布，“今天來比賽的，都是年輕有為的少年英雄！三殿下見了心中歡喜，特改了規(guī)矩，十六個考生，全部加賞白銀一百兩，并賜酒一杯！”

    大家一聽，紛紛拍手叫好，都知道小春試不是正經(jīng)科舉，三殿下肯加賞，叫人人拿到彩頭，那是再好不過?？忌鷤兟犃诉@話，更加歡喜雀躍。這些人把顧思明看得跟神明一樣，不要說額外的一百兩銀子，就是光上臺得他賜一杯酒，說一句話，都是了不起的榮光。

    沒過多久，就有十六個侍從端了托盤上臺，每只盤子里都放了一杯酒，一枝花。那些少年按名次上臺。思明一個個先賜酒，再簪花，到最后一個人都上來了，他還在那里東張西望，又問旁邊，“怎么少了一個？”

    那官員也糊涂了，說，“少了么？”，轉(zhuǎn)頭一看，還有個侍從托著盤子孤零零站在那里，果然上臺的人少了一個。

    長生交還弓馬后，悄悄退出人群，手里抱著外套，外套里裹著兩截斷劍，獨個兒離開了比武場。他起先還能聽到后頭傳來的贊嘆驚呼，應(yīng)該是考生里有人射中或者射偏，再多走幾步，連那些聲音也漸漸遠(yuǎn)了，聽不見了。

    他原本一心想在小春試?yán)镖A個名次，拿到賞金后好去奉養(yǎng)母親，要是再幸運些，能得到顧思明的垂青，那就更加的揚(yáng)眉吐氣，說不定還能借此出人頭地。但眼下這些全成了泡影。這幾天他忙著練武，沒去客棧，現(xiàn)在要是去見母親，她肯定放心不下，要問東問西。武館里的師父師兄知道了這事，就算嘴里不說什么，心里也會笑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rou。還有三殿下，他看得起自己，才做了中保，自己也說過不會給他丟臉，眼下別說沒進(jìn)前三，還在眾人面前出了這樣的大丑，哪有臉面再去見他。

    長生背上的傷越來越痛，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憑著一腔酸苦，勉力又走了一段，終于力氣用盡，再也走不動了，只能坐在路邊。二月的天氣還是冷的，他口里呼出的氣息凝成白霧，先前出的熱汗把衣服浸得半濕，被風(fēng)一吹，涼津津地貼在身上。但他不想去穿外套，反而希望能即刻生一場大病，就可以誰都不見，什么都不理。

    他呆呆坐了一會兒，攢起些氣力，正要起身，冷不防悲從中來，埋下頭，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哭了一陣，忽然聽到旁邊林子里有聲響，怕被經(jīng)過的人看到，又連忙擦掉眼淚，睜大眼睛去看，也沒看到什么。這時忽然后頭馬蹄聲響，有人大叫大嚷，“嘿！前面的，那個劉……！叫你呢！”

    長生聽這聲音耳熟，轉(zhuǎn)身一看，一匹馬正飛奔過來，騎在馬上的正是顧思明。思明打馬跑到他跟前，把韁繩一勒，自己跳下來，說，“劉什么……長生，是不是？”

    長生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三……三殿下?！?/br>
    思明趕了一路，終于追上了，很高興，笑嘻嘻地看著他，說，“對了，你叫劉長生，我記著的。說好了比武場上見的，你怎么自己走了？”

    長生聽他這樣問，支吾說“我，我忘了。”

    思明不相信，又問，“那說好我要送你東西的，你也忘了嗎？”

    長生聽了這話，更加傷心羞愧，低著頭說，“我沒能取勝，不能要三殿下的東西……”

    思明知道他對最后那場比賽耿耿于懷，就安慰他，“先前那兩場，你都已經(jīng)勝啦。你又沒學(xué)過騎馬射箭，第三場不算”，又說，“我撇下那么多人追過來，可不是要看你哭哭啼啼，死氣活樣的?！?/br>
    長生本來已經(jīng)擦掉眼淚，被他一說，又拿袖子擦了一下，才抬頭問，“你……殿下，是來找我的？”

    思明笑著說，“可不是。你小子面子大，我特地來找你，還要巴巴地送禮物給你。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回去了。還有，你不用叫我殿下，這兒又沒旁人，叫我思明就好了?！?/br>
    長生聽他這樣說，儼然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朋友，這一喜非同小可，忙說，“要！要！”思明哈哈一笑，從腰間摘下件東西，朝長生扔過去，說，“接著?！?/br>
    長生伸手接住，一看是把連鞘的匕首，黃銅手柄，鯊皮鞘口，再拔出來細(xì)看，這匕首寒光逼人，刀身近刀柄的地方刻著兩個不認(rèn)識的字。

    思明就吹噓，“這是我從西贏繳來的，叫春雪寶刀，就是上面刻的?，F(xiàn)在送給你了?！逼鋵嵥膊徽J(rèn)識上面的字，但當(dāng)年獻(xiàn)刀的人這樣說，他就重復(fù)了一遍。

    長生翻來覆去地把玩匕首，心里喜不自勝，連謝也忘了說。思明看到受禮的人高興，自己也就高興，問長生，“你功夫不錯啊，哪兒學(xué)的？

    長生照實答了。思明想了想，說，“我們開陽府里也有武師，教刀劍，教騎馬的都有。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學(xué)？你已經(jīng)有底子了，再練上一年，下次參加小春試，還不打得那些人屁滾尿流。對了，你多大了？要是馬上就到十八，就算參加春試，說不定也能拿個名次?！?/br>
    長生聽著這話，只覺句句打進(jìn)心坎里。他對思明欽慕已久，眼下他肯提攜自己，簡直是比天上掉下一百個大元寶更了不得的福分，忙不迭地滿口答應(yīng)。

    兩個人一來一往說得高興，全沒留意旁邊林子里還站著兩個。

    何川靠在一顆大樹后面，偏著腦袋，支棱著耳朵偷聽二人說話，口中嘖嘖說，“好小子，拿別人的東西去做人情。舉刀聽春雪，這刀好，殺過的人也不老少的”，忽然轉(zhuǎn)頭問另一個，“喂！那小子和你學(xué)生是一伙的，也是你學(xué)生？”他年紀(jì)比在場其他三個都大，哪個到了他嘴里都是“小子”，前一個小子是思明，后一個是長生，至于正問的那個，卻是蘇遠(yuǎn)芳。

    遠(yuǎn)芳知道自己要是不回答，何川肯定得一問再問，就點點頭。

    何川說，“那你偷摸跟了他半天，又在這里看了半天，是要干什么？”他說這話時理直氣壯，全不介意自己也是一樣偷偷摸摸躲在后頭。

    原來前幾天長生報名參加小春試，但怕成績不好，又怕母親擔(dān)心，叫華英先不許往外說。華英雖然答應(yīng)了，卻擔(dān)心長生出事，還是去告訴了蘇遠(yuǎn)芳，又說，“先生，我們以前見過的那人也在呢。就是有劉將軍令符的那個?！?/br>
    遠(yuǎn)芳心想，長生的父親對何川仇多過恩，他求的事自己又沒答應(yīng)，難保做出什么，加上不放心長生，就到張崇信那里，說愿意先去小春試的場子里幫忙，之后就一直混在場邊的醫(yī)官中。

    這天長生幾番苦戰(zhàn)，又在弓馬上一敗涂地，他全都看在眼里。當(dāng)時人人都在注目場上的比賽，遠(yuǎn)芳卻只留意長生，看到他獨自離開，就一路跟了出來，又見他在路邊哭得傷心，正猶豫要不要過去，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下。遠(yuǎn)芳沒提防，轉(zhuǎn)身時發(fā)出響動，回頭看到何川在唇前豎著食指，叫自己不要出聲，跟著又見思明打馬過來。

    何川見遠(yuǎn)芳不回答，又說，“你看那小子和思明勾搭上了，也不管管?”

    遠(yuǎn)芳說，“有什么要管的？”

    何川說，“笑話，你們兩家是有國仇家恨的，難道你已經(jīng)忘了？”

    遠(yuǎn)芳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比我還記著國仇家恨?！?/br>
    何川壓低聲音“喲”了一聲，“敢情。還是我多管閑事。”隔了會兒，又說，“其實，你是巴不得那小子攀上顧思明，好謀個出身吧?！?/br>
    遠(yuǎn)芳不說話，心里正是這想法。他這些年依附顧思昭，也只是茍且自保。長生與華英是他最親近的人，既然知道長生的志向，當(dāng)然會希望他得償所愿，又不免擔(dān)心他因為是賤籍，被別人欺負(fù)。要是能有顧思明做依靠，就比他獨個兒掙扎來得穩(wěn)妥多了。這時他看到遠(yuǎn)處兩人說得投機(jī)，心里有些喜歡，又有些擔(dān)憂。

    何川哼哼兩聲，手指朝他點點，又哼哼兩聲。遠(yuǎn)芳說，“什么？”

    何川說，“你和顧思昭交情那么好，在他跟前說個情，給這小子找個差事，又有什么難的。其實你心里也知道那人靠不住，是不是？”

    遠(yuǎn)芳聽著這話，覺得很可笑，他知道思昭因為和自己交往，已經(jīng)是被警告過了，當(dāng)然不會再求他做什么安排。思明很得皇帝看重，長生又是經(jīng)由比武，得他垂青，就誰也不會有什么閑話。這時聽何川又在挑撥，就反駁說，“他靠不靠得住，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