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結(jié)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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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通往鎮(zhèn)上的山路上,梁喻握著手電筒,燈光隨著兩人跑動不斷閃動。 先前還能聽得見背后的罵聲喊聲,陳平和梁喻顧不上說話一直跑,跑到后來那伙人也累了,回頭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手電筒的燈光還在追逐,雙方都得以慢下來,黑暗中只有踩過草叢的窸窣聲和兩人的喘息聲了。 梁喻好像遲發(fā)性溺水的人,此前發(fā)生的一切都像是災(zāi)難恍惚的預(yù)演,直到此刻,陳平拉著自己的手奔走在山林間,梁喻才確切地感受到真實——他在逃亡。 但與以往好多次他一個人在山間絕望地蹣跚不同,這一次陳平在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 梁喻心里升起一絲暖意,他轉(zhuǎn)過頭叫:“阿平……”后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發(fā)現(xiàn)陳平一張臉毫無血色,額頭都是汗珠,低頭一看,他另一只手捂住腹部,梁喻拿手電筒一照,才發(fā)現(xiàn)觸目驚心的血已經(jīng)滲了他滿手,而陳平一聲未吭,還在拉著梁喻繼續(xù)往前走。 梁喻驚叫:“阿平!你……” 陳平冷靜地打斷了他:“我沒事,小喻,快到鎮(zhèn)上了,你聽我說?!?/br> “可你!” 再次被打斷,陳平聲音無力:“小喻,你聽我說,不然我就說不完了?!?/br> 梁喻含著淚點(diǎn)頭。 陳平疲憊地笑了笑:“一會出了林子,鄭誠就在外面等著你,他會開車帶你出鎮(zhèn)子出縣城,一直把你送到西安城,他是警察,跟著他一定能出去。到了西安火車站,方驥會在那里接你,他會帶你去廣東,把你送到王貴找不到的地方,再給你安排好一切,別擔(dān)心?!?/br> 梁喻被這一安排震得說不出話,語無倫次地問:“為什么…你怎么…會跟他們……” 陳平笑聲低低的有些苦澀:“這倆人……你熟悉,我也能放心。” 梁喻直覺有什么不對,但又想不到,只能想到什么問什么:“那木林嫂她們呢?” “鄭誠以前是市局的,現(xiàn)在在那邊也還有人脈。他把這些年搜集到的資料證據(jù)都交上去了,這段時間一直在推動市局成立專案組?!?/br> 陳平咳了咳,梁喻心猛然又揪緊了,陳平擺擺手依然對他笑:“他會救木林嫂出來的,不止木林嫂,還有所有人。但是她們都有孩子,出去之后的安置也是問題,這些都是要花時間解決的……你相信鄭誠,對嗎?所以你別擔(dān)心,他的專案組會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這些?!?/br> “只有你……”陳平抬起手刮了一下他的鼻頭,梁喻感覺到他虛弱得手不住顫抖,眼淚已盈滿了眼眶。但陳平的聲音里帶著輕快的笑意,“……你孤零零的一個,我們先送你出去。” 良久,梁喻的聲音才悶悶地響起來:“那你呢,阿平?” 說完陳平突然被腳下石塊絆了一跤,摔倒在地,沒能起來。他牽著自己走了那么遠(yuǎn)的山路,捂著傷口一聲不吭,現(xiàn)在卻被一塊石頭絆倒了起不來,梁喻就知道他是真的沒有力氣了。 梁喻拼命拉扯著陳平的手臂,試圖把他往自己背上攬,哭著說:“你起來…你起來……我們一起走!” 陳平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亮的,他溫柔地笑著看著梁喻,像他一直以來的那樣:“小喻,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很高興了?!?/br> 陳平手上的血弄臟了自己的臉,梁喻扔下手電筒哭著拼命給他擦:“你起來啊,你起來啊阿平,你燒了祠堂,他們會殺了你的……” 陳平?jīng)]有理他,只是自顧自說:“今天是禮拜四……” 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摩挲著梁喻的臉,目光流轉(zhuǎn),好像要努力記住他的樣子,但后面追逐的腳步聲卻近了,也許是看到了他們的手電筒光,那群人又開始高聲喊殺。 陳平的聲音陡然急促起來:“小喻,小喻,你聽我說,我燒了村里的祠堂,放走了你,我走不了了。你記得去鎮(zhèn)上的路對嗎?我背你走過的。現(xiàn)在還剩一小段,你一直往前跑,別回頭,出了林子就跟著鄭誠和方驥走,你們在一起好好生活,你好好地……好好地跟著他們,別再走丟了……” 梁喻大喊:“阿平!” 那群人的喊殺聲已經(jīng)近在耳邊,陳平掰開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把他往外一推:“快跑!你再不走我們的計劃就白費(fèi)了!快跑!別回頭!” 一把鐮刀已經(jīng)擲到梁喻腳邊,梁喻最后看一眼陳平,只好忍著淚轉(zhuǎn)身拔腿往前跑。 那群人抓住了陳平暫時分心,分人去追梁喻時已經(jīng)拉開了距離,這時天已經(jīng)開始蒙蒙亮了,梁喻一直跑,直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林子盡頭有個人影,是穿著警服的鄭誠。 鄭誠看見滿臉淚痕的梁喻,快步跑上來一把摟住他,身后的人抓著鐮刀追上來了,鄭誠果斷地從后腰掏出手槍指著他們:“我看誰敢上來?!?/br> “警察…是警察……”那群人退后左顧右盼地討論。 鄭誠一手摟著梁喻一手用槍指著他們往后退,退到警車邊,把梁喻送上副駕駛關(guān)上門,再換另一只手握槍,等完全坐上了駕駛室,才在關(guān)門的一瞬間猛然收回槍,一腳油門沖了出去。 鄭誠開得很快,梁喻臉上掛著未干的淚痕,對鄭誠哭著祈求:“鄭警官,救救阿平,那些人會殺了他的……” 鄭誠目不斜視:“我會派人去村里?!?/br> 梁喻哭著拼命搖頭:“求求你了,他真的會死的……” 鄭誠沉默了一會才說:“好,我會親自去處理,不會讓他死的,放心?!?/br> 梁喻得到保證,才轉(zhuǎn)過來倒在座椅靠背上。 他緩緩攤開手,那里躺著一顆帶血的大白兔奶糖,是陳平掰開他的手推他走的時候放在他手心的。 大滴的眼淚落下來暈開了糖紙上的血,“今天是禮拜四啊……”,梁喻泣不成聲。 這是太漫長的一夜,梁喻緊緊捏著那顆大白兔奶糖,側(cè)著臉看著窗外,太累了,臉上掛著淚痕漸漸睡了過去。 睡過去也不安穩(wěn),夢里他依然在和陳平奔跑,但握著陳平的手,他莫名地很安心,就那樣一直一直和陳平跑下去。他不自覺地喊:“阿平……” 一個急剎,梁喻猛地從夢中醒來,鄭誠伸出右手替他做安全帶擋在他面前,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喊出了聲。他尷尬地看一眼鄭誠,鄭誠臉色有點(diǎn)難看,但只是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前方。 梁喻順著他的目光抬頭一看,原來車四周都是拎著鋤頭鐮刀的村民,黑壓壓的,僵尸一樣圍上來不讓車走。 梁喻心一驚,曾經(jīng)一個人逃走的好多次里,他也曾在這里被攔住過。梁喻明白了,是村子里的人通知了其他村子,要他們幫忙抓人。他們在這一點(diǎn)上很團(tuán)結(jié)。 外面人聲鼎沸,曾有兩個警察來救人被他們拿鐮刀在腿上砍了一刀,成功的戰(zhàn)績給了他們底氣,他們十分囂張地叫嚷著:“開門放他下來!這是我們真金白銀買的媳婦,你別管!”——梁喻留著長發(fā),被他們以為是女的。 梁喻轉(zhuǎn)過頭看副駕駛的車窗外,猛然被嚇了一跳。窗外數(shù)對猙獰的眼睛看著他,對他拍窗戶,恐嚇?biāo)s緊下車。車停在人群間越久,就越多人圍上來,有人甚至試圖爬上引擎蓋。 鄭誠直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別怕?!本o接著緩緩降下了駕駛室的車窗。 外面的人見車窗打開一條縫,趕緊撲上來,卻沒想到一支黑洞洞的槍從車縫里伸出來,對準(zhǔn)離得最近的那人額頭,鄭誠的聲音在里面冷冷地:“不想死就讓開?!?/br>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硬著頭皮大笑,引起周圍的人遲疑一瞬后跟著他一塊兒笑,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說:“以前來的警察怎么不掏槍?你拿的不會是假槍吧?”他頓了頓,又想到了什么,“而且每顆子彈都有編號,你不敢殺人!” 上膛的聲音立即無比清晰地傳出來,車窗大幅降下,露出鄭誠冷厲的一張側(cè)臉、劍眉下一對星目:“他們沒有級別持槍,我有?!?/br> “嘭!”他干凈利落地對天放了一槍,隨即重新上膛,在那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槍口再次對準(zhǔn)他額頭,“亡命之徒,你看我敢不敢殺了你?!?/br> 那人嚇得癱坐在地上,驚叫著屁滾尿流地往回跑,周圍的人群一瞬間作鳥獸散。 車窗迅速升起,車子再次像箭一樣沖了出去。 “沒事了,出了這里就到縣城了,你再睡會吧。”鄭誠輕描淡寫地把手槍重新上好保險栓,插在后腰上,目不斜視地繼續(xù)開車。 梁喻看著那張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想里、他無比眷戀過的一張臉,幾乎挪不開目光。但只一會他還是強(qiáng)迫自己轉(zhuǎn)開頭看著副駕駛的窗外,低低地說:“你怎么會來……” 鄭誠很久都沒答話,最后才輕輕嘆息一聲:“我從來沒想過丟下你?!?/br> 又是一陣沉默,梁喻:“聽說你要成立專案組?!?/br> 鄭誠聽到這話,繃了一晚上的臉終于泛起一絲笑意:“嗯……” “怎么樣了?” “我當(dāng)初走,領(lǐng)導(dǎo)本來是不同意的,所以堅持要我回市局才批這個案子,手續(xù)快辦完了,一會兒送完你,我就去市局走最后一道流程?!?/br> 梁喻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說話。 車子駛出了縣城,梁喻開始看見指向西安的路牌。在以往的逃跑經(jīng)歷中,他從來沒有到這么遠(yuǎn)過。50km,30km,一道道路牌閃過,離西安越來越近了,梁喻不敢相信,甚至懷疑起這是不是一場夢來。 而直到車子漸漸駛進(jìn)了西安城,梁喻才大夢初醒般想起好多事,他猛地回頭看向目不斜視開車的鄭誠,這一別,可能是永別了。 兩人近在咫尺,梁喻的手指動一動,就可以碰到鄭誠掛檔的手。那雙手曾帶著情欲一寸寸撫摸過他的背脊,曾有力地握過自己的手,但此刻離得這么近,兩人卻像陌生人一樣保持著最禮貌的距離。 梁喻感到心里酸澀得發(fā)疼,他緩緩開口:“鄭警官,你的圍巾我沒帶走,可能沒辦法還給你了。” 鄭誠幾秒后才回答:“沒關(guān)系,夏天你也用不著。” 梁喻:“鄭誠,你知道我想說什么?!?/br> 鄭誠當(dāng)然知道,他只是一直逃避去想。這要怎么承認(rèn)呢?承認(rèn)梁喻不再愛他,曾經(jīng)連自己隨手疊的小狐貍都要珍藏的人,如今連一條他的圍巾都不愿意帶走嗎?承認(rèn)他知道梁喻要和方驥去廣東了,兩個人一起,開始新的生活,這種新的生活里不會有他的參與,并且一輩子都不會有了嗎? 鄭誠只能把方向盤捏得死死的,開口聲音有些難以察覺的艱澀:“小喻……別再害怕鞭子了……把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都好好忘了吧……” 淚水瞬間涌上眼眶,梁喻轉(zhuǎn)過頭閉上眼睛,恨自己那顆心在這一刻依然保持著為鄭誠悸動。 車子離火車站越來越近,梁喻已經(jīng)能遠(yuǎn)遠(yuǎn)看到馬路盡頭,高大的建筑上紅色的“西安”二字了。 最后一個紅綠燈路口,鄭誠突然說:“愛過的?!?/br> “什么?” “那天你問我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你……小喻,愛過的?!?/br> 梁喻還沒來得及開口,車子就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停在了火車站廣場外。方驥已經(jīng)興奮地跑過來,替梁喻一把打開了車門,“老師!”,他高興地喊。 梁喻看一眼鄭誠,是鄭誠提前打開了門鎖。于是他沒再說話,靜靜跟著方驥下了車。 半年多不見,方驥好像又長高了,肩膀?qū)捔?,他穿著無袖的T恤,露出結(jié)實的肱二頭肌。一寸左右長的短發(fā)干凈利落,一笑,還是露出兩顆虎牙,活脫脫一個陽光大男孩。 他背了個巨大的書包,放下來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 “老師,來先擦擦汗,一會進(jìn)去站里我再帶你去洗洗臉?!?/br> “餓了嗎?吃根火腿腸墊墊,想吃什么?我去買…哦不行,老師還是跟著我吧,別一個人。” “老師什么行李也沒帶嗎?那也沒關(guān)系,家里什么都有,我都買好了?!?/br> 梁喻微笑地看著他,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阿驥,你曬黑了。” 方驥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我天天在工地上打工,好像是有點(diǎn)?!?/br> “也長大了,是大人了?!?/br> 方驥的臉rou眼可見地紅了,他支支吾吾地問:“老師…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梁喻遲疑了一下,還是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方驥一把把他摟進(jìn)懷里:“老師!我好想你!我天天都在等著你來!” 梁喻被他大狗一樣的抱法弄得咯咯咯地笑:“好啦好啦,往后不是還有大把時間?什么時候的票?” 方驥抬手看看表:“還有半個小時,我們進(jìn)去吧?!?/br> “嗯?!绷河鞲郑疖囌咀呷?。 鄭誠在背后靠在車邊,目睹了全程。 曾幾何時,在那個門鎖壞了的小辦公室里,那個人也這樣親密地與自己擁抱,偷偷地看一眼門縫外,再飛快的往自己頰上親一口,他的眸光閃閃,滿眼都是自己一個人。 但此刻,鄭誠只能站在那里,在烈日下面,無計可施。 他眼睜睜看著梁喻和方驥越走越遠(yuǎn),他們的手牽在一起密不可分。和噩夢里很多次出現(xiàn)的畫面一樣,梁喻的背影就要這樣慢慢、慢慢地走出他的視線了。 但和夢里的不一樣,梁喻在這時竟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了,他眼里像有淚光在閃,鄭誠不確定。 他與鄭誠對視半晌,突然釋然一般笑了,嘴唇輕啟吐出幾個字:“謝謝你?!?/br> 鄭誠繃緊的面孔瞬間破冰了,他也緩緩地、滿足地笑起來。 梁喻轉(zhuǎn)過去繼續(xù)走,走了兩步,卻突然再次轉(zhuǎn)回來向鄭誠跑了幾步,他在烈日下大聲喊:“鄭誠,你會不會調(diào)來廣東?” 鄭誠戴上警帽,帽檐上的警徽在陽光下熠熠閃光,他微笑著點(diǎn)頭:“等我變成更好的自己。” 梁喻也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老師,來不及了!” “來了!”梁喻最后看了一眼鄭誠,轉(zhuǎn)過頭跑上前拉上方驥的手,頭也不回地跟他一起跑進(jìn)火車站了。 鄭誠一直在外面站著,聽到里面火車鳴笛聲后才離開。他抬頭望著天空,看著頭頂?shù)牧伊姨栒凵涑龅墓鈺灐?/br> 火車上,梁喻靠窗坐著,摩挲著手里的車票,也抬頭看著那輪太陽。 車窗里的風(fēng)景飛速倒退,他知道,一切終于結(jié)束了。 “老師,來吃飯。”梁喻抬頭,方驥端著兩份飯艱難地從人群中擠過來。 梁喻對他綻出一個毫不吝嗇的微笑,他知道,自己也永遠(yuǎn)不會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