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煨岐
“哥哥,就要到了?!?/br> 在津門的車站下了車,此刻正是夕照時分,太陽剛剛傍山,下緣部分正漸而被遠(yuǎn)方的低矮山坳削齊。經(jīng)由暗中來車站接頭的人打點,沈煥繼而又帶著一行人坐了洋車往城郊去。 今年帝京的冬色寒得直磣人唇齒,津門的卻是特別好,在郊外更是好看。淡蜜色的薄暮斜飄漫逸著流轉(zhuǎn)半是光色半是沉暗的天穹,千離坐在洋車上,于寒風(fēng)中遠(yuǎn)望鼻煙色的遠(yuǎn)黛,近看層疊稀薄的樹林后的古廟以及河途一帶蕭颯的草木,不覺竟過了二三十分的時光。 在距目的地約莫十丈處,幾人停車付了錢,繼而下車步行前去。 “是這兒不錯了?!?/br> 終于走到了隱秘于黃昏之下的屋宇,又看見大門外站著的人,沈煥拍了拍千離的肩膀,似乎在示意某種別離。 此處周繞著低緩的山丘,中又多樹,因著了地利,冬日頗暖,而夏天又甚涼爽。在這兒建設(shè)的莊園僅這么一所,住著卻是極舒適的。 站在門口等候的是位清秀高挑的少年,估摸年方不過十五六歲,“見過沈煥老爺?!?/br> “是清秋吧。”沈煥點頭,教他不必拘束。 “是。” 清秋抬了頭,純粹的笑容隨暮光注了滿眼,下一刻又轉(zhuǎn)而向他身側(cè)的千離,也行了個同樣的禮。 “見過沈玴老爺?!?/br> 千離愣怔了一瞬。 已經(jīng)多久未聽到過這個名姓了? 只怕快陌生得連自己都要忘卻了罷。 還是算了罷。他下意識搖頭,臉上的笑里暗暗浮出些許蒼白,“……還是喚我千離罷?!?/br> “……”清秋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不解,但很快又消逝了,“是,千離老爺?!?/br> 少年cao的是很軟和的姑蘇音。 時隔多年復(fù)又聽見,千離心里不著滋味的感覺卻早早散去,此刻只剩下幾絲極不真實的親切。 “那便到此為止罷,今夜我還要趕回去。”沈煥最后復(fù)囑了遍隨行而來的兩個侍從,即時又開口道。 “回帝京?”千離的心臟倏地又被人偷偷挖去了一塊。 “嗯?!?/br> 沈煥點頭,眼底故意流泄出的笑意難得溫柔。 “暫別了,哥哥。” 那人的背影隨著斜陽漸漸遠(yuǎn)了,直到再消失不見,千離始終沒能道出一聲“保重”。 他只是簡略說了句“再會”,很淡的。 末了還是清秋拉回來他的恍然。 “……以后要請你照應(yīng)了。” “老爺您真客氣,”做事利落的少年主動拿過了他手里的那點行李,領(lǐng)他和隨從進(jìn)去莊園里,“這兒素來是南秦老爺消夏的處所。 “據(jù)說是當(dāng)年皇帝賞給南秦老爺?shù)淖娓傅模搅四侠蠣斪舆@輩,即賜予了南秦老爺?shù)哪镉H。 “這兒清凈,住得也安心喏?!?/br> 安置好行李,清秋順帶吩咐好了那同來的兩個隨從,便領(lǐng)著千離去了住處的二樓。 他打開電燈,直走向最里間,“這兒便是南秦老爺?shù)臅??!?/br> 進(jìn)去房間,再開燈,入眼卻是敞亮得很。靠西墻有個矮書柜,上面擺著幾件大小不同的金石雕像,還有個象牙刻彘及馬頭。桌椅家具看著古舊,但窗簾和沙發(fā)用的面料卻很特別,一眼望上去很厚實,質(zhì)感也很強,大概是用織地毯的本色坯布做的。沙發(fā)的扶手及靠背上都鋪著繡花的軟布,圖樣極精致的。 書房里四壁書架皆陳列著世界各地來的上千種精美書籍,多是外文原裝的。 千離第一眼就看到了置于其中的一本。 是他曾看過的那本。 “這房里有許多書都是前不久南秦老爺才派人自南府搬來的,說是老爺您看了會歡喜的?!鼻迩镞呑鲋忉專既挥制骋娏藭郎戏胖男偶?,方才想起自己還有件使命當(dāng)辦,即走過去把那物交給了千離,“對了,老爺。 “這是南秦老爺讓我交給您的。” 千離接過信封,遲疑了幾許又將其拆開來看,卻立時愣住了。 他或許永不知曉的是,手中這微薄的一張紙,在而今戰(zhàn)亂憑仍、災(zāi)火瘋狗似的遍地亂咬之時,卻是于不知被截了幾道彎的情況下,經(jīng)過多人的手冒險才被送來的。 而在這樣的一張紙上,卻只書著兩個極好看的字,便再無他言。 羨歸。 薄薄的紙拿在手里,千離卻覺到那二字所沉淀的墨中的情感是那樣深重。 他一時奇怪的很,自己竟連念出兩個音節(jié)的氣力也被抽了去,只剩得格外腥澀的幾顆淚在眼眶里無力地轉(zhuǎn)圜。 清秋于他并不知曉的情形下退了出去,偌大的書房里便只剩下他一條孤影,打在晃眼的燈光下,漸漸拉長扭曲,變了形。 他于是涌上來勇氣輕念出心頭沉沉壓著的另外二字。 “南秦……” 就在千離被攜去津門的前幾日,虞辭暮終于能夠?qū)⒈M受了折磨的秦枝和從暗無天日的牢房里解帶出來。 待關(guān)鎖著無數(shù)黑暗的門奇跡地開了口縫,外面伸了只熟悉的胳膊來,頭暈?zāi)X脹、近奄了息的秦枝和仍覺得不甚虛假的。 “和兒,我們走了?!蹦腥撕团穆暽珔s那般真切。 那夜里又下起冷雨,是連人力車也招呼不到了。幸而虞辭暮貼身帶了紙傘,就那么半邊打傘,半邊攙著發(fā)顫的秦枝和蹚在泥水里。 無盡的雨擊打著而下,總易教人偏移了視線。 冷。 周身皆是刺骨的冷,但此時卻有身邊的一點是溫?zé)岬摹?/br> 遭了罪后身上再無一塊好rou的秦枝和依舊猶疑著,自己許是正遨游于身焚過地獄后逢遇的清淺的夢中,便受到了上天這番垂憐。 遠(yuǎn)方驚雷轟鳴,夜幕里冷雨綢繆,沾上地又騰起蒙蒙的白霧,更教人的心緒也迷離。 “阿爹,真的是你么……”他不忍開了口,卻又怕這真的是夢中。 “是我,”虞辭暮方才探了探他負(fù)傷的軀干,發(fā)覺這孩子是高燒上來,有些燒迷糊了,“我們回家?!?/br> “阿爹,這真的不是在夢里么……”病中的秦枝和卻是變回了小孩子一樣。 “不是在夢里,你系燒著說胡話了?!睌v著的人的身體一直在往下滑去,像自高空俯沖的斷了翼的鳥,轉(zhuǎn)眼就要墜下深淵一樣。虞辭暮只得不停地把他滑下的身體往上托,又稍頓了片刻道,“還有。 “這稱呼自后便改了罷,喚我暮哥足矣。” 他們之間隔著的歲數(shù)本就不多,只是以往在樓里“阿爹”“阿爹”的叫的慣了。 “……是?!鼻刂突蛟S還在迷糊著,卻也乖乖應(yīng)了他,“暮哥……” “我們回家?”他回憶起什么話來,卻還是不大敢相信。 “嗯?!庇蒉o暮沒去管自己那半邊淋濕透了的身子,只顧不讓身側(cè)喃喃不斷著的孩子被雨水沾到。 “我們回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