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從懂事起你便知道自己將光輝而死
你決定跟雷米爾道別。 這會很不容易,但你決心在離開之前再看看他,跟他說說話。與雷米爾相關的事情似乎總是如此,福禍相依,悲喜交加,像顆帶刺的糖果。你不再是曾經(jīng)的孩子,你已經(jīng)知道甜蜜比苦痛更加珍貴罕見,將它們一起咽下相當值得。 臥室門在你手中打開,雷米爾在床上睡著。你偶爾會因為一些突發(fā)事件晚歸,畢竟你是這兒唯一的神父,雷米爾不會為你的晚歸疑惑。你們早已約好,要是過了晚上七點你還沒回去,他就不必等你。你知道鍋里一定還有剩下的晚飯,這會兒的你毫無胃口,走之前你應該把它們放進冰箱。 這簡單而不相關的念頭,不知為何讓你感到一陣難受。 你靜靜看了雷米爾一會兒,他睡得很沉,胸口輕輕起伏。如今你的注視不會讓他驀然驚醒,這讓你自豪,好像一只多疑的鳥兒愿意棲在你肩頭。你的目光從他掛在被子外的胳膊,看到頸部柔軟的弧度——雷米爾的身軀與纖細無緣,但當他放松地躺著,所有線條都顯得這樣溫柔。他是盤踞在林中的蟒,是枝頭小憩的豹,你見過那柔軟的線條如何繃緊,那是活生生的力與美。 雷米爾如此美麗,事到如今你已經(jīng)可以下這樣的定語。你發(fā)覺“美”不是一種外部標準,它是一種內(nèi)在情感。那是愛。你愛他強健的軀體,愛他猙獰的利爪,愛他的斷角與傷疤。你愛他英俊的面容,愛他的好心腸與壞脾氣,你愛他閃光的靈魂。哪怕一千個人覺得他丑陋,哪怕一萬個人覺得他邪惡,在你心中他依然完美無瑕。 這是你的私人天堂。 雷米爾睫毛顫動,在你的注視下睜開了眼睛。他對你露出一個半夢半醒的笑容,于是你也醒了,現(xiàn)實再一次砸到你身上。 “我要走了?!蹦銖娖茸约洪_口,“教皇陛下需要我,我得回教廷去?!?/br> 雷米爾懶洋洋的神情在一秒內(nèi)消失個精光,與笑容一起。他一骨碌撐起身體,反應不過來似的眨巴著眼睛。 “教皇怎么會需要你回去?他怎么知道你還活著?你怎么知道他找你?”他連珠炮似的問道,問完似乎意識到自己語氣太沖,生硬地笑了笑,“怎么,有天使給你們傳信?” “召喚圣子的贊美詩已經(jīng)響起,我需要回去?!蹦阏f。 “就因為一支歌?!”雷米爾難以置信道。 是的,它響了,所以你得回去。你得回去,不為什么,不需要思考什么理由,如同開關按下燈泡亮起,如同朝陽東升夕陽西落,這不是注定好了的嗎??僧斃酌谞柧o盯著你,你意識到他根本無法理解這一套定律,并且絕不會善罷甘休。 你開始思考,企圖拿出一個理由。你為什么要回去?是了,教皇,教皇陛下出了問題,而在那里的圣子恐怕兇多吉少,唯有你能派上用場。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蹦阏f,“教皇陛下保佑著我們,教皇陛下支撐著遠征,他是人類的福祉……” 你重復那些他們告訴過你千萬遍而你也復述過千萬遍的堂皇至理,為了全人類,為了世界,為了眾生,為了得救的靈魂。圣職者最擅長這樣的演講,哪怕他的注視讓你心亂如麻,你的舌頭也能好好工作??墒抢酌谞柨瓷先ヒ稽c都不吃這套,他抿著嘴唇,臉上的焦躁愈演愈烈。 “這他媽……”他爆了一句粗口,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盡可能平緩地改口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 “你,”雷米爾慢慢地說,“你還會回來嗎?” 教廷可能還有圣子,可能沒有。你可能成為圣遺骨,也可能成為手持兄弟姐妹骸骨的施法人。你可能趕得上救教皇,可能趕不上。但無論如何,你回不來。他們將重新把你裝回盒子里,由層層侍從堆疊起來的珠寶匣,或者字面意思上的,用于放置圣遺骨的盒子。你眼前只有一條道路,你前來道別,正是要將之告訴雷米爾。 只是那些語言像石頭一樣沉,它們壓在你舌上,讓你竟不知該如何講。 “之前我用來復活你的媒介,是另一名圣子的骨頭。”你答非所問道,“復活禱言限制諸多,即便是圣子也不能憑空完成。” 你一口氣說了很多。 你跟他說了復活術,說了圣遺骨,說了消失的大哥哥,這些不應該說,可這是最后了,最后的時間,最后的假期,最后的自由,權當臨終告解吧,主會原諒你。你說了你對襲擊的猜想,說電臺中的歌聲,說在你前半生響起的歌聲,你的闡述直白而無序,因為他的眼神讓你難以思考。你是一個裝滿雜物的口袋,現(xiàn)如今你無法整理其中的內(nèi)容,只好將自己開膛破肚,把里面的一切全都倒出來,嘩啦啦一片平鋪在雷米爾面前。 雷米爾聽懂了。 你花了十幾分鐘講述,對于第一次聽說它的人而言,這巨大的信息量恐怕很難在這樣短的時間內(nèi)消化完畢。雷米爾不一定完全理解了這一切,但他顯然已經(jīng)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你看見震驚與暴怒在他身上堆疊,如同第一次得知你的過去的時候,更勝過那個時候。他越是聽明白你在說什么,他那股帶著狂怒的困惑就變得越深重。怎么會有這種事?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你能從雷米爾身上看見這震耳欲聾的問題,質問的對象不是你,不知是誰。 “我以為那幫狗雜種把你當工具,”雷米爾牙齒咬得咯咯響,氣得發(fā)抖,“結果你們根本是材料,是又要干活又要宰來吃的牲口……你為什么要回去?你都逃出來了,回去趕著送死嗎?!”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蹦阒貜?,“這是圣子的使命,這是我的命運……” “沒有誰生來就是為了去死!”雷米爾失控地喊道,“我們是人!以諾,你是個人啊!沒有人活著是為了送死!” 他一把抓住了你,緊緊抓著,爪子陷進你的胳膊。他逼迫你與他對視,目光如鷹隼,像要將你穿透,將你釘在原地。 “聽著,以諾,你聽我說!”雷米爾嚴肅地,近乎嚴厲地對你說,“我當兵十年了,之前也在南方到處跑到處流浪過幾年,我可以對我mama的墳發(fā)誓,現(xiàn)在的惡魔早就不成氣候了!戰(zhàn)線非常穩(wěn)固,軍隊把惡魔壓著打,而且上頭有惡魔驅逐武器,軍方甚至把惡魔大軍當羊一樣牧,最近十年里僅有的幾次突破防線,全都是因為驅逐武器的失誤!你想想看,如果戰(zhàn)況和媒體說的一樣緊張,如果惡魔真的那么危險難控制,做亞種惡魔生意的人是怎么得到許可的?那他媽是半個國有生意!” 你下意識想要開口,而他先一步預料到了你想說什么。 “你不覺得,是的,因為圣子一直在最危險的地方跑,是不是?你也跟我說了,大部分時間你在地獄里護著十字軍遠征,是不是?你在這里五年,遇到過一個野生惡魔嗎?”雷米爾搶先道。 你無法反駁。 “比起地獄之門剛剛打開那陣子,現(xiàn)在人類已經(jīng)完全占了上風?!彼丝跉猓又f,“為什么?” 這問題太簡單了,答案家喻戶曉,只是他這樣問你,倒讓你遲疑起來。“因為在地獄之門開啟之后,天堂之門一樣打開?!蹦氵€是說了那個標準答案,“同年,教皇陛下——第一個圣子降世,神佑降臨,圣職者得到恩賜……” 這是標準答案,寫在許多個國家的教科書上,在最近幾十年的每一場彌撒中都被提及。在地獄之門打開、惡魔來到人間之后,普通的經(jīng)文變成了能克制這些怪物的神圣禱言,神職人員變成了擁有真正力量的圣職者,如同神佑——不如說除了神啟之外沒有別的說法可以解釋了吧。于是天主變成了世界的神明,教廷幾乎拿回了與中世紀相仿的權柄。 “是嗎?”雷米爾冷笑,“我當兵十年沒見過一個圣子,軍隊不需要你這樣的非凡之人也能打勝仗。九成九的隨軍牧師都只會一點點治愈禱言,基本作用是提供臨終開解。這些年來人類能把惡魔壓著打的原因,不是這世上多了多少教堂,而是我們的武器從刀劍變成了槍炮,打一發(fā)就要炸膛的玩意變成了能掃射的機槍,坦克能頂著火球雨把惡魔轟上天!上帝從來不出現(xiàn),天使從來不出現(xiàn),我們走到今天全靠人類自己流血流汗動腦子!以諾,死一個教皇不會怎么樣,天不會塌下來!” “可是教皇陛下支撐著遠征?!蹦愎虉?zhí)地低語。 “什么意思?”雷米爾皺眉道。 你不知道。 這像個代代相傳的箴言,像父母告誡孩子的傳說:不要踩到影子,不要走在最后,某個季節(jié)不可以穿某個顏色……“教皇陛下支撐著遠征?!蹦悴恢肋@句話運行的方式,只牢記,不質疑。你不得質疑,你從不質疑。 雷米爾從你臉上讀出了答案,他嘆氣,煩躁地捏了捏鼻子。當他看著你,他又顯露出十足的耐心,你看不懂他的神情,雷米爾看起來像要對周圍的一切咆哮,并把你藏進他的口袋里。 “遠征,就是圣子和十字軍組隊下地獄?”他問。 你點頭。 “下去干什么?”他又問。 你搖頭。 那不是你要考慮的東西,你在最核心的位置,所知依然只是皮毛。雷米爾松開了你,再一次抱住自己的胳膊,站起來走來走去。 “瑪利亞早就讓我退役,她猜這場戰(zhàn)爭早就可以結束了,就像十多年前跟那群獸人的戰(zhàn)爭一樣?!彼粥止竟镜卣f,“但是有利可圖,像是惡魔產(chǎn)業(yè),還有教會的地位,還有地下礦藏……可是她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些上頭的大佬容忍教會指手畫腳,現(xiàn)在又不是幾百年前,各位國王女王首相總統(tǒng)把權力看得和命……” 雷米爾停了下來,慢慢回過頭來,看著你。 “媽的?!彼蓾卣f,“圣遺骨?!?/br> 在惡魔產(chǎn)業(yè)之外,在地獄的物產(chǎn)之外,教廷還有非常有重量的砝碼。 如果利益與信仰還不足以讓人低頭,那么加上一條性命如何? 你在雷米爾臉上看到了恐懼。 你曾多次見到他的恐懼,過去的傷口讓他為一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畏縮,如同本能作祟,如同被夢魘所困。這次不一樣,他的恐懼清晰而理智,那是下定決心要屠龍的勇士,終于看清巨龍全貌的瞬間。 沒有什么幕后黑手,只有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龐然大物,像一只巨大的縫合怪獸。斬殺大魔王也不會世界和平,因為根本沒有大魔王,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身份混雜不清,那是個旋渦,是一團亂麻,是整個不可戰(zhàn)勝的世界。 “別回去?!崩酌谞栒f,臉色發(fā)白,把你的手腕也抓到發(fā)白,“別回那里去,他們都不知道你活著,怎么會在叫你?這不關你的事!” “我必須回去。”你機械地說。 “你就不想留下來?就當……就當是為了我?”雷米爾絕望地說,“難道你就樂意去死嗎?你就那么希望去死嗎!” 你的左手捏住了右手,否則它們會一起發(fā)抖。 這是你的使命,這是你的命運,從懂事起你便知道自己將光輝而死。這并非自盡,而是走向天主,圣子走向天父,重返天堂。你從未理解過那些畏懼死亡的人,你從未真正憐憫過死亡,你只當對死亡的畏懼是信仰不堅——否則為何要害怕去往主身邊? 可是,你在害怕。 你的手腳冰涼,你的胃在抽搐,你的骨骼像浸泡在冬天的湖底,稍一放松就可能渾身發(fā)抖。你將離開,你將死去,雷米爾會跟你去一個地方嗎?死后真的還有重聚之處嗎?在那未知的世界里,在無數(shù)亡魂之中,你們真的還能見到彼此嗎?你不知道那里是否還有金黃色的太陽,是否有不健康而美味的食物,是否有讓人懶惰的柔軟被子,是否有歡快吠叫的雜種狗,有甜蜜的吻與黏膩的性,有你桀驁不馴的同性愛人。 母親啊……那個年輕的神父在你腦中哭泣,像個徘徊不去的幽靈。時隔近六年,那位不夠虔誠也不夠勇敢的以諾?威爾遜,似乎突然在你身上復蘇。 你怕死,你不想死。 撲通! 你的心重重一跳,一種怪異的感覺突然涌了上來,打斷了你的畏懼。你的皮膚刺癢,頭皮發(fā)麻,這感覺熟悉又陌生。幾秒后,雷米爾猛地扭過頭,他也被驚動了。他沒察覺到什么異樣,但他有耳朵。 咚、咚、咚! 三下規(guī)律的敲門聲,在這個深夜,在你家門口響起。 短暫的一小會兒。你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像被凍結成冰。你反應過來了,你終于想起了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 圣子之間的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