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道人出發(fā)，整間道觀陡然清凈空曠下來。

    吃齋修行了半月有余，閑來無事，沈異生又拾起了劍，日日對著泉水練功。以他這年紀(jì)，本該難再有進(jìn)境，可不知是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亦或是真正放下，劍尖所指可謂隨心所欲，一式接著一式，連綿不斷，幾乎是憑著本能舞完一套劍法，最後收劍入鞘，渾身上下竟是輕快異常。

    憶起琦云道人同他對練時(shí)，也使了一套劍法，雖然偷學(xué)他派的本領(lǐng)不對，但沈異生反正也無事可做，乾脆回憶了一番當(dāng)時(shí)的場景，閉上眼摸索著對方如何出招，自己又是如何回?fù)簟?/br>
    一來一往間，竟是玩得滿身是汗。

    時(shí)值季秋，葉落滿地，他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心下喜悅，將握劍握得發(fā)麻的指尖蜷起再松開，伸展了筋骨後才打道回府。

    桌案上，疊放著幾張黃色符紙，左手邊是攤開的書籍，上頭畫著陣法，沈異生提筆沾墨，繪了幾十張，直到練得熟了，一一摺起壓著。

    又裁切好幾張符籙，一半用紅墨畫了，另一半則是空白著，通通收到下方木格里。

    門忽然被敲響，外頭傳來鄭萍萍的聲音，「沈師兄！」

    他起身開了門，鄭萍萍手里拿著個(gè)布口袋，見到他，喜顏逐開：「沈師兄，我要和張房、李渝衣，李渝信師弟一起下山采買，夕陽西下前便會回山?！?/br>
    玉陽觀中，食衣住皆由弟子打理，廚房和灑掃有外門弟子負(fù)責(zé)，但每隔十日的米菜補(bǔ)充，則是交由輩份較大者。這里除沈異生外，其余師兄姐都奉命外出，算下來，竟是到了鄭萍萍這輩。

    沈異生罩上外袍，「我一道去。」

    鄭萍萍愣了愣，「可師兄你──」

    「無妨，走吧?！寡哉勯g，沈異生已經(jīng)帶上門。不知為何，鄭萍萍總覺得師兄心情很好，於是也快步跟了上去，躊躇了一下，說：「我們會快一些的?！?/br>
    沈異生嗯了一聲，一路走到山門處，另三位道童已經(jīng)等在那里，背著木架，見了他，恭敬道：「師兄?！?/br>
    秋風(fēng)掃落葉，入眼所及，一片枯黃之色。微弱的陽光從枝椏中穿了出來，曬的人昏昏欲睡，沈異生拉緊外袍，踏上石板路面，兩邊堆積著剛掃下來的枯葉。

    道觀在半山腰，若想進(jìn)鎮(zhèn)子，須得走下一段長長的階梯，沈異生拿過鄭萍萍手中的布袋，他沒記錯(cuò)的話，應(yīng)是三袋米。鄭萍萍嚇了一跳，想拿回來，「師兄，我拿就好──」沈異生只朝她搖搖手，便走在前頭。

    他信步前行，脊梁站得挺直，青衫墨發(fā)，玉冠銀鈎，有風(fēng)襲來，沙沙作響，吹來一陣花香，翻起翩翩衣袖。

    鄭萍萍四處瞧了下，沒見到那位沈公子，守門的道童悄聲說：「他好久沒來啦！」

    一路行至山下，又走了一段碎石路，便傳來煙火氣息。左手邊賣著切糕，右手處吊爐子烙燒餅，越往里走，人潮越多，小販叫著「餛飩開鍋啦！」，也有「油條子！油條子！」的喊，guntang的油沫星子滋拉聲中，就是不餓也生生喚起了食慾。

    鄭萍萍和其余三名師弟眼觀鼻、鼻觀心的直直朝目的地快步前進(jìn)，以免受到不應(yīng)該的誘惑，反倒是沈異生雙手負(fù)在身後，大方的四處打量。

    進(jìn)了米店，須發(fā)皆白的老人顫巍巍走出來，見到是玉陽觀道人們，眉開眼笑，喊來孫媳婦接過他們大口袋秤米。鄭萍萍偶一回頭，就發(fā)現(xiàn)原本站在門外的人不見了。

    她心下一慌，讓同伴看著店主，自己出門去找。剛走出去沒多久，就看到沈異生正站在拐角處的攤子前，她好奇的走近些，發(fā)現(xiàn)上頭擺著幾樣酥餅點(diǎn)心，不及問話，小販已經(jīng)將一油紙包遞給沈異生。

    見她過來，沈異生把散著甜香的紙包放到她手上，慢悠悠的走回米店，在街口處停下，「我記得這處原來有一個(gè)炒栗子的大爺?！?/br>
    「有的！」鄭萍萍點(diǎn)頭，「前年李爺爺摔傷，舊疾復(fù)發(fā)，聽聞被他住在外村的兒女接過去住了?！?/br>
    沈異生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說話。鄭萍萍捧著紙包，里頭糕餅余溫未散，暖著手心，「師兄這是？」

    「請你們吃的，」沈異生舉起食指，放在唇上，「等回到屋里，悄悄的吃掉，別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br>
    「好！」

    鄭萍萍怕捏壞，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前邊忽然傳來聲音，「怎麼無論我給你什麼，你都這般視作珍寶的樣子？旁人不曉得，還道這小姑娘捧著金銀珠玉呢。」她抬起頭，沈異生正笑看著她，面帶揶揄。

    「師兄給的可不就是金銀珠玉麼！」

    鄭萍萍也笑道。她步伐輕快，迫不及待回到店中，三袋米已經(jīng)裝好，她掏出小半個(gè)銀兩付帳，沈異生卷起袖子，抱起了兩袋米放到木架上，用繩子綁好，「剩下的你們輪流背，走吧?！?/br>
    下山時(shí)賞花賞景，快活得很，上山時(shí)，幾人都望著沒有盡頭的石階長嘆氣。才爬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道童已經(jīng)氣喘吁吁，面露疲態(tài)，沈異生依然在最前頭，步履極穩(wěn)，面色如常，全然看不出身上背負(fù)重物。

    他回頭看了一眼，特地放慢腳步，好讓後面幾人跟上。道旁野花繁多，雖不及名花艷麗，朵朵粉白或橘黃，小巧玲瓏，迎風(fēng)搖曳，倒也頗有幾分嬌憨之色。

    行至山門口，一道童卻站在門前張望，神色慌張，見到他來，急急上前遞過一張對摺的符紙。

    沈異生察覺有異，連忙卸下米袋，接過來一看，竟是封寫在符紙上的求救信?！笌熜?？」鄭萍萍也發(fā)覺不對，走上前來，卻見沈異生面色凝重，低聲道：「明易師兄他們出事了?！?/br>
    原來信上寫著明易等人在璩州徐家莊遭到大批妖物圍攻，眾人盡皆分散，幸而有道觀帶出來的信鴿，明澄才能傳信回觀求助，筆畫潦草，字句簡短，可見當(dāng)下之匆忙，紙面上也沾著點(diǎn)點(diǎn)血跡，已呈褐色，更是讓人心驚。

    沈異生當(dāng)即提筆寫了一封信，封好後，交給鄭萍萍，「萍萍，你和三名師弟騎馬趕去屏山送信，我前往徐家莊救人……但愿還來得及?！?/br>
    鄭萍萍咬牙，知生死攸關(guān)，只道：「師兄務(wù)必小心，平安歸來?！拐f罷就轉(zhuǎn)身飛奔離去。

    沈異生則是先回碧山小筑，將符紙一疊和繪好的符籙收入懷里，腰間掛上法劍，其余法器裝入行囊中。翻箱倒柜時(shí)，無意間掉出一個(gè)玉手鐲──玉質(zhì)劣等，一看便知是小販拿來騙不識貨的，可也花了二兩銀子，那是他做醫(yī)館學(xué)徒，辛苦攢了個(gè)把來月。

    一對鴛鴦鐲，二人共白首。

    商家為吸引顧客，言此為有情人之贈物。誰能料到，情之一字，最是善變，都說愛恨由人，卻也難以自禁。如今物是人非，少時(shí)的一腔愛慕就好似冬陽初雪，又好似鏡中花、水中月，假象之中，包裹了太多不堪的事實(shí)。

    現(xiàn)下，一只鐲子依然在他這處，好好的收著，另一只在哪，在誰的手上，他卻已經(jīng)不在意了。

    沈異生將玉鐲放了回去，又取了幾張銀票，叫來一位平日較為穩(wěn)重的小師弟，吩咐他一些重要事項(xiàng)後，就匆匆下山。

    山腳下，鄭萍萍牽過來一匹馬。她心思敏捷，動作又利索，在沈異生收拾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先行到馬市中備好馬匹。

    沈異生接過韁繩，向鄭萍萍點(diǎn)點(diǎn)頭。緊接著，翻身上馬，馬鞭落下，嘶鳴聲中揚(yáng)蹄飛沙，兩道人影往反方向行去。

    彼時(shí)，鄭萍萍還不知曉，這是她和沈異生最後一次相聚，至此便是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