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成曇 壹
青蓮進(jìn)來時,恰巧撞見倆個小姑娘嬉笑著出去,雙雙酡紅著臉,匆匆行過禮就快步走開,還咬著耳朵,沒說兩句就追著打鬧起來跑遠(yuǎn)。 她頓足在廊前多看了兩眼,紈扇遮著半面,露出的眼睛微微彎起。等到?jīng)]了翩躚戲蝶的兩道影,方擺著扇輕搖頭,喃喃笑說著“大好年歲,像兩支春花似的也好”款步踱進(jìn)去。 屋中點燃著香,是清甜香濃的木樨,不是慣常的沉水木,偏經(jīng)久熏沁染,仿似還能隱約嗅見木質(zhì)寒香余馥,輕輕氳來。 青蓮抬手以扇掀簾進(jìn)去,頭先瞧見的是空窗斜下來的影子。日頭正斜照,榭閣外樹漪婆娑。 ?半月窗前一方矮榻,置案幾,妝奩打開,幾支金釵銀簪被日光一照,璨璨映著光,耀著眼。 案幾旁坐著個人,丹渥色紗衣角垂下榻沿,滾落另一方袖面上。矮榻前還席地坐著一個人,傍近人近稍閑閑挨踞著,支著一條腿,白腕搭在膝上,手中把玩著一柄烏骨折扇翻來覆去。 青蓮邁進(jìn)去正迎著光,被晃了眼,便抬扇遮了遮,一時間未能看清兩人面容。 眼隔著絹紗繡紋,耳中她聽見頗為熟悉的聲音,自折扇反復(fù)合攏翻開的聲響里傳出來,說了一聲:“抬頭。” 紈扇移開,青蓮看見倚在榻下的人順應(yīng)著聲音恰好扭了頭向著榻上人揚(yáng)起面,修長脖頸彎折,漂亮得似攀折的陵苕草木。 一只手腕伸過來,指梢飽沾艷賽朱砂的丹紅色,輕輕點在引頸轉(zhuǎn)面之人唇上。他端凝須臾,纖白手指又就著染著的臙脂點點暈開。 他神色專注,抹得仔細(xì),寸寸暈得顏色飽滿。偏被暈脂的人也任由描畫,半闔著眼,垂睫靜待著。 青蓮拿扇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榻上人模樣她瞧得仔細(xì),本就熟悉得刻畫進(jìn)骨子里;榻下坐著的人卻只瞥得見半張側(cè)臉,眼睫在日光里照得鍍層金邊,格外分明。她望著想,曉得倆人是有幾分相似的,沒想到如此望過去還能更像幾分。 耳邊傳來湊在一起喁喁細(xì)語的調(diào)笑聲,青蓮狀似不經(jīng)意掃過眼神去,那群侍立在一旁的姑娘們齊齊紅著臉噤了聲,她也算是方才知曉出去的倆位姑娘是在嬉鬧什么了。 青蓮走過去,他不緊不慢地涂抹完,自那張唇上抬起指尖,抬眼覷過來,說:“青蓮?!?/br> 倚在榻下的人也轉(zhuǎn)回過來,一張面皮全然闖進(jìn)眼中,他生得與人雖只四分相似,偏三分半都生在一雙眼睛上。青蓮找過數(shù)十個人,無一人有他韻味,兩雙眼睛像得八九成。倘若覆面遮去,粗粗一眼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望見有人來,席地坐著的人眼角眉梢上彎,笑意像是出鞘尖刃般張揚(yáng),嘴角的笑意也掛起來,唇上殷紅艶色飽滿欲滴,冬日雪霽出陽似的笑也仿佛有了溫度,手中再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起折扇,順著話叫了聲:“青蓮姑姑安好?!?/br> 只不過,一個眼是秋水清明平瀾,一個盈波顧盼神飛。 青蓮執(zhí)扇半掩了面,行過禮,曼聲道過:“秦公子安?!鞭D(zhuǎn)身向著身后跟著托了東西前來的姑娘們囑咐幾句。見姑娘們將東西一件件開始奉上擺好,方輕移蓮步走近,向榻上人畢恭畢敬道:“沉公子,東西都送來了?!?/br> 沉旃檀點頭低低“嗯”了聲,算作應(yīng)過,雙手正好浸入盛水的銅盆。臙脂沾水,瞬時漾出一片嫣紅,像是小小盆里開出浮萍蓮華。 他細(xì)致洗凈手,在帕巾上擦了擦,又抽一支細(xì)簪自白玉盒里挑出點新臙脂。 一直在旁看著的秋娘忽而開了口,“二位都是雪膚,其實還可以挑個再紅再艷些的”,她手中攥著塊帕子,說話時帕子遮在唇上,只是眉眼彎彎,還是露出笑模樣。 聽了話,倚在榻下把玩折扇的秦成曇略略抬起眼,勾起唇角笑了笑說:“哪用得著那么紅,又不是該吃了血。” 指梢重沾了臙脂,他對鏡點在唇上抹開前,暼一眼秦成曇,說道:“你也該曉得,血沒那么紅?!?/br> 聽聞這番話論,秋娘慘白了一張臉,笑也半道轉(zhuǎn)成干笑,攪著手帕呵呵兩聲噤了聲。 他在銅鏡中落了指尖。秦成曇像是聽他的話來了興趣,“噯”地一聲,雙臂往榻沿上一撐,頭顱往后一折,看來筋骨柔軟得狠,發(fā)頂輕易沾到榻上,笑瞇瞇地打量著給上臙妝的他,說:“說得倒也是?!?/br> “或者你吃過花嗎,”秦成曇約莫是折騰累了,話說到一半干脆翻個身,伏在榻邊,光明正大抱臂望來,搭在扇骨上的五指瑩白,“我覺得吃個百來朵花的花汁子倒是能出差不多的顏色。” 一屋子的小姑娘們都笑了。青蓮正清點東西,笑盈盈地執(zhí)扇半遮了面道:“秦公子不曉得,臙脂膏子本就是拿花制的東西。” 他輕輕乜斜一眼秦成曇。秦成曇也不見惱,偏頭朝青蓮莞爾笑了,是他慣常的笑,真心摻了半假意:“我哪里能不曉得,畢竟小時候也跟著搗過花?!?/br> “要是喜歡花,”鏡中人挪開了手腕,映出暈著飽滿朱紅的如菱唇角,他開了口,朱紅就露出縫凈白,“送你幾株蔻丹,正好讓人幫你把手染了?!?/br> 秦成曇似乎頗認(rèn)真地思索起來,支了雙臂半撐起身,趨身過來,問道:“那你染嗎? “你染了,我自然才能染的。” 他從鏡里看見,背對著人說話的秦成曇笑得好不狡黠。 “染了也好,二位四只手都生得好看,染上蔻丹該更惹眼才是?!鼻锬镉致曇羟宕嗟亻_了口,語調(diào)一波三折婉轉(zhuǎn),像是枝頭鬧春意的雀兒, 秦成曇頓了頓,斜眼瞟過去,一旁正同小姑娘們說話的青蓮也轉(zhuǎn)頭看一眼。他倒是無所覺一樣,取帕子將沾臙脂的金簪擦拭干凈,轉(zhuǎn)手插進(jìn)秦成曇發(fā)間。 恰好,有個小姑娘低眉垂眼托著件物什送到兩人面前。秦成曇拍拍衣角,站起身來,挺直腰身如玉人立,自木托上將物什拾起來,仔細(xì)看了,淡淡笑道:“倒是許久沒碰過這件東西了?!闭f話拿東西間,折扇反手遞來給了他,由他接過手?jǐn)R置在案上。 秦成曇往旁側(cè)走去,侍立已久的女孩們不慌不忙地抓住帷幔如撥開云霞,他恰自中穿過,手中長物抵著發(fā)梢紗帷推開。 露出后頭一方寬闊樂臺。 秦成曇不疾不徐走去,手中握著的是一柄尺余長的綢扇,長穗有半身之長,扇風(fēng)驚袖衣,也蕩得綢穗搖曳弋動。 “我娘以前用得也是柄差不多的?!鼻爻蓵姨ど蠘放_時,說道。 綢扇展來震開之聲,不若紙扇聲似裂帛,多幾分柔骨小意,輕搖起來燦艷若彤云重疊、水波瀲滟。 秦成曇翻了個扇花,那雙無骨似的手腕上就綻放開一朵六出紛飛般的重瓣花,轉(zhuǎn)頭沖著沉旃檀笑道:“當(dāng)時為了活命,我娘也逼著我學(xué)過不少?!?/br> “我以為我該盡數(shù)忘了?!?/br> “我說二位怎么身柔體韌,比我們閣里好多姑娘身子骨還柔軟些,”秋娘又笑意盈盈地咧嘴笑開,開口說了話,“原來秦公子小時候也是學(xué)過舞的?!?/br> 秦成曇視若未聞,自顧自說道:“只可惜她一手絕活‘芙蓉枝頭’,我無論如何也學(xué)不會,到底成絕唱?!?/br> “那不知道……” 他抬頭輕飄飄望向青蓮。 秋娘話沒說完,忽而瞠目而視。青蓮曼步輕移走過來,紈扇輕輕往她繡帕上一搭,言笑晏晏地牽引著人往外走了。 臨走前,青蓮一言未發(fā),袖袂輕招,將屋中所有人一齊帶了出去。 秦成曇立在臺上對他道:“我記得你是會吹笛子的,替我且吹奏一曲?!?/br> “哪曲?”他垂眼點了點案,低聲問道。 秦成曇沉吟片刻,望著橫梁一揚(yáng)眉梢,向他笑答:“就‘雁沙平秋高’罷。” 他頷首應(yīng)了,起身抽出一管竹笛,走至歌臺下半倚上雕欄,如朱玉倚翠竹,朱唇抵橫笛。 曲樂響起,一晌眼前景象變了調(diào),不像是在江南杏花煙雨,像是入了漫漫戈壁黃沙,聞得羌管悠悠霜滿地。 與嗚咽笛聲同動的是臺上雪白扇綢,翻飛似紛霏翅羽,秦成曇身姿纖頎,作得踽步,輕盈乎仿腳下步步生蓮。 前曲慢,是雁之將飛的盈盈輕歇態(tài),舞姿輕緩,秦成曇還能開口同他說話:“我娘在的藝坊里是不讓人養(yǎng)男孩的?!?/br> “不過就我曉得的,她們大多都是出去嫁了人才生的孩子,也不至于淪落到在藝坊里生孩子?!?/br> 說到這,秦成曇輕輕巧巧地笑了一聲:“除卻我娘?!?/br> 沉旃檀抬眼看向秦成曇,綢扇在身前身后畫出一道圓弧,綢緞一晃而過,遮去了秦成曇的面容。 “我娘以一支‘芙蓉枝頭’出名時候才十四歲,她自小一心習(xí)舞爭做天下聞名,什么也不懂,”說到此處,秦成曇折腰一旋,不像雁倒像翩翩起舞的鶴,伴著哂笑一聲,“然后被我親爹騙了。” “騙走她一腔情誼不說,還帶走她賺來的所有錢財,再也沒回來過,”秦成曇腳下輕點,身似鴻毛浮水,翩翩乎欲乘風(fēng)而去,“轉(zhuǎn)頭便發(fā)現(xiàn)有了我。” “她回家去,求父母收留她,可她一文錢都沒帶回去,他們只是看了一眼就將她趕了出去,闔上門時,誰也沒回頭。 “她自個兒同我說,她懷著我那段日子滿天神佛都求過了,就祈求我是個女孩子,”手腕輕抖,流水橫波平起,一層層漣漪蕩動,“誰料即便如此,生下來還是個兒子。” 風(fēng)起鳶唳,秋高鴻雁南飛。 “在藝坊里,我是被當(dāng)做女孩兒養(yǎng)的,她總擔(dān)心別人會察覺,里面女孩們該學(xué)的我一個不落得學(xué)。” 綢扇唰地一合,一聲脆響與笛音同合相撞,似雁驚醒,展翅扶搖直上去。秦成曇身為鷂雁輕躍,白穗隨身而震,聲穿九霄。 “她不曉得的是,坊主其實什么都曉得,”雪白影子在玉手中一翻,秦成曇偏頭在扇面后露出個笑,“有一回她還把我找過去,給我上藥,臨走時給了我一串糖葫蘆。” 曲愈急,聲愈促,翦翦風(fēng)掠驚鴻,秦成曇身姿翩然宛若游龍,一柄長綢扇在身周掀起黃沙漫天飛雪。 又如見枝頭花俏顫。 秦成曇一時無話,與曲同催了舞步,再難開口。 曲近終了,音高轉(zhuǎn)直下,浪盡秋旻遠(yuǎn),鴻雁低婉轉(zhuǎn)。秦成曇委委頓地合扇,至此流風(fēng)回雪有時平,雁去無蹤,曲未消散,尚留余聲。 秦成曇抬起頭,兩頰微紅,額角沁出薄汗,輕輕喘息著在樂臺邊上坐下。 他臨風(fēng)吹著剩下的曲調(diào),秦成曇坐在臺沿上晃著雙足跟他說話:“你這首‘雁沙平秋高’還不是我聽過最好的,”說到這頓了頓,“只算得中規(guī)中矩罷了?!?/br> 秦成曇輕笑:“偏偏我聽過最好的,也是你吹的。” 最后一個音調(diào)吹盡,他收了竹笛,抬眼道:“你還未說完?!?/br> “你想我說什么,”秦成曇伸手撐了下頷,“說,還好她后面遇見了個真正對他好的男人,出錢贖買了她,還把我也一并帶走了?” “那的確是個很好的男人,”秦成曇迎著日頭伸出手來,斜來日光將他指節(jié)照得分明,微微瞇起眼,“老實忠厚,盡管雖非腰纏萬貫,長得也不及她萬分,可是疼她、喜歡她,到底將她寵愛成個小姑娘?!?/br> “她還給他生了個女兒?!鄙阮^打在肩頭,秦成曇偏頭一笑,眉眼彎彎,“這回她求神拜佛,求得是個兒子,還是沒能如愿?!?/br> “可見神佛未必能盡如人所愿?!鼻爻蓵叶〝嗟?。 他還記得重逢那日,秦成曇緩緩起身轉(zhuǎn)頭,微微瞇起眼打量他。 半晌,蹙眉而笑,有些不解地嘆息開口: “你既救過我,又收留了我meimei,這份恩情想我如何報答?” 他倚著雕欄,有只毛茸茸的鳥雀落在闌干上,伶仃細(xì)腳輕跳幾步,啁啾著跌跌撞撞躍進(jìn)屋檐里。 “小小一開始不信,說她跟你不像。”他想了想,說道。 “才多大的孩子,還沒長開呢,”秦成曇搖頭失笑,又稍作沉吟道,“不過她長得更像她爹些,是不大像?!?/br> “小小近日說,她也大了,該得有個正名?!?/br> 他俯下身,雀鳥嘰嘰喳喳兩聲,左躲右閃留下一串腳印,最后歪著腦袋看得半晌,還是跳上伸過來的修長手指。 秦成曇跳下樂臺走來,笑著道:“你和駱姑娘倒的確是頗好。” “是有個大名的,不過我覺得現(xiàn)在就很好,”秦成曇與他同倚雕欄上,迎風(fēng)臨眺,“大名是我娘取的,叫‘箏誤’。” “其實她在藝坊那么些年,最初想學(xué)、走時悔未精的至始至終是一把箏,可惜師傅說她曲樂無天分,終是恨恨改學(xué)。” “駱姑娘是個好人?!?/br> 他探出手將雀鳥送至屋檐外,羽翼已豐的幼雛壓在白玉管上慢條斯理地梳理完翎羽,長鳴一聲展翅翾飛去。 目送乳雀遠(yuǎn)去,鴻渺杳無。良久,秦成曇輕聲喃喃道: “如今這樣,已然很好?!?/br> 折扇不知從何處摸出來,他將之遞進(jìn)秦成曇手中,待人握住扇骨,頷首道:“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