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溫曜，還是淳巖道觀一個不算起眼的小道士，抱劍觀花，天真無邪，從小看著師兄進(jìn)入江湖快意恩仇，瀟灑得很，所以溫曜也想入江湖，十八歲的時候跪別掌門，便奉上拂塵，下山闖蕩江湖。

    從有進(jìn)入江湖的想法開始，便是錯的，十八歲到八十歲，溫曜都這么想。

    幾乎忘記是什么城中，后來這座城被隔壁魔教的魔頭屠城了，反正記不清，只記得有一個在酒樓賣唱的歌女，唱了一首歡快的好春光，溫曜第一回聽到這么好聽的小曲，就這么從十八歲哼到八十歲。

    好春光，不如夢一場，夢里青草香……

    算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入江湖就見到所謂的大俠，并不像是師兄們說的那般，江湖上快意恩仇瀟灑自在，就連八十歲的溫曜想起來，也覺得從一入江湖開始就是錯的，如果能找到十八歲的自己，不如直接殺了還早死早超生。

    四五個還是五六個？記不清了，也不知道哪來的渣滓江湖人，見那唱好春光的小娘子好看，出手調(diào)戲一番，小娘子還沒把好春光唱完，就被渣滓摸了一把臉蛋，人家好好賣藝不賣身，怎么就出手調(diào)戲呢？

    溫曜意氣風(fēng)發(fā)見義勇為，想打走那幾個渣滓，想救下小娘子，繼續(xù)聽完這首好春光。殘酷的事實只有被吊起來打，看著小娘子被這些渣滓拖進(jìn)馬廄之中扒光了衣服……他被吊在馬廄上，全程目睹著……小娘子羞憤咬舌自盡……

    第一回聽不完的好春光，一輩子都沒得再聽了。

    原來，這就是一輩子得不到的東西，這么簡單就是一個遺憾。

    十八歲那年聽不到的好春光，便是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可能小娘子唱得并沒有那么好，只不過那時候不懂事，覺得好聽罷了。

    溫曜用牙咬斷了繩子，那些渣滓見姑娘自絕，嚇得連忙逃跑，溫曜感受到她的體溫漸漸流逝，沒有一絲氣息……

    作為一個道士的本分，溫曜尋了一個風(fēng)水寶地，安葬了她，將她斷弦的琵琶也一道葬了，這是他一輩子最后一次送葬。葬的不止是一個賣唱的小娘子和一個琵琶，還把自己的人性也一同葬了。

    溫曜的羅盤指引著一個極其晦氣的地方，心生奇怪，他順著羅盤尋找，只見一個非常隱秘的山洞，在洞口開始，走了七天七夜，九曲十八彎……見到一盞長明燈……這一輩子再也回不去淳巖道觀。

    一步錯，步步錯。

    一年后，魔頭現(xiàn)世。

    溫曜覺得自己不再適合這么溫暖明媚的名字，不想被從前蠢貨一樣的自己影響，便改了名字，叫詭燿。

    從前的溫曜死在踏入江湖的第一天，從山洞出來的人，是詭燿。

    他要把這個混亂的江湖，通通清理干凈。

    要建設(shè)一個和印象之中一模一樣，能快意恩仇，瀟灑自在的江湖，那便要將渣滓通通清理干凈……

    就這樣，溫曜殺了幾十年，反正渣滓是殺不完的，八十歲的時候都沒殺完，更落了一個魔頭的稱號。

    善惡到頭終有報，淳巖道觀也容不下他，想清理門戶大義滅親……哪怕是最親厚的師兄弟師叔伯，不也是反對自己的人，反對自己建設(shè)想要的江湖，便是錯，既然是錯的，殺了也便殺了。

    本來，練了這一套武功的人可以不用老得這么快，練到最上一層的時候，可以一直保持年輕的模樣，直到自然老死或者病死或者重傷不治。

    溫曜沒有練到，后來一直研究幾十年都沒研究出個所以然，本以為就這么算了也能湊合，誰知道被破功了……

    溫曜用詭燿這個名字幾十年，有一回在一座大山之中手下造反，里應(yīng)外合想伏擊他，當(dāng)然和平常一樣殺個干凈，卻發(fā)現(xiàn)這回造反的家伙還真懂他軟肋——不認(rèn)路。

    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像狼又像人的家伙，反正分不清是什么，只會狼嚎又有個人臉，姑且當(dāng)個人，那么清澈無塵，不被紅塵沾染分毫，他想起從前在淳巖道觀的自己，心想反正他又不會說話，腦門一熱就把自己本來的名字告訴他。

    在這座大山的幾天里，他當(dāng)回清凈無垢的溫曜，算是給自己的一點溫暖。

    畢竟走出去之后，又只剩下教主詭燿了。

    本來這就是萍水相逢的終點，但這個狼崽子在三年之后居然人模人樣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麻煩。

    后來的溫曜一直都想敲死那時候的自己。

    狼崽子告訴他，自己叫臨光，還整天跟在他身邊，實在煩了惱了，想起整個師門都被自己差不多殺光了，臨光又挺支持自己，所以當(dāng)成一個紀(jì)念品一樣，勉強留著性命。

    起碼世界上勉強還有個人認(rèn)識溫曜也行。

    善良美好的溫曜被詭燿葬在十八歲那年，那兒是個晦氣地方，適合養(yǎng)蠱。

    臨光差不多跟了三四年，江湖人稱惡鬼臨光，但江湖軼事和國仇家恨比起來，遠(yuǎn)遠(yuǎn)微不足道，尤其是臨光這種稍微讀過點書，又讀不透書的傻子。

    他選擇當(dāng)薛將軍的副將，說好打完這一仗就回瑾山，只有這么一回。

    第二回，第三回……他都這么說。

    一旦嘗到甜頭，哪會收手呢？不然看看自己，吃慣魚翅又怎么會吃粉絲？這么簡單的道理，溫曜一開始就知道了。

    第四回，臨光是被抬過來，只剩一口氣，軍醫(yī)都救不活，但是臨光鬧著要見溫曜，全身都是刀傷，連臉都被砍成血rou模糊，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想見溫曜幾眼……

    溫曜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五六十歲的人了，能不明白嗎？算是給從前的溫曜這么多年沒清明重陽燒紙錢的報應(yīng)，他想徹底埋葬十八歲的溫曜——他用了自己一半內(nèi)力將臨光救了回來。

    從此，破功。

    再也保不住年輕的模樣，第二天就長出白頭和一道魚尾紋——五六十歲的人，也該變老了。

    也許他救的不是臨光，是他自己，但不重要了。

    溫曜決定此生此世都不見臨光，沒有為什么，單純不喜歡，和從前一樣，溫曜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誰也攔不住。

    此后，溫曜一點一點變老……當(dāng)皺紋侵蝕到全身腐朽，本該老死。

    這回是七十歲，溫曜記得可清楚，前幾年開始翻出自己的羅盤算了許久，開始到處撿了幾個小娃娃，只有兩個符合，一個便做成藥童，讓白鶴養(yǎng)著，一個做成圣童，自己養(yǎng)著，等一個機會，將自己的靈魂換進(jìn)其中一個之中。

    養(yǎng)了幾年，溫曜決定還是用藥童，可能是自己的問題，他把圣童養(yǎng)得心眼和自己差不多壞，白鶴好歹把藥童養(yǎng)得稍微像個人，沒那么晦氣，他便將藥童和自己放到一起修行，差不多到最后一步，誰知道圣童造反，吸他功力——

    就差一步，他就能把自己換到藥童這副年輕的身體里，圣童這臭小子！

    反正來不及罵，八十歲的溫曜老到像變成一棵枯寂的榕樹……也不知道最后一步成不成……但白鶴還是把藥童當(dāng)成是他，喚他，溫曜。

    還跟藥童說，發(fā)了一場高燒，記憶全無。

    殊不知，藥童的樣子，漸漸和十八歲的溫曜長得越來越像……連白鶴都沒留意……直到今日，見過他年輕時模樣的臨光終于出現(xiàn)了。

    幾十年不見了，溫曜依然如初見時年輕，而他早已胡須斑白，也不再是山澗深處的狼崽子，甚至滿布疤痕的臉連激動的表情都做不出。

    臨光在擂臺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臺下，怯生青澀的溫曜，仿佛要把他盯出血。

    為什么他們的相遇都是這么不合時宜？

    臨光幾十年想通了，自己很愛溫曜，他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溫曜的人，但自己背叛了他，他的狼崽子是惡鬼臨光，不是臨光將軍，從第一次離開瑾山上戰(zhàn)場的時候便注定了，溫曜永遠(yuǎn)不會原諒自己。

    是自己親手背叛了承諾，是自己親手扼殺了從墳?zāi)怪型诔龅囊欢↑c人性。

    怎么年輕的時候就想不通呢？溫曜最受不了背叛，也受不了出爾反爾，溫曜厭棄他，一旦生厭了，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一輩子都不愿見他。

    十二年前，溫曜不是想抓薛翹珣帶來的那些少年兵，他想看看臨光有沒有來。

    那時候臨光就在數(shù)里之外，他不敢來，來的是抓兒子的薛將軍……

    “教主，是薛家軍的旗幟，都是些小娃娃?！?/br>
    ——果然沒來。

    “不追了?！?/br>
    溫曜的性格向來如此，他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

    就那些娃娃兵還想來滅瑾山教？

    還粗心大意留下了個娃娃，睜著大大的眼睛，清澈無辜，一身白衣，倒是有點像傻氣外冒抱劍觀花的溫曜。

    溫曜見到他的時候，決定他就是自己圣童的人選。

    白骨圣童。

    是誰害了安致恒？又是誰害了溫曜？

    十八歲到八十歲，壞事做得數(shù)之不盡，老的時候多做幾件，也沒差別，反正都是壞人。

    而此時擂臺下的溫曜，卻是睜著一雙清澈無辜的眼睛，怯懦地看著他，如果十六歲的狼崽子，遇到的是十八歲的溫曜，還會有瑾山教主嗎？

    八十歲的溫曜曾經(jīng)想過，卻無法做到。

    好春光，不如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