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你究竟還想要什么?我要陛下一人心,陛下愿給嗎
之后兩天,嚴從化沒有再來菲薇閣。 易花都坐于院中,逗弄著籠子里的兩只喜鵲,心里有些煩悶。不知是因此困在此處太久,還是身懷有孕之人本就容易胡思亂想,他心里竟然有些思念起嚴從化來。 早知道那晚就服個軟、撒個嬌,橫豎也是說些好聽的話來討他歡心罷了,何樂而不為呢?偏偏那晚稀里糊涂就過去了,之后也不知幾時他才有空再來。易花都一手托腮,另一手撫腹,護著里頭逐漸長大的龍種。一想到這個孩子,他心里就更亂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要留下這個孩子,明明在將軍府時,無人知曉當夜之事,更無人料到他與嚴從化竟然一擊即中。若是悄悄找個法子落了,再稱病不適,也能瞞過去。他甚至毋需令嚴從化想起那件事來,還能照舊于他以君臣相稱,一切如故,只他自己擁有那一夜風流的回憶。 可易花都心中仍不時閃過那一個念頭——他與嚴從化并肩而行,嚴從化摟住自己,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他夢寐以求的那一份深情。 不單只因為這孩子是皇帝血脈,更因為,這是嚴從化的孩子。 自己現(xiàn)在可真像個被遺棄冷宮的怨妃,不行,這不是自己想要的。易花都搖了搖頭,斂了心思,不再去想那些令他憂心之事。此時思緒漸清,他立即又想到,若是再來一回,他也仍會如那夜一樣,選擇克制對待嚴從化,他才不是那些一心只想攀龍附鳳,換得幾晚恩寵便被棄之不顧的庸俗男女。若是嚴從化始終不能體察他的心意,那就一輩子如此便是,再怎么說,他也不會不讓自己重返西漠軍中的。 易花都的滿腹思慮,卻在見到陳田的那一刻又被打散得一干二凈,只剩一腔思情。?“陳公公!”易花都立刻起身相迎,稍向前方探看,卻始終只見陳田一人身影。 陳田并未察覺他的心思,如常行禮:“陛下命老奴送了些參湯來?!?/br> “陛下……自己不來了嗎?”易花都忍不住問他。 “小將軍要見陛下?老奴一會兒便去請示。不過,今日是初十……”陳田顯得有些猶豫,“陛下在皇后娘娘那邊?!?/br> 易花都立刻猶如被冰水當頭澆了個透,身心俱涼。一直到陳田告退,他都沒有再發(fā)一言。 “是啊,皇后……” 他有皇后,一個確也對自己有恩的賢惠正妻,還有后宮三千,個個溫婉嬌媚;他喜愛的是軟似無骨,弱柳扶風的女子;他不求子嗣延綿,反而懼怕寵妃母憑子貴。這些,易花都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 “回將軍府,”易花都淡淡吩咐,“將我的劍取過來?!?/br> 陳田終于還是將易花都想見他的事,如實稟報給了嚴從化。皇帝第二日下了早朝便往菲薇閣來了。 易花都起了個大早,命人在園中生了火。他換上了武將官服,將這段時日嚴從化給他的那些玉蘭花,親手一股腦兒全部扔進火中。他用家傳寶劍,將那本掛在門口的鳥籠子一把挑了下來。鳥籠落在地上,摔得變了形,兩只喜鵲受驚,困在籠中上躥下跳。易花都以劍劈斬,狠狠地將鳥籠砍了個四分五裂。 戎甲加身的易花都一臉剛烈,手中持劍,兩只喜鵲從籠中振翅飛出,竄入天際,得享自由,不見蹤影——這便是嚴從化進來之時所看到的全部。 “你這是在做什么?!”嚴從化驚詫萬分。 易花都未料到嚴從化會此時前來,先是一愣,隨后坦然收劍入鞘,單膝而跪,字字鏗鏘:“回秉陛下,罪臣自知愧對皇恩,求陛下恩準罪臣出宮回將軍府。臣以性命擔保,在誕下龍?zhí)ブ敖^不離府半步。孩子生下來之后,會立刻送回宮中,任憑陛下安排。臣也會即日前往西漠歸隊,此生不再回京!” “你到底想怎么樣?!”嚴從化怒喝道,“你就這么不愿意待在朕身邊嗎?朕如何虧待你了?日常起居,菲薇閣統(tǒng)統(tǒng)按照貴妃規(guī)格給你配置,西漠軍又不是只有你易小將軍一個能用之人,少了你就肯定打敗仗嗎?你不愛奇珍異寶,朕變著花樣給你送東西!朕人也不是沒有來過,來了你卻不冷不熱!朕有什么給不了你,不能令你滿意的?你究竟還想要什么?” 易花都本低頭而跪,默默任他訓(xùn)話,聽到最后一句,才緩緩抬起頭來。 嚴從化正一甩袖,就見到易花都一張眉眼清秀,俊朗英武的年輕臉龐,正雙目含淚,決然地看著他。 “我要陛下一人心,陛下愿給嗎?” 聽見這話,嚴從化心中居然涌上動容,他深吸一氣,然后才道:“朕已答應(yīng)過你,會給你一個名——” “我不要冊封妃位,不要宮殿樓閣,不要萬民朝拜,我要的是陛下的心里,只有我一個人?!币谆ǘ紡娜荽驍嗨?,眼中淚光閃閃,“陛下為何至今未能明白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你的心意……”嚴從化史無前例地呼吸紊亂,支吾著說不清話,“你就是想要回西漠去,離朕遠遠的,對不對?” “是,若陛下不能如我所愿般待我,那大漠深處便是我唯一的歸宿,直至他日馬革裹尸還?!币谆ǘ即鸬?,“但我的心意……我癡心愛慕陛下已經(jīng)十年了!” 嚴從化倒抽一口涼氣:“……十年?” 易花都合上雙眼,任淚水落下:“自陛下將我爹棺木送回到將軍府,那一日……陛下?lián)砦胰霊?,告訴我不必害怕,我爹將我托付給你,你會好好照顧我,今后但凡世上有你一席之地,我也定會受你庇佑。我答道,我不愿只待在——” “你不愿只待在朕的羽翼之下,偷享太平,必當繼承先父事業(yè),替他繼續(xù)征戰(zhàn)四方,平天下戰(zhàn)亂,保百姓安寧,愿為朕所用,報效大寧,至死方休?!眹缽幕吐曆a全他話語。 他也記得那日,怎會忘得了呢?將軍府中設(shè)靈,那鋪天蓋地的雪白。他走入靈堂中,身后棺中只有一身戎裝,易將軍的尸首因經(jīng)不起長途爬涉,已就地葬在了大漠中。嚴從化一眼便看見了仍是個孩子的易花都,他披麻戴孝,扭過頭來看著自己,面上正如現(xiàn)在的他一般,掛著清淚。 在今日之前,那是嚴從化唯一一次看見易花都哭泣。 他知道易花都向來敬仰自己,可又怎料到,在當年那孩童心中,竟也會有除君臣之禮以外的情愫,而在此后多年的相處之中,情愫已漸漸演變?yōu)殡y以遏制的情愛。 “我八歲,你將我接回宮中,親自為我穿衣束發(fā);我十歲,臨了你當年賞給我爹的一幅字,你將我的帖夾在了最喜愛的詩集之中;我十一歲,你帶我去獵場,借我羽箭一支,我竟僥幸射中了大雁,你便將弓箭賞給我;我十三歲,從馬上跌下,你不顧眾人目光,抱我上了你的馬;我十四歲,離京之前,你與我對酌,說我與你一樣,已是個能保家衛(wèi)國的血性男兒;我十五歲,你在太子的書信中夾了一句手書的生辰賀詞,至今我仍將它藏于貼身護甲之中……” 易花都將往事件件述來,話語中措辭不分尊卑,聽起來卻令人覺悲涼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