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予給楊炎成頃的碑前上了三炷香，磕完頭，便被楊炎芳藹請入屋中。

    他倚靠憑幾，坐在加了軟墊的筵席上，面前是一張烏黑長食案，楊炎芳藹坐在正位，剛才的男子給二人斟完茶便自行退下。

    時(shí)隔三年，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瞧著夢中人，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有許多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卻不知道先說哪一句。

    默默的一同低下頭，二人很有默契的吃起了茶。

    茶是糙茶，楊炎芳藹對品鑒一類向來沒有天賦，能入口便是好的，蟬予已對任何東西沒有了要求，混了血的酒也能喝下去，于是兩人對著一壺糙茶，竟也吃的津津有味。

    此時(shí)已過了晌午，過了一日中最熱的時(shí)候，熱茶下肚，再無東西堵著嘴，汗也痛快的下來了，蟬予醞釀好，決定率先張口。

    “姑姑……”

    “蟬予……”

    兩人都愣了，隨即相視一笑，蟬予心中某樣?xùn)|西化開了，和煦又輕快。

    “你……眼睛何時(shí)傷的？”楊炎芳藹問。

    “就……離開吳黨的時(shí)候，被高骨刺傷的，”蟬予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牛皮眼罩。

    提起吳黨，二人心中一沉，那是慘烈的撤退與分離，一輩子都養(yǎng)不好的傷疤。

    “我那日……都不知道你們沒跟上，只顧著往前跑，待到發(fā)覺你們沒來，卻沒法回去，”楊炎芳藹聲音低沉，目光望著手中茶盞；“我還期許快些到譚國，兄長也許能好起來，結(jié)果……自那日后，我以為你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gè)……”

    “我知道姑姑還活著，可我沒法進(jìn)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到今日才團(tuán)聚，只怨世道弄人，你我皆是微塵……”蟬予長嘆一聲，抬起頭，看見楊炎芳藹一臉詫異。

    “想不到會從你口中說出這種話……”楊炎芳藹說完，又仔細(xì)瞧瞧蟬予，覺出了不對，他雖然梳著發(fā)髻，卻雜亂無章，顯然是短發(fā)，中原無論男女都不會將頭發(fā)割如此短，在看他的雙手，猶如根雕一樣結(jié)實(shí)粗糙，即使放松狀態(tài)依舊半握拳，這是常年習(xí)武之人的狀態(tài)，目光之中雖然浸著哀傷，卻沒有三年前的茫然濁亂，只有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肅穆鎮(zhèn)定，蟬予這三年經(jīng)受了歷練。

    “你……后來是如何過的？”

    蟬予看著楊炎芳藹，想她猜到了自己的身份與此行目的，便將自己被楊鐸生擒，后來又被高瑱和虛塵大師所救，接著輾轉(zhuǎn)去到了雄布勒瑪?shù)氖?，一一講給楊炎芳藹聽，聽的楊炎芳藹錯(cuò)愕不已，想不到這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竟讓蟬予遭受了這許多苦難，而結(jié)果陰錯(cuò)陽差的，與曾經(jīng)的敵人為伍。

    “你見到了吉偈央木??？”楊炎芳藹難以置信。

    “經(jīng)常見，他本人此刻就駐扎在譚國的朝郡?！?/br>
    “這我知道……他讓你來的？”

    “不，是我想來?！?/br>
    “來見我最后一面？”

    蟬予聽罷，神情復(fù)雜的看著楊炎芳藹；“中原裝不下高禎的野心，他的觸角必會趟過薩拉勒河，而百年前，炎利譚三國還是霜勒人的土地，他們之間必有一爭，我們不可能獨(dú)善其身，然高禎殺了幼清，殺了叔父，而霜勒人救我一命……我如此選擇，也無可厚非……”

    楊炎芳藹嘆口氣，她知道蟬予說的對，想他只身逃出高禎與楊鐸的控制，也只有霜勒人能夠接納他，而高禎之于楊炎家是仇敵，可仇敵的仇敵，就是盟好嗎？

    “你為他賣命？”楊炎芳藹問。

    “確切的說，是吉偈央木的女兒?！?/br>
    楊炎芳藹表情更加夸張；“你做了駙馬都尉??？”

    “沒有，姑姑你可想的太多了，”蟬予無奈的笑，因干燥嘴角泛起笑紋，竟有幾分成熟男子的風(fēng)流，楊炎芳藹看在眼里，忍不住想起楊炎幼清，若是他看到如此的蟬予，一定又心疼又歡喜。

    “那你這三年，便是給他女兒做禁軍護(hù)衛(wèi)？”

    “是，”蟬予點(diǎn)頭；“高禎在中原攪起的風(fēng)云，讓雄布勒瑪添了不少中原人，大家都相安無事，也算融洽?！?/br>
    “既然融洽，那為何要黥面！”楊炎芳藹聲音中帶了氣。

    蟬予摸摸自己的左眼，復(fù)述了伯謙曾對他說過的話；“中原與霜勒糾葛不斷，異鄉(xiāng)人融入當(dāng)?shù)夭蝗菀祝热舨桓冻鲂┐鷥r(jià)，他們憑何信任你?！?/br>
    “這便是你所說的融入？”說完，楊炎芳藹深吸口氣平復(fù)心情；“所以你此行，也是想讓我黥面？”

    “高禎與霜勒之間必有一戰(zhàn)，譚國不可能獨(dú)善其身，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要做出抉擇，否則勢單力薄，只有被橫掃的結(jié)果，”蟬予冷靜道；“我這一路了解了些譚國情況，這里豪杰云集，卻彼此并不信服，程侯還自己占著一個(gè)郡，雖說有莽君定住局面，可莽君年事已高，待他百年以后將何去何從？而周遭又無法突圍，現(xiàn)在譚國是被鯊魚圍困的孤島，倘若漲潮，就只有被吞掉的分！”

    “所以你劃著小舟前來，是想將我救走？”

    “我只剩下姑姑一個(gè)親人了……我們不該分開，”蟬予誠心道。

    而楊炎芳藹看著他；“你的父王還在?！?/br>
    楊鐸……

    蟬予無力地垂下頭，思索再三，他終究不愿將埋藏心底的秘密說出來。

    “他沒有養(yǎng)育過我一日，甚至沒有正眼瞧過我，在我滿身傷病時(shí)，他不過是因?yàn)閼峙赂叩澏鴮⑽襾G在大獄中，若說恩情，他還不及救過我的高瑱和虛塵大師！”

    楊炎芳藹料想到蟬予會如此說，自己這句話說的毫無意義。

    “姑姑，”蟬予望向窗外，外面樹葉都已新綠，比雄布勒瑪還要濃郁；“你可夢見過他?！?/br>
    這話讓楊炎芳藹眼皮一跳，她知道指的是誰。

    “我很想見見他，可他好狠心，從不托夢給我……是因?yàn)樗恢牢胰チ诵鄄祭宅攩?？?/br>
    楊炎芳藹胸中千瘡百孔，片刻后才說；“這東西……不可靠，我得知望華臺被燒的那夜，還夢到過在望華臺團(tuán)聚，兄長，幼清，還有你，都在?！?/br>
    “倒也可靠，我這不來了，”蟬予不笑強(qiáng)笑。

    說到這，楊炎芳藹看向蟬予；“給我說說……你和幼清是怎么分離的?！?/br>
    她說的是吳黨那一日，蟬予不知為何她要聽這個(gè)，思索一番，將那日情形重述。

    楊炎芳藹內(nèi)心翻涌，面色平靜的聽完，最后說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月余前……我曾見過尹國來的使者，他們專程找譚伯，我和其他卿族一同在場，聽那意思……是楊鐸希望譚伯歸順，還暗示，已有楊炎氏的人歸順尹侯，也就是楊鐸，這話害得我在譚國廟宇沒了一席之地，后來我也試著聯(lián)絡(luò)了外面的炎國舊臣，讓他們打聽打聽那個(gè)歸順楊鐸的楊炎氏是誰，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過消息，是個(gè)年輕的男子……”

    蟬予聽聞此話愣住；“楊炎氏的年輕男子？是誰？”

    楊炎芳藹搖頭；“吉偈央木一來，我與他們便斷了聯(lián)系，后面不得而知了?！?/br>
    “楊炎氏可還有其他人？”

    “楊炎氏……哎，還說什么楊炎，都不是炎侯了，只是楊氏外家罷了，我們這一支血脈贏弱，也就這些人，其他的表親都不能稱之為楊炎，所以我覺得……”

    “是幼清？”蟬予幾乎是喊出了楊炎芳藹所要說的，可隨即他便搖頭否認(rèn)；“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眼看著他被……這不可能……連虛塵大師都說他死了！”

    楊炎芳藹看他分寸大亂，便趕緊解釋；“這只是我的猜測，許是那使者唬人！”

    聽到這，蟬予才怔怔的點(diǎn)下頭，眼中光火瞬間暗淡，仿佛自我安慰一樣嘟囔；“是啊……現(xiàn)如今，中原哪里還有人說實(shí)話……當(dāng)然不是他了……我怎么，怎么就信了呢。”

    說完，仿佛是為了進(jìn)一步打消不可能的奢念，蟬予追問；“若真的是幼清，他不可能不來找姑姑，對不對？”

    “對，我也是如此想，所以……”

    “所以不是他，對不對！”

    “嗯……”楊炎芳藹抿著唇一點(diǎn)頭，眼眶不爭氣的濕潤；“不是他，不是幼清?！?/br>
    蟬予比她還不爭氣，已經(jīng)開始拭淚；“他就算真的活下來……也不會去找楊鐸……他會回家，他說過他的家在炎國……他說過我們不能分開……”

    楊炎芳藹掩飾一般擦了擦眼睛，她許久不哭了，如今一掉淚，竟覺出羞愧。

    蟬予捂著臉?biāo)烈鈫柩剩路鸨锪嗽S久，這些年他失憶了一般，只記得美好，如今楊炎芳藹淡淡的幾句話撕破了他親手粉飾的假象，他于夢境中睜開眼，再次看到了那座荒廢的楊炎府。

    “蟬予，”楊炎芳藹調(diào)整好氣息，提示蟬予；“你……能在此待幾日？”

    蟬予聽見問話，窩著胸口打著哭嗝深吸幾口氣，逐漸平定下心神；“三……三日?！?/br>
    “那你便在此住下吧，我叫人收拾出一間房?！?/br>
    “三日后……我回朝郡，不久吉偈央木便會發(fā)兵攻打陣尹二軍，他們撐不久的，之后便輪到譚國，姑姑，倘若你今次不接受我的提議，那等兵臨城下……你會作何抉擇？”蟬予臉上還有淚痕，神情卻已鎮(zhèn)定，仿佛從未哭過；“你我忍辱負(fù)重至今，是為了報(bào)仇，在大仇得報(bào)之前，不能稀里糊涂的死了，霜勒的確不是良配，可現(xiàn)在的局勢沒有更多選擇，只能說……你對誰的恨……更深一些，而且吉偈央木承諾，在奪得天下后，會讓你回到炎國繼承侯爵之位。”

    “行了，”楊炎芳藹看的很開；“若真有那時(shí)候，能論功行賞的功臣可多了，哪里輪得到我這個(gè)半路出家的和尚，況且那時(shí)候替他打江山的人無仗可打，無賞可封，便要挨個(gè)清算罪名了，你可想過自己如此賣命，會落得如何的下場？”

    “報(bào)完仇，我要去找幼清，”蟬予干脆果決。

    這讓楊炎芳藹半天說不出話，她沒想到，楊炎幼清只是一時(shí)興起撿回來的孩子，竟是對他用情至此，欽佩之余，只有nongnong的酸楚。

    “幼清若是看你如此，一定會罵你的……”楊炎芳藹敗下陣來，蟬予執(zhí)迷卻又清醒，反觀自己，其實(shí)這些年都在迷茫混沌之中。

    “他很久沒罵我了，”蟬予低聲道。

    “高禎……吉偈央木，”楊炎芳藹重復(fù)著這兩個(gè)名字；“如今是讓我在血仇與外敵之中做選擇？”

    “的確……就算今日姑姑不選，待到霜勒人來了也要選，還有……姑姑可知道蘇察是誰扶上炎侯位的？”

    楊炎芳藹聞言皺眉；“……高禎？”

    “對，是他資助的兵馬，從譚國走的海路，當(dāng)年的炎侯對他長子看護(hù)不力，他自此恨上炎國，要讓炎國永無寧日?！?/br>
    “那是誰毒死的我父王？”楊炎芳藹問。

    “這……我不知，”蟬予搖頭，他記得，楊炎成頃曾懷疑是霜勒人下毒。

    楊炎芳藹冷笑；“我這輩子……選哪個(gè)都對不起父兄?！?/br>
    “那也不能死！死了一了百了，活著才是贖罪！”

    “你這話……說的跟什么燃羽之神的罪徒一樣，”說到這，楊炎芳藹看向蟬予；“你信了？”

    蟬予從領(lǐng)子里掏出一枚火羽綴飾；“假裝信而已，篝火我也拜過，烤的頭皮發(fā)燙?！?/br>
    此言一出，二人一同笑起來，笑完，蟬予又想起一事。

    “高放就在朝郡之中?！?/br>
    “誰？”楊炎芳藹臉上還帶著笑意，稍一思索，再次恍然大悟；“誰??？高放？他不是死了嗎？”

    “沒有，他就在當(dāng)年墜崖的不遠(yuǎn)處，隱姓埋名活了這么多年，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把他帶來，是我送給高禎的大禮，”蟬予臉上也帶著笑，笑的冷森森，帶著寒意。

    楊炎芳藹不禁感慨；“今日簡直猶如夢中……你活著，高放居然也活著，天吶……如果，如果……算了?！?/br>
    蟬予知道她要說什么，沒忍心說出口。

    “高放都安心的活著，姑姑咱們也要活下去，如今吉偈央木來到中原，擁躉眾多，但他信得過的沒幾個(gè)，更對中原現(xiàn)下時(shí)局知之不多，姑姑如果與我一起，現(xiàn)在正是最好的機(jī)會！”蟬予趁熱打鐵；“我已殺生無數(shù)，不想在不久后……對姑姑也兵刃相見……而且……如果譚伯愿意與吉偈央木結(jié)盟，那姑姑要順應(yīng)譚伯的選擇還是徹底獨(dú)立？據(jù)我所知……姑姑手上也沒兵權(quán)了，無法獨(dú)立，若是那時(shí)候順應(yīng)的話，那還不如現(xiàn)在就做出決定，這樣在霜勒人中，姑姑還能高譚伯一等?！?/br>
    楊炎芳藹看著蟬予，怎么也想不起當(dāng)初對他為何如此厭惡，如今瞧他，已覺得他是個(gè)能獨(dú)當(dāng)一面的男子。

    “……今日你早點(diǎn)休息吧，”楊炎芳藹心中已被蟬予說服松動(dòng)，唯一過不去的便是自己那道坎；“你不是三日后才走嗎，不急于一時(shí)?！?/br>
    蟬予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今日對楊炎芳藹沖擊極大，她需要時(shí)間消化，便答應(yīng)下來，剛站起身卻摔倒在地上。

    “怎么了？”楊炎芳藹趕緊上前扶。

    蟬予甩甩頭，有些尷尬；“許久不這樣坐……腿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