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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欲兜率天。

    百里臨江剛踏出一步，卻被地上破土而出的一條白骨指爪抓住。他奮力一掙，將白骨埋在泥土里的半截也帶了出來，一個(gè)頭骨咕嚕嚕滾出老遠(yuǎn)，笑嘻嘻出言嘲諷：

    “公子，這么著急去哪里呢？百年之后，你不是也和我一樣，變成了冢中枯骨？”

    百里臨江心中大駭，卻強(qiáng)自鎮(zhèn)定不去理會(huì)。那骷髏頭卻滾了幾滾，如小狗一般跟在百里臨江腳邊，一邊滾一邊嘻嘻笑：

    “公子真是個(gè)妙人。常人到了夜摩天，便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公子卻能一路到了這兜率天?！?/br>
    百里臨江無心聊天，舉目四望，只見四野一片渺渺茫茫，哪里有路離開，不得已，便問那骷髏頭：

    “你可知道俱空在哪里？”

    “俱空是什么東西？”

    百里臨江停下腳步，與那骷髏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半晌，百里臨江嘆了口氣：

    “那你呢？你生前是什么人？又是怎么來的這里？”

    骷髏頭滾來滾去，似在思考：

    “老朽昔年為江水中一名倀鬼，最喜歡引誘男女老幼至江心淹死，再大啖其rou?？上侨?，一個(gè)老和尚乘葦舟到了江心，不管我用什么引誘他，金銀珠寶也好，俊男美女也好，他都不為所動(dòng)。他跳進(jìn)江水，把我的頭骨打撈了起來，我就跟著他回到了塔里。如今算起來，大概也有幾十年的歲月了?！?/br>
    百里臨江心想，若是幾十年前，打撈這頭骨回來的是一名老和尚，那只恐怕是寂然的師父一輩，甚至師祖了。他想起來那日墳場(chǎng)與尸骨的對(duì)話，人死前若有心愿欲望未遂，便會(huì)寄生在皮毛骨頭上，化為厲鬼。百里臨江搖搖頭，道：

    “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嗎？我?guī)湍阆胂朕k法，幫你解了執(zhí)念，去再世為人吧?！?/br>
    那骷髏頭在地上滾來滾去：

    “哈哈哈，老朽有什么心愿未了？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百年之后，公子也如老朽一般，成了荒草枯骨，難不成也要他人替公子完成心愿嗎？”

    百里臨江搖搖頭：

    “我哪里有什么心愿？我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活在這個(gè)世上。以前我以為我要闖蕩江湖揚(yáng)名立萬，可是現(xiàn)在這個(gè)念頭好像又有點(diǎn)模模糊糊?！?/br>
    說著，百里臨江氣餒地蹲了下來，撓撓頭：

    “這樣不好。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br>
    他和那骷髏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半晌，那骷髏頭嘆了一口氣：

    “那老和尚帶我回來，也曾這樣問過。他問，旁人做倀鬼，都是因?yàn)樵┧澜?，咽不下這口氣?？墒俏姨婺隳盍送洌闳匀徊豢狭T休，一縷三魂執(zhí)著不肯離去，你究竟要什么？”

    骷髏頭在地上滾了幾滾：

    “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

    一個(gè)糊涂人，一個(gè)糊涂鬼，相對(duì)無言半日。那骷髏頭忽地彈開，滾出幾尺遠(yuǎn)：

    “來來來，我?guī)闳タ纯春猛娴臇|西。”

    ＊＊

    黑暗的隧道里。

    于庸人的氣息漸漸變得紊亂，心知是剛才與那“鬼”交手，被染上了妖毒的緣故。他不斷地對(duì)自己說，不能倒下去，不能死在這里。

    身邊昆侖青曉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青曉自幼長(zhǎng)于昆侖，清心寡欲，于男女之事上一竅不通。然而此刻妖毒在體內(nèi)作祟，令他與身旁之人身體接觸，便全身如沸火一般。

    “于兄，你丟下我先走吧，我實(shí)在是——”

    話音未落，于庸人“咦”了一聲，手中折扇在石壁上輕輕一點(diǎn)，隧道盡頭竟然“隆隆”作響，開啟了一道門。兩人且驚且喜，快步走了過去。

    門后是一間凈室，室中一張錦榻，榻邊一支紅燭，一盒檀香。青曉嗅得那檀香的氣味，更覺心中奔涌如潮，推開于庸人，自己在角落里跏趺而坐，調(diào)息靜氣。于庸人走到窗邊，在窗紙上戳破一個(gè)小洞，悄悄朝外觀看，皺眉道：

    “這里把守森嚴(yán)，看來就是含光佛塔的內(nèi)部了。奇怪得很，走廊兩側(cè)俱是一字排開的凈室，莫非來寺中朝拜的香客都是住在這里？剛才的隧道又是怎么回事？為何隧道會(huì)直接通往凈室？”

    于庸人何等機(jī)智過人，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他回頭看了看青曉，見其雙頰通紅，似乎正在用盡全力壓制血液之中的毒性。于庸人的紙扇在手中輕輕敲了敲，咬了咬下唇：

    “你中的毒發(fā)作越來越厲害，莫非這凈室之中的檀香，有催情的作用么？”

    青曉被這話問得心中一震，不敢與于庸人目光接觸：

    “于兄，請(qǐng)你快離開這里。青曉雖然中了毒，但料想也還能支持得一時(shí)半刻，你無須擔(dān)憂?！?/br>
    于庸人的紙扇在掌心輕輕敲打，淡淡道：

    “青曉兄這般催我走，是怕毒性發(fā)作起來，控制不了自己，對(duì)在下產(chǎn)生龍陽之欲嗎？”

    青曉渾身一震，抬起頭來，直直盯著于庸人的眼睛。于庸人卻苦笑了一聲：

    “在下素來認(rèn)為，飲食男女四字乃人生負(fù)累。若要成大事者，雖不至于絕情棄欲，但也不至于為七情六欲所誤。卻不想堂堂昆侖正脈的首座高徒，內(nèi)心卻仍然為男女之欲而掛懷?！?/br>
    青曉心中巨震。他素日在眾師門兄弟面前，以大師兄自居，為人處世務(wù)必處處強(qiáng)求自己為彬彬君子。卻不想到這妖毒來得如此猛烈——原來，他心中仍然隱隱渴求男女情欲？

    青曉閉上眼睛，使勁搖了搖頭：

    “于兄，莫要多言了，你快走吧——”

    于庸人輕輕笑；

    “我是很想丟下你一個(gè)人在這里。不過很可惜，沒有你的法力支持，在下根本無法從這里出去?！?/br>
    青曉驚訝地抬起頭：

    “于兄何出此言？你的天火神功只要一出手，這寺中幾乎沒有能困住你的人——”

    “青曉兄，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在下根本沒有武功，更何談半點(diǎn)天火神功的功力嗎？”

    從相遇至今的細(xì)微末節(jié)、點(diǎn)點(diǎn)疑團(tuán)，在青曉心中恍然大悟，他卻不敢置信：

    “怎么會(huì)這樣？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于兄何時(shí)失去了一身功力？”

    “從來沒有過，又談何失去？既然在下也中了毒，那也就無須在青曉兄面前隱瞞。青曉兄，我知道你在顧忌什么，若在下是個(gè)女子，你我顛鸞倒鳳一番，倒也不算壞了人倫?？扇粼谙率莻€(gè)男子，自古龍陽之癖遭人唾棄，你絕不愿意擔(dān)了這個(gè)罵名，是也不是？”

    鑲著明珠的玉冠被丟落地面，瀑布般的青絲垂下雙肩。青曉目瞪口呆，看著面前的于庸人脫去男子衣袍，露出聳立的潔白雙乳，和完美無瑕的少女軀體。

    “小司空——你是女人？”

    “小司空于庸人當(dāng)然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在下手持黑玉令，又何時(shí)說過，自己就是貨真價(jià)實(shí)的于庸人？”

    青曉目瞪口呆地看著少女走向自己，完美的胴體令他血液中的妖毒奔涌，耳中嗡嗡作響。

    他腦子里的一切想法都消失無蹤，只有一個(gè)巨大的疑問。

    真正的小司空于庸人，究竟去了哪里？

    ＊＊

    紅羅帳內(nèi)，男人和女人激烈地交媾著。

    女人修長(zhǎng)的雙腿交疊在男人的腰間，交合處的汁液淋淋漓漓灑滿床褥。帳邊的檀木香盒里裊裊生起一縷青煙，漸漸在室內(nèi)的幽光里淡淡散開，若有若無。

    “你看這個(gè)剃光頭的，是寺中達(dá)摩堂的首座。每次到了寺中‘進(jìn)香’的時(shí)候，他都會(huì)優(yōu)先挑選最漂亮的女人?！?/br>
    “那個(gè)胖得渾身流油的，是‘通和春’的掌柜。咦，他之前心心念念他那個(gè)伙計(jì)的漂亮小媳婦兒，今天怎么換了一個(gè)？”

    骷髏頭在百里臨江腳邊滾來滾去，指引他觀看巨大結(jié)界之中的幻境。

    百里臨江捏硬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俱空在哪里？我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俱空大師，讓他知道含光寺里發(fā)生了什么！”

    紅羅帳中浮起小小發(fā)光的青球，飛到羅帳頂端，漸漸消失不見。百里臨江認(rèn)得，那是從人的三魂之中攝取的魂珠。他也記得溫別莊說過，從生者三魂之中提取的魂珠，擁有著比從死人身上提取出的，更大的靈力。

    “你在兜率天待了多久了？兜率天一直都是這個(gè)樣子的嗎？”

    那骷髏頭滾了滾，回答：

    “那倒不是。此地名為兜率天，但原本不過是含光佛塔中的一層而已。那老和尚帶老朽回來，將老朽丟在一個(gè)瓦罐里，說是含光佛塔的佛氣可以化解我身上的戾氣，沒準(zhǔn)有一天能將老朽超度了?？墒菨u漸地，老朽發(fā)現(xiàn)這里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遼闊，簡(jiǎn)直不像是在以往的含光佛塔里。”

    “哦？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的？”

    “老朽記不清了……五年前？三年前？”

    百里臨江心下狐疑，莫非是有什么人在刻意從香客和寺中僧人身上吸取精魄？如此一來就解釋得通，為何一座佛塔之中，會(huì)生出如此巨大的結(jié)界來。顯然是被吸取的精魄加上佛塔自身的靈力，將寺中鎮(zhèn)壓的妖物和供奉的法器催動(dòng)，故而生出這些奇異的幻境。他心想，俱空法師為人正直，一定是受了僧眾的欺瞞，故而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的異樣，一定要盡快找到俱空法師將此事闡明才是。他便問那骷髏頭：

    “怎么從這里出去？”

    “出去？好端端的為什么要出去？”

    百里臨江氣得想踹它一腳：

    “既然兜率天是含光佛塔的一層，那我總可以從塔里出去吧？”

    骷髏頭滾來滾去，想了一會(huì)兒：

    “怎么出去我倒不知道。要是能出去，老朽幾十年前多半也就出去了，不過——”

    百里臨江見它此時(shí)還在賣關(guān)子，急得抓耳撓腮：

    “不過怎樣？”

    “不過老朽知道，如何到此塔的上一層，六欲樂變化天去?！?/br>